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第5章 雪夜站臺25時
“誒?!緒方先生?!”
嗓音難以置信地挑高,瞠大的淺秋眸子對上那雙同樣寫滿了錯愕的褐眼瞳。愣了一會,進藤才覺得似乎反應過激,半是尷尬地抓了抓頭發,有些笨拙地補充了一句:“那個,好巧哦……”
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半晌,薄撇出一抹似嘲似諷的淡笑,嘆似地隨著白霧呵出一句:“是啊,的確,很巧呢……”
近黃昏時忽如其來的一場暴風雪,列車被迫滯留在這個偏僻的小站上。年因為待在暖氣車廂里委實氣悶而忍不住下來走走,順便呼喚幾口新鮮空氣,卻沒想到竟然到識的人。
幾句寒暄談,年得知男人的境大致與自己相同,不同的只是兩個人的目的地。年要回去的,正是男人剛剛離開的那個城市。
如果不是這場大風雪,兩人所乘的列車,想必會在國鐵軌道的某肩而過吧,即使過鋼化玻璃窗,看到對面飛速晃過的明亮窗口,也不會知道,哪一扇窗后面坐著的正是自己認識的人。
年這樣想著,心中升出一種微妙的緒來。
風勢漸緩,雪勢卻愈加起來,仿佛連視線都無法穿,下得滿天滿地都了蒼茫。候車室門前的白熾燈散發著刺目的青白線,映得近的積雪極外地白亮刺眼,而暗的積雪卻呈現出一種模糊幽黯的白。
時近深夜,旅客們大多在溫暖的車廂或候車室,站臺上只有他們兩人,簡單幾句話后,便沉默了下來。
在異地遇到了人應該說些什麼嗎?
大概是“好久不見”之類的客套話吧。
但是眼前這個人卻不算在,畢竟,兩天前他乘坐的列車離開東京時,便是男人送他去的車站。
……沒想到竟在這里又會面。吶吶,這個,是不是就做“人生無不相逢”呢?
進藤歪了歪頭,一疾風卷著雪片撲面而來,冷冽的氣息刺激著他的鼻孔,忍不住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眼前閃過一抹暗影,進藤抬起頭,緒方雙手在高檔呢大的口袋里,朝著他這邊微微側低著頭,仿佛在閃避雪勢風勁,子卻站得格外筆直,宛如雕塑一般。
其實,“人生無不相逢”這句話并不一定對。
至,進藤就知道,明明與那人居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工作地點相同,對方的起居作息規律也早已十分悉,而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卻從未與那人有過任何意想不到的偶遇。
反倒是眼前這個男人,總是會與自己在某個地方不期而逢,即使進藤的神經再,在無數次地“蹭車”、“蹭食”之后,也難免會覺出一異樣來。
這類的“巧合”,發生頻率不要太高哦!
緒方臉雖然轉向他,目卻沒有落在他臉上。進藤循他的視線看去,眼前鐵軌上靜靜臥著的列車廊乍看來宛如怪一般。
四周一片靜寂,仿佛可以清楚地聽到雪落下時的聲音。
也許是因為雪勢太大,即使明明是在站臺這樣的開放空間里,也如同置于狹小的房間里一般,就連候車室門前懸掛的凄清燈,也似遙遠天邊微明的星。
而正是因為視線和聽覺都到了阻礙,覺卻似離了的支援而延至無限遙遠。
最后,還是進藤先開口。
他出手掌去承接飄落的潔白雪片,因為氣溫極低,雪片落掌心,初時還保有原來的形狀,要過許久才慢慢在他掌心里消融。
不由開心地笑了起來:“今年的雪來的很大呢,早知道應該把剛買的DV帶出來拍攝的。”
緒方笑了一下,沒有做聲。
仰起脖子,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在幽暗的天空中,似乎發著微弱的芒:
“吶,你看,真的很漂亮!如果不是因為停車,我們也看不到這麼漂亮的雪。啊,說起來還真要謝老天爺呢!”
他說著,居然真的一本正經地朝著天空擊掌拜了一拜。
緒方有些啼笑皆非。不管怎樣說,被困在這冰天雪地里除了等待之外別無他法,都不會是一件能夠教人開心的事,可是他居然認真地起來。到底還是孩子吧。
對于緒方來說,下雪就等于道路結冰、等于出行困難、等于價飛漲、等于……當然,如果是坐在溫暖的房間里,手捧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隔著玻璃窗看著雪花在空中飛舞的確是一件非常愜意寫意的事。
他的手指索著在口袋里取到煙盒,下意識地朝外挪遠了幾步。
緒方看到年盯著他手中的煙盒,想起有幾次年搭他的便車,在他煙時不太好意思提出抗議,只是委屈地在座椅里。
他頓了一下,將煙盒重又塞回口袋里。
并沒有注意他的作,自顧自地說下去:“記得有一年,我在山坡上,看見遠的雪,好象把地平線都融化了一樣,天與地都是蒼白的一片,我就一直笨笨地向前走,不怕累也不怕吃力地,一直一直向前走……”
他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帶點,和一些微兒地嘆:“現在聰明了,知道不可能的事就不會去嘗試。”
緒方微瞥他一眼,“你在說下一場的本因坊循環賽嗎?”
“不!”有些驚訝,不知是因為他的突然開口,還是因為他這句話,“我是說……。”
他飛快地掃了緒方一眼。
緒方不意義地“啊”了一聲。
“那個時候,什麼都不去想,”說著,以一種略帶自嘲地嘆,“家人會否反對、朋友能否接、棋院和大家會怎麼看待……完全都沒有想過,或者即使偶爾想到了也覺得無所畏懼,只是想和亮在一起,一輩子……”
緒方微訝地挑起眉宇,很突然地說:“你,現在可以提了嗎?”
“唔?”不解地眨著眼睛,不明白他所指為何。
“不,沒什麼。”緒方聳了聳肩,他還是想煙,手指在大口袋里將煙盒和打火機撥得叮當做響。
苦苦思索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口了亮的名字。自從兩人分手以來,好象是為了提醒自己兩人眼下疏遠的關系,自己一直以“塔矢君”這種即使是兩人初相識時也不曾使用過的禮貌稱謂來稱呼對方,沒想到緒方居然注意到了。
其實,緒方先生他,也是一位很細心的人吧。
以前……真的沒注意到呢。
盡管認識這個男人已經很久了,但是真正悉起來,不過是這段時間的事。以前只覺得這個男人上有很濃厚的“塔矢一派”的典型風格:表面上溫文謙恭,骨子里卻是睥睨萬、崖岸高峻,仿佛不論什麼人都只不過是他們腳邊的塵土,不值一哂——嗯,當然,蘆原先生實在是殊為異數。
但是,如果不去計較他話語的尖刻,同這個男人在一起,倒沒有特別教人不愉悅的地方呢。
一般人看到進藤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塔矢亮,當然面對塔矢亮的時候也同樣會想到進藤,原因無他,不過是因為兩人年紀相仿、在棋盤上勢鈞力敵、又各有其獨特的風格,被譽為棋壇雙子星,很容易會聯想起來的緣故。次數多了,即使是本來不擅于藏自己的年也基本能夠做到面不改,但是心中總不免會因為聽到以前人的名字而作痛。
但是這個男人,卻從來沒有在他面前,主提起過那個人,即使系出同門的他們遠應比自己同男人來得更親近。
那次醉酒,醒來之后,緒方也沒有問過他什麼——盡管不問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詢問、沒有勸誡與忠告,乍看起來真的很冷淡呢,但卻是那時的最需要的。
畢竟是男孩子麼,總不像孩子那樣,失了就哭哭啼啼、找人傾訴、要人安。撒的話也該有個限度!
既然是男人就該像個男子漢那樣,即使委屈即使后悔即使迷惘即使不甘心,也要囫圇一口吞下,不必向誰求取同理解,我悲我痛我哭我狂我的事!
……是倔強或者是逞強怎麼都好,那時候就是這樣想的。
所以緒方什麼都不曾說過。
那不是長輩對于晚輩的態度,而是一個男人對于另一個男人的理解、尊重和信任。
理解他的傷痛、尊重他想要自己解決所面臨的困境的意愿,以及,信任他可以自行解決的能力。
信任他,即使會暫時的放縱,也不會永遠的沉淪。
……但是,卻同時會在這樣一些細小的為人所不能察覺的地方,幫助自己。
比如像,自己從以前同居的住搬出來,又因為抹不開面子搬回家里去住,只得與和谷同在那張六席榻榻米的狹小陋室。有次閑談時無意中提起,沒過兩天,緒方便似有意若無意地提起他有位朋友結婚,舊公寓準備出租,地段雖然偏了一些,但租金卻很低廉。
而那之后,就常常會在上下班的路上與緒方不期而遇。
又比如像,自己獨居后懶得舉火做飯,為著圖方便常以泡面充。有次給緒方撞到,此后兩人一同用餐的次數也就多了起來,不管是去餐廳、面檔還是回家自己做。用緒方的話說“食是要分有味道。一個人吃飯未免太無聊了些。”
——當時不覺得,此時仔細想想,緒方獨居也很有一段時間了,難道他直到現在才覺得“一個人吃飯太無聊了”嗎?!
再比如說,這次的指導對局,恐怕也是為了,照顧他的,可以避免與那個人,面的尷尬。
這樣想著的進藤,在冷寂的又下著雪的夜里,幾乎立即升起一,還是有人在關心著我掛念著我甚至愿意照顧我的與激來。
緒方先生,是真的真的,在關心我呢。
不僅僅是作為對手,而且還——
那失落已久的勇氣已經讓疑問口而出,“緒方先生,那個——”
被點名的男人出聲先打斷了他,“你要喝點什麼嗎?”
在不久之后想來,這個地方的中斷簡直可算是命運的作弄,就好象人生從來沒有平坦地一直到底的高速一樣,他與這個男人之間的故事,還遠遠沒到結局。
“厄……紅茶吧。”進藤停頓一記,回答了他。
這個時刻的站臺上,有一名士也恰巧站到了他所在的售賣機旁邊,于是幾乎下意識地,緒方次讓出了自己的位置,“您先請。”
這個小小的意外,似乎一下就截斷了進藤的話頭。
對,就是這樣細小的關心……與照顧…………
對……就是這樣……
這樣,而已。
“誒?怎麼了?”看見緒方空手回來,進藤不問。
緒方聳了聳肩:“賣完了。”因為有許多旅客滯留在這個小車站上,售買機里的商品已告罄。
“啊……”進藤忽然想起自己的背包里還有一罐飲料,在等車的時候買的,準備留在路上喝。他一邊在背包里翻找,一邊說:“我這里有……那個,是可樂呢,緒方先生不介意吧……”
緒方瞇起眼睛,看著他手忙腳地在MP3、手機、紙巾……等雜中一通翻,忽然之間,忍也忍不住地,角微微勾起。
“啊,找到了!”終于在背包底部找到了那罐可樂,像發現了大寶藏似地高興地舉起了起來。
“啪嗒”一聲輕響,一個件掉在雪地里。愣了一下,正準備俯去撿,緒方卻先他一步,彎腰拾起來了。
那是進藤日常習慣用的烏骨蝙蝠扇,只是扇墜卻換了紅艷艷的中國結。
緒方眼波熠然一閃。這還是他年前去中國參加棋賽時,因為覺得好看隨手買下,后來因為年一直纏著膩著撒潑似地討要手信,萬般無奈下只得送給他。
記得年拿到這個中國結時,好生失的樣子,直嘟囔著“什麼啊!明明是送給孩子的禮吧”,著他許下“巨額欠債”后才肯罷休。
……還以為他不喜歡呢。
他不朝看了一眼,年藏在影里的臉頰泛起了兩抹可疑的紅暈,眼睛胡地轉著,訕笑地說:“啊,那個……剛過完年麼。這個紅艷艷的,多喜氣,是不是?”
緒方淡淡一笑,輕輕抖掉扇子上的浮雪,將扇子遞還給他。
記得,他買下這個中國結后,售貨員小姐一直抿著瞅著他笑,而相的中國棋士則打趣地問他是不是送給朋友的禮,什麼時候能喝上喜酒之類的話。
后來他才知道,這個中國結的花式,就是著名的同心方勝。
意為“同心雙合,彼此相通”。
是古代中國用來表達忠貞和的象征。
接過扇子,急于消滅罪證似地匆忙塞進背包里,隔了一會才想起來,將飲料遞給他:“呶,可樂。”
“你留著喝吧。”緒方笑了一下,將飲料又推回去,扶了扶眼鏡仰頭看著天空:“雪快停了呢。”
“誒?”也抬起頭來,雪已經小了很多,變末狀,隨風揚揚灑灑,“是啊……”
相似的景忽然勾起了久遠的回憶:“我記得,亮的新初段聯賽,那時候,也下著這樣的雪呢……”
“是嗎。”緒方淡淡地說:“我只記得你的新初段聯賽時的形。”
進藤回眸朝他一笑:“聽說當時緒方先生和桑原老師還打賭了?”
“啊,”緒方點頭,“桑原老師一定要賭你贏,真是救了我呢。說起來,還要謝你當時輸了吧。”
“什麼啊!緒方先生!”進藤佯做不高興地鼓起腮,責怪似地瞪著男人。男人相當惡劣地朝他齒一笑。
進藤生氣似地調頭繼續看雪,隔了一會,又說:“說起來,亮這幾個月,狀態一直不好。好象就是從名人戰七番棋以后,開始陷低呢。你啊,那時候也太狠了一點吧。”
緒方饒有興味地揚眉,“你是在為他擔心嗎?很沒必要呢。名人戰也好,本因坊戰也好,盡管有些勉強,但是小亮最終還是留在了循環圈里,比起今年仍然要從預選賽開始的你,實在好太多了吧。”
“啊,真是的!”進藤氣鼓鼓地說:“就算是這樣,我也一定會拿到本因坊!你等著瞧!”
“喔,很有干勁嘛!”緒方點了點頭,好暇以整地說:“只是可別教我等太久喲!或者,現在就來確定一個時限,怎麼樣,進藤君?!”
“啊,明年我一定會打敗你!你就等著看吧!”盡管明知道緒方就是這副德,進藤還是忍不住被他激得哇哇大,“倒是你,留神別一不小心教亮把頭銜奪了去!棋圣也好,名人也好,本因坊也好,統統都要留在手里等我喲!”
“看啊看啊,”緒方搖頭嘖嘖地說,“剛剛是誰在怪我出手太狠了呢?”
“啊、啊咧?那個……”進藤怔了一下,習慣地抓了抓流海,“你這樣說的話……但是還是覺得那個樣子的你,一點都不留的樣子,唔……”
“當然是不可以留的。”緒方這樣說,引來進藤不解地眨眼,“沒聽說過嗎?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啊?!”進藤干笑兩聲:“沒有……那麼嚴重吧……只是對局而已,不至于到——那個地步吧!”
緒方輕笑出聲:“為什麼不?有道是場如戰場啊……”
“誒?!”進藤有些呆地看著他,眨了下眼睛。
“……所以對局也是一樣的啊。”緒方飛快地接了上去,面不改一本正經。
“這樣說的話……”進藤又抓了抓頭發,還是覺得有些怪,卻一時又想不通怪在哪里,聳肩說:“照我看,其實你也被亮得很辛苦吧,所以才會這樣不余力……怎麼了?”
緒方的眼睛微微瞠大,隨即又瞇細,半晌淡淡一笑,意味深長地說:“是啊,很辛苦呢……”
雪花消逝,黑藍的夜空好象被凍過了琉璃一般。
播音員小姐甜的嗓音提醒著旅客們登車了。
站臺上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朝著高音喇叭的方向看過去,又對視了一眼。
最后還是緒方先開口:“上車吧。”
“嗯!”進藤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后退著行了兩步,“那麼,東京見嘍!”
他朝著緒方揮了揮手,一溜小跑登上了列車。
緒方看見那金燦燦的額發,在黯沉的夜里跳躍著,極富有活力的樣子,進藤到了登車口還在朝他揮著手,一抹微小的笑容爬上了他的角。
“啊,東京見。”他喃喃自語般低聲說著,朝自己那乘列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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