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睢之臣》第28章 舊夢
賀安常時啟蒙實是暉候,他賀家雖都是剛正不阿的直臣,卻沒一個有他這份舉手投足的風雅。早年老賀大人尚在朝中時,行走中書尚忙不過來,哪里有時間教導家中稚子?暉候那會歸居鹿懿山府,家中都是兒,便將賀安常時時抱在邊,教他筆墨認書。
暉候去后有了蕭這獨獨一苗,他耳里聽的眼里看的都是暉候如何風采。在京中住的那幾年,沒有人在他耳邊念著賀安常的名字。多老人家都道賀安常才更肖暉候,這蕭嘛,就徒留了個皮囊,志趣無一相同。
所以蕭看賀安常,想親近些,心里又不是滋味。不親近吧,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這一歸京做了京衛使,再看賀安常已然了中書要臣,便自然生出一種追逐此人何日能的念頭。
他看賀安常,就像弟弟看兄長,還是年年仰的長兄。直到他到青平,日日跟著謝凈生魚鳥,才知道兄長這個詞也能不正經的流氓地。可年紀稍長后,肩上能扛事了,他能和謝凈生勾肩搭背著哥哥長哥哥短。卻唯獨對賀安常愈發束手束腳。
這其中滋味,讓他長嘆一聲,只能罵一句沒出息。那野狗吃了他心思百轉的豆沙包,見這人在馬上愁眉苦臉,以為他還要再拋幾個,便坐在巷口搖尾不走。
蕭一見它搖尾討好的樣,腦子里就是自己方才在賀安常面前搖尾的樣兒,不惱怒,隔空了馬鞭,罵道:“吃了小爺的包子還賣甚麼乖!快滾蛋!”
野狗一夾尾,訕訕跑了。蕭一看它這畏畏的背影,心里更窩火。卻說這小子只想著自己那點別扭心思,已經全然忘記了方才編排謝凈生那幾句。
那邊京衛司的馬也到了平定王府,辛弈才睡下沒多久,曲老得了柏九的命,自是不敢打擾。只將人接了,請吃了頓茶,把蕭傳的話聽了就人去了。過了半個時辰,里邊才傳來靜。
曲老門時還聽著大人低聲哄著什麼,心道這是世子爺又賴床呢。曲老止步簾前,出聲稟道:“大人,京衛司來人了。”
辛弈一聽聲,床也不賴了,立刻爬起去一旁屏風后穿。柏九懷里空了人,就翻坐在床沿,取了一側搭放的外衫隨手罩了,出了簾問道:“何事。”
曲老將話呈了,柏九喝茶漱了口,道:“人還沒到,不值得念。”
曲老將杯給換了,沉聲道:“太子這一程走得快。”江塘水淹了青平長河,阻住了無翰佛山的道。太子恐怕早知京中的召令,偏就耐著子佯裝不知繞了遠路,將山走了一遍,隨后腳程奇快,多半是在山得了什麼消息。
“馬上就立冬了,趕著年會呢。”柏九在椅上坐定,不瘟不火道:“他趕著回來收拾人,山自是要去的。”
都道柏九是從山貪響大案開始平步青云,辛弈也是從山得來的,若說山沒什麼柏九的痕跡,那自是不可能。可唯有曲老知道,山,還有了不得的事。
辛弈正從屏風后出來,經過柏九這椅時俯了過來。柏九仰頭靠過去,辛弈手給他把后領平。柏九雖一直牽著笑,可這一手是讓大人眼里才凝的寒霎時都散完了。辛弈耳尖一燙,自覺端了桌上一杯茶,到窗邊榻案上看卷宗去了。
曲老便沒再提山舊事,退下去了。
柏九就著椅靠,不知想著什麼。辛弈靜心看著卷宗,半響沒聽著靜,目便轉過去,正撞柏九狹眸里。
柏九笑,“看完了?”
辛弈頷首,慢吞吞道:“太子要回來了嗎?”
“路上呢。”柏九索過來坐他對案,翻了卷宗,問道:“顧城棒殺案如何?”
辛弈合卷道:“此案雖為道義,卻失綱法。”
顧城棒殺案,是洪興三十六年顧城知府于宅府之中遭人棒殺。作案六人,皆是顧城百姓。此案驚大嵐不是因為死了一個知府,而是作案六人案后關押,囚車過道時萬人送行,被民間百姓贊稱義士。當年主審此案的并非初出茅廬的左愷之,而是左愷之恩師蔣泊舟。案牽出顧城知府罔顧人倫強搶弟媳,苛刻府稅侵占民田,在顧城可謂是無惡不作,無人不恨。但蔣泊舟抄知府貪稅、歸還民田在先,斬殺作案六人在后惹起民憤。蔣泊舟一生直,唯獨此案人憤說摘指,不過三年,上奏告老,自此之后大理寺才由左愷之接任。
這案子不難判,難在眾心皆服。蔣泊舟為力行綱法,嚴律執案,這是沒錯。可顧城百姓遭禍已久,知府只手遮天,上訟層層艱難,若不是到絕境,怎麼會擇一條必死路?柏九將這案子挑出來,是有些意味的。
辛弈繼續道:“民憤實不為蔣大人,而是制監察。大理寺掌案審理,要的就是一個法字。正謂綱法不正,國本不穩。故此六人,須斬。”他眉間一正,又道:“但地方行,督察院難以監察審制。地方品級人,權勢遮掩,本就是養虎之行,卻獨獨丟了鎖鏈牽制,這是朝廷中樞疏。知府作惡,督察院年年下巡監察地方員,卻僅僅只停留數日即返。想這地頭蛇窩里縱橫,翻個花就能過了這數日監察。此案之后朝廷雖增加下巡之時,卻無實用。若不想查,就是留十年也查不出東西。”
柏九一直聽著,待他說完還遞了茶去。辛弈接茶潤了潤,道:“延長查時是東宮提議,章大人也沒攔著嗎?”
“章太炎有心無力。太子一向與他不近,皇帝亦有心留太子出出風頭,此案收尾便允這個提議。后來太子漸穩,延長查時也的確收了不人獄,此事便漸略不提。”
“非國事。”辛弈抿,道:“倒像是家事。”
督察院憑此得了中樞重視,每年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混跡在地方。上派監察,地方怎麼說也要敬些禮數,一來二去混了臉,這就了油水差事。人人爭往,不為監察,全奔著那點心意好去。奉旨堂而皇之的去撈財,督察院能不拿出點東西再孝敬給太子嗎?只怕地方刺頭還是刺頭,只不過變了別人的刺頭和太子的刺頭。
“錦衛,錦衛有軍政巡捕之權,大人可曾下查過?”
柏九指腹劃過卷宗紙頁,道:“有,唯有兩次。”
“唯有兩次?”
柏九抬眸深邃,“一次是洪興五十一年,一次還是五十一年。”
辛弈敏銳的察覺著其中怕是有故事,只是柏九狹眸驟然深不見底,不知該不該問。轉念火剎那間,又想起柏九之前的話,他是四十七年京,可蕭一干人等都道他是五十一年京。大人對這期間四年一直未曾提起,不知是不是……忌諱。
“如今的錦衛也非前朝要樞了。”柏九笑了笑,道:“皇帝自登基二十年起就漸削錦衛,我到時,錦衛已經能參與朝中要事。原本拱行宮庭之要也給了京衛司,軍政巡捕若沒有皇帝直命誰也不得。現在的飛魚紋,刀都銹了。”說著指腹一停,問道:“若是你,要如何?”
辛弈一愣,接道:“整頓督察院,重篩督察要員,派屬地方督察院,一年一換,絕不延時。上設直屬監察,不定游走查,以絕地方禍之風氣。”
柏九笑多了三分,“一年一換人從何調?若僅靠督察院的人,誰能確定下個回不是老朋友?上設直屬監察,直屬皇帝有偏重之嫌,直屬旁人有行賄之憂。以絕地方風氣,大嵐十九城三大府三藩地,這法子止住了地方,布政使和親王又怎麼辦?朝中派系錯,人手調不出,一手抓下去糾纏如何是好?”
辛弈啞然,柏九話鋒一轉,“但若試想皇帝公正嚴明,朝中風盛清廉,派系之爭無可攀。綱法通暢,律政力行,也非不能一試。”
辛弈沉默半響,垂眸道:“然非如此。”
柏九手了他的發,“不會一直如此。”
皇帝做了近六十年的皇帝,他當年尚在腹中時便被托于前朝章家,襁褓之中就是由皇妃抱著上朝聽政。直至近二十歲時才算參與國政,如今太子立了二十余年都不愿退位,是打定主意要坐死龍椅。他這麼想的,可太子愿意嗎?
辛弈抬手抱住柏九的手,一頭栽進卷宗里,嘆息道:“管他呢。”
柏九輕搔著他后頸,道:“今兒就到這兒吧。”
辛弈嗯聲,聽著外邊竟又傳了雨聲,立刻抬頭道:“江塘又要淹了。”
柏九敲了他的額,笑道:“講。”
辛弈也笑了,兩人自轉去別的話題不提。只說晚上息了燈后,柏九忽地做了個夢。
夢回他年才下山游歷那會,還是個病秧子,頭一回出門。有個人與他同行,兩人到北。那人去牽馬,他在路邊見一個長得秀麗俊俏的小年奪了只草編蚱蜢在前邊跑,后邊跟著個哭哭啼啼皺一團的小結,一路喊著“三、三哥”。
他那會是最瘦弱的時候,衫在肩頭都怕壞了。因久在屋里,揣著病氣也不常笑。只看著那小結可憐兮兮的樣子,順手在路邊了草,胡編了只東西塞給這吵人煩的小結。
遞出去的手干瘦青白,人也沉。
不記得這小結有沒有被他嚇哭,只記得牽馬回來的人還沒到跟前,小結像看見娘似的飛奔過去,抱住那人的白衫一頓眼淚鼻涕的招呼。原先跑的遠的小年也繞回來,背著手老實的跟貓似的。那人從來都是握筆弄墨的手給小結了臉,將小結抱起來哄。后邊策馬來了個宇軒昂的男人,過來從那人手里接過小結抱上肩頭,垂手為那人開耳邊發。
那一瞬溫深的超越周遭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心下竟沒因這二人的關系生出驚濤駭浪,反是生出種羨慕來。
那人向他頷首,男人朝他來。他折了草,漫不經心的咬在里,年意氣不肯面上出一分一毫的羨,只用眼高于頂的狂妄來草率遮掩。
那時候他羨慕那人有家能歸,羨慕那人兄弟雙親,甚至連那人不可言說的事也羨慕。他羨慕那人一切,直到五十一年的大雪。
柏九醒過來,眉心有些疼,他懷里還抱著辛弈。垂頭一看辛弈睡得微酣,黏在他懷里安然。柏九了他的鬢,心里終于停了忐忑,滿是滿載的溢出暖意,將他冰冷的腔暖回生機。
柏九湊近低曖的他的名字,辛弈睡得七葷八素,卻一直哼聲應著。柏九含住他角好一番侵略,辛弈半夢半醒的回應。柏九這才滿足,抱著人不松。
他求的不過是注生一意,羨慕的不過是人間煙火。這兩樣老天從沒給過他,唯有辛弈,才算是心意,才抵得過千山萬水。只可惜辛弈睡著了,何事也不知,錯過了能討一番往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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