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嵐都知道的燕王世子是個啞，可偏偏他還真不是。

燕王和燕王妃伉儷深，這一脈有四個兒子，辛弈是最小的。他出生的時候他三哥都十二歲了，他才斷的時候燕王妃不好，哥哥們就流帶著他。大概是自小被哥哥們在馬背上拎來拎去，辛弈起初不大會說話，說話也是個詞不達意的小結。他三哥最沒個正經樣，就喜歡跟著他學，被燕王和他大哥揍了無數次也改不掉捉弄小幺的習慣，久了辛弈就不說話，尤其到了年末元春的時候，王府里都是七八糟的客人，一旦出席宴會他就跟著他面癱臉的二哥一起當柱子。這樣漸過了幾年，他長大些的時候外邊就已經在傳他是個啞的蜚語，那會京都和北關系漸繃，燕王大抵是察覺到了京都對他兒子們的虎視眈眈，所以對外傳的啞言論毫不解釋。

后來燕王妃會叮囑他出門語，哥哥們在外也時常護著他不言。他起初以為是自己結讓家里丟臉，一個人在屋里對著墻壁含著石子讀書練習過一年多，練得口齒伶俐可以笑話他三哥的時候，他二哥死了。

洪興五十一年春寒時，燕王二子辛敬凍死在平王藩地山婆娑城外八百里。尸是平王差人送回北的，上隨便蓋了面北燕王旗。到府里的時候天還飄著雪，他大哥掀開旗盯著人看了半響，一言不發。后來要下葬的前一天夜里，辛弈在靈堂看見他大哥睡在棺材里，無聲中眼淚了一夜。

接著五十一年秋，大苑因草場劃歸與大嵐再起紛爭，燕、平王相繼出征，才冬時，燕王三子辛笠被殺在陣前。一箭穿心，四箭定，就在北燕王旗上，像是赤的挑釁。然而其中三支箭，自后而來。

五十三年冬，燕王妃應太后懿旨宮，于元春節夜暴斃而亡。

五十四年初，燕王辛振盛于大苑境戰死。

五十四年春，燕王長子辛靖破大苑，逐各部，于宛澤遭襲，戰死。

五十四年冬，平王凱旋。

辛弈被送京都，然而車至城外，圣上因心力瘁病倒龍榻，平王以舊子傷目為由，將辛弈轉接自己府中。

這一，就是四年。

辛弈醒過來。

眼睛紅腫的難，他用手背了半響，覺得燙手。腦中渾渾噩噩，口空無。

床邊放下了沉沉的帷幕，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也聽不見其他聲響。

辛弈翻了個，一塊冰涼咯在手臂一邊，他抬臂一看，是昨日在柏九手中見過的羊脂玉佩。這玉佩出彩的地方是一面活靈活現的雕出了猛虎撲食的兇悍雷霆，一面又急轉畫風雕了兔抱白菜的天真活潑。底下墜了藏藍的穗子，十分寶貝。

辛弈拿在手上看，腦中便漸漸浮出昨夜柏九近在咫尺的眉眼和低音，臉頓時變得和眼睛一樣燒灼燙手。他了臉，又翻個，想不到啞會開口說話這件事該怎麼解釋。

燕王世子是啞，和燕王世子會說話，這兩者作用大大不同，整個大嵐對此態度也截然不同。該怎麼繼續遮掩，這是問題。

他正著床沿苦惱，不料帷幕開了條邊。正午的泄進來，微微刺眼，然而比更刺眼的是出的那個人。

柏九今日著的是象牙白的寬衫，松垮在肩頭，與他在外扣盤領的迥然不同。見辛弈還腫著眼睛，神和睡醒時的懵態如出一轍。不探了進來問，“了嗎？”

辛弈肚子立刻應景的了幾聲，他面上一滯，目只管飄開，轉了一圈又回到柏九臉上。

柏九沒笑出聲，但目也差不多了，轉對曲老道：“收拾一下上飯。”

辛弈洗漱收拾完后飯菜已經上了桌，他碗里的米飯堆了小山尖。辛弈對糧食很珍惜，把碗里的飯吃的干干凈凈。柏九也不出聲催促，就坐在窗邊榻上拿著一塊還未經雕琢的璞玉想著什麼。飯后有個大夫來，開了些平心靜氣和平復傷痕的藥。不過有些疤痕時間太久，恐怕難以消掉。

曲老送大夫出院，屋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柏九端詳著玉不開口，辛弈也不知該說什麼，在柏九的對面有些坐立難安。

“下午無事，你若困了還可以睡。”突然一聲讓辛弈嚇了一跳。柏九正用指尖在玉上輕輕劃著，沒有抬頭。

“啊。”辛弈輕啊一聲，嚨有些干，他道：“多謝……大人。”柏九沒回答，辛弈緩了緩嗓子，道：“昨夜也多謝大人……我……”

我什麼呢？

我不是啞？或者我是因為平王死的大快人心了所以不啞了？

柏九狹眸看過來，辛弈一陣張，手心都泛起了細微的意。他見皇帝都沒這麼張，不知是不是昨夜近在咫尺的后癥，總之在那雙眸子注視下他有些燥，到了邊的我一個轉彎，變了：“大人下午要睡嗎？”

璞玉在指間轉換著把玩，柏九靠在靠上直直的看著他，“你要和我一起睡嗎？”

“不……”辛弈結道：“不敢勞煩。”

柏九看了他半響，看到他耳尖微紅，目不一陣停留。辛弈只得垂頭將案上的茶杯看了個仔仔細細徹徹底底，還能覺到他目沒移過。

幸好謝凈生及時來了，辛弈才松了口氣。誰知這一口氣還沒徹底松完，柏九陡然回頭將他放松的神看了個清楚，辛弈還沒來得及恢復，這人就真走了。

這一次辛弈提著一口氣直到看不見柏九，才舒出來躺倒在榻上。墊子松，他滾了一圈，埋臉在靠上，一清清涼涼特別的味道……是柏九上的味道。辛弈埋了半天，才翻過仰躺，日散了一，他張開手臂，渾都暖洋洋的舒服。就是口空的發寒，讓他忍不住將靠拉過來抱住，覺好一些，就這麼瞇著眼躺在里，睡著了。

謝凈生不能在京都久待，今日柏九給他在京都最好的笑笑樓里開了送行宴。來的大多都是錦衛出的兄弟，謝凈生和眾人不得對柏九敬酒。柏九在宴上一向甚說話，大家玩的熱鬧，他在座上也頗顯慵散，大家才敢更熱鬧。

酒至酣時自然不能了人，男男只要是人都是客。不過謝凈生這個人有個有意思的地方，他每每喝醉酒就會十分正派，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被眾人又嘲笑一番。

昨夜哄睡了辛弈，柏九卻沒有睡。現在又喝了不酒，難免有些頭疼，習慣的去腰間玉佩，又想起來扔在辛弈床上了。想到辛弈的床，就得想到辛弈。想到辛弈，他敲著案沿的指尖就了節奏。愣了半響，突然覺得這宴到這個點已然無趣了。

不如回去？

不如……回去。

這個念頭一清晰，柏九就忽然煩躁起來。有眼的怕他覺得冷場，趕又敬酒，這一敬又是番不停。

辛弈是被曲老喚醒的，醒來時外邊已經黃昏了。曲老讓人上了飯，站一邊陪著他用了，末了還怕他無趣，又陪著他在院子里轉轉。

辛弈樂的和老人家轉，兩人就這麼在院子里走。到了書房那塊地，曲老給他指，“世子爺瞧，這池里都是莊子里挑送過來的魚，新鮮，改日您要是有興致，一定要在這池里釣幾條玩。”

侍奉的都隔了七八步，曲老又是柏九打點過的，辛弈不怕人聽見，只笑，酒窩甜不死人。他還未聽說過哪個達顯貴書房前的池里放這些魚養，想到柏九笑似非笑的樣子又覺得正合適，不笑出聲，對曲老小聲道：“誰的主意？”

曲老也配合的小聲道：“大人整院子的時候想的家里要閑適舒服，釣魚是最好不過的嘛。”

辛弈瞧見那池子里的魚還真一個個的很，覺得有趣，道：“那還些東西，不然還真頗野趣。”

曲老立刻洗耳恭聽。

辛弈道：“如果再添一葉扁舟，那不湊個正好。”

曲老合掌哈哈大笑，“若再上兩三布漁，就是桃林散境，得很。”

兩人便這麼邊聊邊轉，不待到后邊的馬場天已經暗了，辛弈便停了步，沒去看，和曲老往回走。自有下人在前邊引燈照路，曲老在一邊留心著辛弈腳下，見辛弈神漸漸平復，便知道他心中有事。

“老奴這一到夏夜就心煩。”

辛弈嗯了聲，抬頭好奇道：“為何？”

曲老著短須出不堪其擾的神，指了指一旁的草叢，道：“鐘樂鼎鳴，實在擾人清夢。”

辛弈被老人的神逗樂，酒窩又旋在了頰邊，他聽著這四下熱鬧的蛐鳴，笑道：“若是再添上蛙聲，更是苦不堪言。”他說著偏頭，有幾分回憶道：“過去我家三哥喜歡斗蛐蛐，每次怕被大哥發現，總往我屋里藏，一藏就是幾夜，我那會還是個小結，一著急又說不過三哥，被蛐蛐吵的睡不著，就求二哥。二哥總有法子，半夜帶我把蛐蛐塞到三哥被窩里，被三哥記住了，找機會揍我。最后鬧到大哥那里，讓大哥揍了一頓。”他說到這里，目向昏暗中起伏的房檐，聲音漸低：“娘為了哄我，就讓爹和哥哥們在府里給我掛燈籠，五六，一個一個掛，掛滿整個府上，晚上舉目都是……”

辛弈聲音停了，在昏暗中出茫然的神，像是說到這里，才驚覺這一切都已經煙消云散。

曲老一直聽著，面上浮出慈，輕聲道：“都是好。”

辛弈笑了笑，兩人繼續往回走。回到了屋子柏九還未歸，辛弈沐浴完后喝了藥。曲老本想為他上膏藥，辛弈推了，曲老也不強求，便退出屋子不提。

辛弈和柏九一樣不喜夜里屋里有人伺候，故而熄了外屋的燈，到里屋隔著屏風褪了，對著銅鏡自己給傷痕上傷藥。最重的傷在后背，是五十七年寒食節平王刺，拴他在馬樁，放了兩條惡犬留下的痕跡。

辛弈背過轉頭思忖著這傷要不要涂，正認真的想著，忽聽屏風邊沿被人屈指敲了敲，他一抬眼，就見柏九靠在屏風邊，狹眸平靜的從他臉上往下，如同實質掠過他脖頸鎖骨，口小腹。

這個目太平靜，平靜的令辛弈下腹微微收，耳尖先紅了起來。他拉了拉衫，又覺得兩個男人何必故作矯，手便上下不是，只能著柏九發愣。

柏九抬手了額角，道：“我來吧。”

“不敢勞煩。”可是柏九已經到了前，高出他一頭多的男人就這麼傾過來，在燈火中異常濃麗鮮明的眉眼讓辛弈口怦怦撞響，眼見他就要靠過來，辛弈猛然后退一步，柏九一把按住他后退的肩頭，辛弈才發覺柏九是傾拿他后的傷藥。

一酒氣包圍住辛弈，柏九直起，眉梢微挑，“怕什麼。”說罷又垂頭湊近他眼前，“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連婆娑城都敢燒。”

辛弈啞然，想說什麼，誰料柏九認真的了他的發，像哄小犬一般的低聲道：“無妨無妨，一個婆娑城而已，你就是燒了平王的山也沒什麼大不了。轉過去吧，我來給你上藥。”

他這低語聲和昨晚的天差地別，聽在耳朵里竟然激起一陣溫的麻。辛弈的耳尖已經燒起來了，只覺得他的氣息和酒味混合在一起，讓自己也頭重腳輕暈起來了。

“嗯？”柏九指尖輕輕在他紅滾燙的耳尖，低笑道：“這什麼，好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