許飛燕有多固執有多倔強，雷伍是知道的。

當年許家為了許父，將家里原本就不多的儲蓄用得一干二凈，還與親戚朋友也借了不錢，等到最后借無可借時，許超龍才同他開了口。

雷伍那時候除了車房，還投資了一些其他大大小小的生意，每個月雜七雜八都賺不，但同樣，花錢也大手大腳的。

給許超龍丟的那張銀行卡里面有多錢他沒去查過，只告訴許超龍什麼時候還都可以，他無所謂。

但這件事許飛燕上了心。

姑娘是學餐飲的，剛畢業，在一家西餐廳做學徒，晚上下班后還找了份兼職。

從早做到晚，賺的人工除了日常開銷，其他的都還給雷伍了。

那個時候的雷伍眼高于頂，真看不上許飛燕還的那點錢。

對他而言，那兩三千塊錢不夠他車子噴一新漆，不夠他一晚上在夜店開個小卡座的低消，不夠他買來送人的五分之一個香奈兒包。

有一晚，雷伍與一群朋友飚完車準備去夜店，其中有個人帶的妞兒嚷著了，喝酒前想先吃點東西墊底，于是一行人就在一家麥當勞門口停下車。

結果一進門，雷伍就看到了站在柜臺后的許飛燕。

帶著快餐店的鴨舌帽，帽檐投下的影籠住了半張臉，看上去有些疲倦，平日總神采飛揚的眼眸失去了芒，但還是帶著笑容，對著進門的顧客說“歡迎臨”。

許飛燕沒單獨與他打招呼，兩人連視線都沒對上，雷伍皺了皺眉，也扮作不認識。

他沒走近柜臺，徑直走到用餐區找了張桌子坐下，同行的男男在柜臺邊磨蹭了許久，才下好單。

深夜的快餐店值班的員工很，許飛燕一人要干幾份活，下完單后要幫忙后廚的同事配餐，之后還幫忙把餐送到桌子旁。

雷伍和朋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只是眼睛不時會瞄向柜臺，看那小家伙忙里忙外，一有客人離開還要揚起聲線同對方說“歡迎下次臨”。

等一行人嘻嘻哈哈離開時，雷伍走在最后方，推開門的時候他似乎聽見了一聲“路上要小心”。

他回過頭，只看見許飛燕正埋頭收拾他們一桌子的垃圾。

第二天雷伍回車房暗示許超龍，讓他勸一下自己親妹別打那麼多份工，要是把熬壞了，就得不償失了。

但到了下一個月，許飛燕還是照舊托哥哥將微薄的工資給他。

這倔強的子，這麼多年了倒是沒變。

雷伍躺在沙發上，想到許飛燕剛才一臉決然的表，忍不住笑了一聲，兩指捻著那張藍銀行卡，高高舉起。

薄薄的卡片逆在吊頂燈昏黃的線里，模糊了邊緣，連同他腦海里的回憶都有些不清晰了。

雷伍在幾年前才后知后覺，才開始回想這姑娘的一切。

不熄燈的監房夜如白晝，有時晚上雷伍真的睡不著，就會強迫自己閉雙眼，開始從回憶中找尋許飛燕的影。

想想做過什麼事，想想說過什麼話，直到完整了一個記憶，他也能進夢鄉。

就像在漫無邊際的貧瘠沙漠中，一點點挖掘深埋在沙子里的寶藏。

只可惜，那些年自己的目并沒有太經常放在上，所以雷伍能挖出來的寶其實并不多。

有些金子失去芒，有些寶石碎了一角。

有的時候他挖得好深，小心翼翼拾起一件蒙塵的件，可還沒來得及拂去上面的沙塵，來了陣風，那件便土崩瓦解，了握不住的手中沙。

那件到底長什麼樣子，他也沒機會再看到了。

雷伍嘆了口氣，坐起點了煙，在客廳里完才進臥室整理書包。

他將今天沒機會穿的外套取出掛進柜里，這樣就剩一小沓信封安靜地躺在書包底部。

十年，他從田濱離開，只帶走了這堆信件。

取出信件，很多牛皮信封的邊角已經被磨得起了邊，甚至有些信封邊緣已經裂開長長的口子，信封上面的手寫地址字邊角圓潤，像是個小孩寫的。

雷伍只翻了翻信封，拉開床頭柜屜，找了個位置把信件安放進去。

再打開了那個裝著多彩布料的塑料袋，雷伍見到又有條紅底，腰也還是繡了個金的福字。

他呵呵笑出聲。

你看，這人真的很固執啊。

最后雷伍才拿著那袋柚子葉進了浴室。

他找了個塑料桶將葉子泡起，花灑五金嶄新，熱水溫度可調，置架上還有新開封的沐浴洗發，這一切都與過去十年的生活環境截然不同。

雖然如今洗澡沒有限制時間，但雷伍還是洗得飛快，甚至都沒用洗發洗頭，在腦袋上隨意擼了幾把就完事。

回想起今天晚上吃飯時也是。

他吃完第一碗米飯時別人才吃了半碗，許飛燕替他添了第二碗飯，說慢慢吃，不用急。

臥室里比監房暖和多了，雷伍索沒穿上，只套了條長，坐在床上研究新買的手機。

手機號碼用的還是以前那個，許超龍這些年都幫他養著號，SIM 卡從大變小，手機型號從 4 跳到 12，新辦的話費套餐，網絡從 3G 升級到 5G。

SIM 卡裝進手機后，自讀取了一些以前保存在卡里的電話號碼，手指掃了幾下，他開始刪除一個個還殘存些許記憶、或者完全忘了對方是誰的名字。

什麼是樹倒猢猻散，雷伍是深有會。

在他監后，平日稱兄道弟的朋友裝聾作啞，有的人托人給他帶了句話，說在獄中好好保重就再無下文。

等到他老爹倒下時，那些平日高捧雷家的叔伯直接與雷家割席，還不忘了要踩上幾腳。

曾經，雷伍怨天尤人，不明白人為什麼能這麼現實。

剛進號子時他帶著渾戾氣，是讓教們頭疼不已的刺兒頭，整天不是和這個有口角，就是和那個有推搡，心里惡火叢生時，掄起拳頭直接就往別人上招呼，關過閉，也躺過監獄醫院。

雷廣去世的那一天，雷伍等到晚上才被告知消息。

那一晚他平靜的，盯著亮堂堂的天花板一夜無眠，可隔天在車間踩紉機的時候他又鬧了一回，自然還是被關閉。

從閉出來后，張警找了他去做心理輔導，沒說太多，只讓他節哀順變。

還說，以后想哭就哭，別覺得丟臉，不用專門鬧事后再躲去閉里哭。

通訊錄的名字被刪至 L 列，雷伍看見了梁伊的名字。

當初梁伊與他斷聯時，雷伍確實難得，后來冷靜下來想想，以梁父當時的高位，怎麼會允許兒與他一個罪犯繼續有往來？

手指在屏幕上點了幾下，他很快按下刪除。

最后聯絡人里就只剩下兩個名字，超龍和飛燕，飛燕的電話號碼還是下午他跟許超龍要來的，以前雷伍沒有保存的號碼。

手機里沒幾個 app，許超龍給他下載了五大常用 app，還有幾個視頻和直播 app。

以前的 QQ 號是多雷伍沒能記住那串號碼，索不折騰了，只開通了微信。

微信里只有許超龍一個好友。

至于那只燕子，雷伍發出了好友申請，還沒被通過。

一頭短寸很快干了，雷伍躺在床上開始翻看許超龍的朋友圈。

當了爹的男人發的容大多數是有關小孩的事。

上周末去農莊采的草莓，期中測評拿了三朵小紅花的試卷，國慶假期在電影廳里捧著米花與朵朵的合照，夏天兩個小孩在沙灘挖出來的寄居蟹……

沒一會雷伍就學會了點贊，以及保存相片。

看著看著，眼皮子慢慢耷下，一不留神手松了勁，手機啪一聲砸到雷伍臉上。

“嗷呲——”

他了被砸得發酸的鼻梁，把手機拋到一旁，鉆進蓬松暖和的羽絨被里準備睡覺。

突然他想起了什麼，倏地睜開眼下床，腳走到門口。

啪，他把燈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