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表館幽靈》第十二章 四個孩子

為了消磨時間,他們走進了“A”咖啡店。老店主和他們閑談一陣之後,把他倆領進了后面一間屋子,去欣賞自己收集的老式鐘表。盡管主人謙虛地說:“都是些破爛,”實際上都是相當珍貴的收藏品。其中有幾個老式的日本鐘,鹿谷很是喜歡。最後,店主為了對剛才的聊天表示謝意,還特意請他倆吃了巧克力冰淇淋。他們離開咖啡店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不知臺風走的什麽路線,在古都天空的烏云依然十分濃重,狂暴的風雨不見減弱。戈爾夫轎車在暴風雨中緩慢爬行。福西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到車在突然吹來的陣陣疾風中不時搖晃,心中一陣陣地張。

“我最近看穿了一件事。”鹿谷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一向堅信‘現實’是無法改變的,實際它只是建立在非常脆弱、非常危險的暫時平衡之上。看不見這一事實的人,在我們周圍非常之多。特別是在現在日本這個國家尤其如此。”

福西一時不清他這番話是由哪條思路引出來的,只好隨便應酬了一句:“噢。”

“現實并不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實,說得極端一點,它不過是‘社會’這個系向人們顯示出的一個巨大的幻想而已。”

“是幻想?”

“是的,我并不是在這里講解社會學原理,實際我也不懂那種學問。不過,如果讓我說的話,我認為,社會的最大作用就是制造一個名‘現實’的巨大幻想,而且不斷施加力,眾人承認它,相信它,把它當。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得到安定。從古至今,這個事實一直沒變。

但是,事實上社會又常常作為一個統治的機構,過度發揮其作用。結果就出現許多倔強之徒,他們本不承認這個事實,而是堅持認為現實不過是現實,毫不向它低頭,他們一日看到有人對自己的現實進行指責,就會神經過敏,認為是對自已的巨大威脅,因而十分氣憤,于是就要設法鏟除之,消滅之。看到他們的舉,恥笑他們的人,則是比他們技高一籌的家伙,這些人還在設法從龐大的統治機構中獲得自己的私利。”

鹿谷像和尚念經似地叨念了一番之後,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來鼻頭。

“當然啦,說這種話的我也好,聽這話的你也好,只要是這個社會的一員,誰也不可能逃到這個社會機構之外去。但另一方面人人心中又都有個愿:掙力,得到自由。這愿什麽呢?打個比方說吧,如果說從社會得到的是個公的幻想,而個人愿就是私的幻想。或者再用個貶意詞來說,就是‘惡夢’。”

“惡夢?”

“對,是惡夢。至可以肯定,那些幾乎改變時代的非凡的藝家、思想家、科學家們都是這種惡夢的培養者。諸如畢卡索、馬克斯、因斯坦、希特勒等等。”

“希特勒也算是優秀的思想家嗎?”

福西這麽一問,鹿谷不以為然地說:“當然是嘍!”接著又說,“不過,他所孕育的惡夢是個真正的惡夢,最後到社會的公的幻想的全盤否定。僅此而已,并不是好和壞的問題。如果納粹德國第二次大戰中獲勝,歷史對他的評價和給與的地位自然會完全不同。可能我這是稚的議論,你說對不對?”

“哎,那倒是呀。”

“於是啊,”鹿谷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福西,又接著說:“我對中村青司這位建筑家著述的,也就是上邊說的這種況。我四奔波、查訪,并不是期待那些地方將要發生腥的事件,而是到他所修建的樓館之,都存在著那種設法從社會的力下奪得自由的‘場地’。當然,那里也夾雜著出錢雇他設計者所孕育的惡夢。不,哦——說不定那些人才是主要角。”

鹿谷瞇起眼睛,輕輕舒了口氣。

“水車館主人藤召紀一也好,迷路館住著的那位先生也好,他們的住宅都是青司設計的,可能正是那些特殊的建筑,才使他們孤獨的幻想得以升級的。那麼建造時計館的古峨倫典也一定由……”

突然,鹿谷閉住,皺起眉頭。那麽古峨倫典心中到底孕育了什麼惡夢呢?

這時,就連福西也明白了:鹿答眼前的問題,正與“沉默的神”詩中之迷有關。

“那麼,”福西說。“昨天晚上伊波士提到的占卜問題,你怎麽看呢?”

“什麽占卜?”

“就是野之宮占卜師的預言呀。伊波說占卜師算中了母親時代和兒永遠兩人的死期。”

“哦,那件事麼,”鹿谷凝視著前方,咬著,“哎,這種事也是常有的。”

“到底人的死期能不能占卜出來呢?”

“這個,你才是專家呀!前天你不是說過,在超越科學之外,肯定還有事存在嗎?你還說相信世界上存在著超常現象。”

“啊,那倒是。”

“野之宮老人的占卜正是這種現象,對吧?”

鹿谷說著又掃了他一眼,輕輕笑起來,“你好像不滿足啊,希有個符合實際的解釋,對嗎?”

“鹿谷先生,你心里到底怎麽想?”

“嗯,我覺得雖然算出了死期也沒什麼可驚奇的。”

“為什麼?”

“老人預言說,時代在迎接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死去,永遠在十六歲生日之前死去。你不覺得這種話十分曖昧嗎?”

“曖昧?”

“永遠死時十四歲。昨天也說過了,確實是在十六歲以前,沒錯。可是,如果這麼說,即使十三歲死也好,十二歲死也好,都可以說他算得準確。對一個自弱多病的人,作出這樣的預言,誰都能夠作到。關於時代的說法更加曖妹,就是‘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正巧死時是二十八歲,所以說預言準確。可是,假如三十歲死,或者四十歲、五十歲死,不也是在二十八歲生日之後嗎?也沒有錯呀!”

“噢,你這麽解釋,的確有理。”

“占卜原理基本上都是如此,”鹿谷十分肯定地說,“他們盡量使用曖昧的語言,使用可作多種解釋的表現方法。總而言之,這是必須的語言技巧。野之宮老人是否也是有意識地運用這種技巧,那是無法知道的。不過,他并不像是靠騙發財的人。如有此心,他不會為新娘子占卜死期的。他可能屬于特殊。我估計地大概經常占卜,每次的結果都認其作了匯報。”

“那麼古峨倫典為什麼會相信這種靠不住的占卜呢?”

“喂,等等,福西君,這是另一回事呀,占卜出來的結論是否準確,是真還是假,都是由問卜人主觀判斷的。這就如同宗教一樣,是你相信還是卜相信的問題。

比如說,古峨倫典如果認為野之宮占卜出的容非常重要,他認為算得準確,那麼這個占卜就可以說非常靈驗了。對吧?”

樹林之中,連接時計館的那條窄小的土路上,積滿了雨水,十分難走。福西焦慮不安,擔心車子引擎不知何時又突然故障。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安地穿過去,當回到那所宅院時,已經是下午七點十分,剛過晚飯時間。臨走時伊波告訴了吃飯時間。

在“新館”大廳的晚餐桌上,他們第一次見到了時計館的當代年輕主人。

古峨由季彌正是福西心中猜想的那種年。

這位白睡上套著一件淡藍長睡袍的年,除個子略高一點之外,無論是烏黑蓬松的長發,還是連一個雀斑都沒有的、白中青的的皮,以及溜肩的纖細材,哪一點都宛如一樣,前天晚上福西在大門外看到的正是他。把他錯當的鬼魂也是自然的。

紗世子把兩個客人介紹給由季彌,他坐在正面的椅子上,沒有站起來,只是淡淡一笑。盡管他面頰有些削瘦,但走近後仔細一端詳,這張臉真是得無法挑剔。據說他是古峨倫典堂弟的兒子,所以和母親時代并無緣關系。可是這張臉上卻帶著一些昨晚在相片上見到的他姐姐永遠的模樣,如此看來,永遠盡管十分像的母親,但上確實也流著父親倫典的。這倒了證據。

“我從姐姐那兒聽說了,”由季彌用呆滯的目看著他倆說。他的聲音清脆又細弱,語氣卻意外地沉著。

“你們坐藍的車子來的,昨晚胎壞了,回不去了,是吧。”

“是的。裂的事也是聽姐姐說的嗎?”

鹿谷這麼一問,年搖了搖頭。“不,是紗世子阿姨說的。”

“噢,是嗎?啊,見到你很榮幸。”鹿谷高聲說著,大步走到年跟前,“我鹿谷門實,你好!他福西涼太。”

“——涼太!”

年小聲重復著,在他那烏黑的瞳仁上,突然掠過一縷不安的神。可是當鹿谷出手要才握手時,這神便消失了。他歪了一下頭,顯得有點躊躇,接著又痛快地出了手。

“馬淵先生的況怎麽樣啦?”紗世于向鹿谷間道。

鹿谷一邊坐指給自己的椅子,一邊回答說:“看來病相當嚴重。您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什麽時候呀?”

“是上個月初。”

“那時候覺怎麼樣?”

“已經認不出我了,我解釋了老半天他才明白。”

紗世子把手放在前,好像要調整一下呼吸。然后大聲嘆了嘆氣,“老人家以前非常結實,格開朗,一向對我們很關心。可能由于阿智的先死,了打擊吧,從那時起突然變老了,現在可真慘。”

紗世子做菜的技實在說不上高明。雖然各有所好,但整個口味太重,福西到難吃。可是鹿谷卻不住夸贊“好吃,好吃。”福西心里納悶:鹿谷不像是那種阿諛奉承的人,可能是他有特殊的嗜好吧。

“伊波士,”鹿谷撕著面包說,“那個占卜的先生在干什麼呢?他?吃晚飯嗎?”

紗世子立即愁悶起來,一下臉說:“今天從早晨起來就沒見過他。”

“沒見過?是不是他在自已房里?”

“到都找過了,哪兒也沒有。我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報警。”

“哦,他已經癡呆了,會不會自已跑呢?”

“他很外出不歸的,昨天晚上起風雨又那麼大。”

把目投向窗子,臉比白天憔悴。也許狀況欠佳吧,眼圈發黑。無力地眨著眼睛,繼續說:“不過,過去倒是有幾次一個人跑到很遠的地方,整夜沒回來。所以還是等到明天晚上再說吧。”

別人談的時候,由季彌放下了刀和叉子,呆呆地注視屋頂的花吊燈和墻上的掛鐘。別人的對話一停,他的目又忽然回到餐桌上。鹿谷一開口,他又放下餐,四看。

福西發現這年的作有一定規律,他突然想,很可能年的耳中把周圍人們的對話全都翻譯了“姐姐的聲音”吧。

飯後,咖啡上來的時候,一言不發的由季彌,突然“啊”地了一聲。

“這是什麽?”年的目注視著鹿谷的手。原來鹿谷又照例用桌上的餐巾紙摺起東西來了。

“這是一條魚。”說著便把摺好的東西扔到桌子上。年探出去仔細看著,“噢,真像!”他的聲音是那麼歡快。

“我姐姐過去也非常會摺東西。”

“噢,是嗎?”

“不過,我頭一次見到這種魚。”

鹿谷可能是來了興致,他手把旁邊的提包拿過來,從里面取出幾張二十公分見方的彩紙,這是他跑過極樂寺時走進文店看到的一種紙。他覺得新奇,就買了回來。

“餐巾紙太,怎麽也摺不好。”他小聲說著,又開始摺起新東西來。過了一會兒,桌上擺出了螃蟹、貝螺、星星、盔頭蟲……每個都是福西以前從未見過的復雜造型。那年看到一個,就歡呼一陣,非常天真。福西不嘆息。

鹿谷又摺出昨晚摺過的“沙”之後,稍稍想了一會兒,說道:“再摺一個我正在研究的獨創的東西。”便起手來。花了幾分鐘,摺出了一個四方的箱子,里邊掛上一個長子,一時看不明白屬于何

“這是什麼?”福西這麼一問,鹿谷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搔搔頭,然后說:“我是想摺出一個帶擺的鐘來。”

福西心想這離功似乎還相當遠吶。不過口中卻說“啊,不錯。”就在此時,自不轉睛地看著構冗東西的由久秩忽然說:“都死了才好呢!”

鹿谷和福西吃驚地抬起頭去看他。這時那微微著,放在桌上的雙手攥起拳頭。

“你剛才說什麽?”鹿谷問他。

年似乎不想回答,把那雙憤怒又悲痛的眼睛轉向屋頊的中空。

“害怕孤獨的姐姐,你一個人在黑暗中哭泣,你說太寂寞了。鐘表實在討厭!那些鐘表……都死了才好呢!”

“你為什麼這麼說?”

“就是嘛,本來嘛!”他的拳頭抖起來,這抖由手臂擴展到全

“由季彌爺!”紗世子慌忙跑到由季彌邊。向鹿谷使了個眼,搖搖頭,又把手放在由季彌的肩上,“走,咱們回你的房間去吧,藥已經準備好了。”

“啊,紗世子阿姨,我不……”

“噢,沒關系,姐姐已經睡覺了,你也該睡了。”

“——嗯。”

年稍稍點點頭,站起來。福西看著地,忽然一個遙遠的片段記憶,浮現在眼前。

就是古峨由季彌。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他見過面。那時,為了送回那個,我們走進了這座宅院,當時一個男孩站在院樹下,一直盯著我們,銳利的目中帶著敵意,好像不理解我們的行

那就是由季彌。

他從孩提時代就崇拜姐姐,簡直把神。那時他究竟懷著什麼緒來看我們呢?

福西這麽想著,不覺閉上了眼睛。“你覺得怎麽樣?福西君。”

他們目送紗世子帶著由季彌走出大廳之後,鹿谷一下子用手毀了那未完的“加擺之鐘”,然後問道。時間已快到晚上十點了,外面的風雨依然沒有停止。

“你想說什麼?”

“我突然想,他真的是瘋子嗎?”

“你是說剛才的反應嗎?”福西一問,鹿谷抬起眉點了點頭。然後說:“你是說,他實際很正常?”

“不知為什麽,我有這種覺。”

“我看他不正常。在你摺紙以前,他好像對周圍任何事都不關心。”

“那個我也看見了。怎麽說才好呢,我只是覺得,就是瘋,也不是昨晚紗世子所說的那種瘋法。”

“瘋法?”

說,由季彌認為姐姐還活著,至姐姐的靈魂是在自己邊,常對自已說話。不過這只是紗世子的說明,年的確使人有這種覺。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視,他剛才說‘姐姐過去也非常會摺東西’,如果他真的相信現在姐姐還活著,為什麽不說‘姐姐也非常會摺’呢?他既然說‘過去也會摺’,就說明他是知道現在姐姐已經不能再摺東西了。對吧?”

鹿谷一只手托著下,另一只手去上的口袋,取出自己的煙盒,叼上了“今天的一支”。

“還有一點,我發現開頭介紹你的時候,聽到你的名字,他的反應有點異樣。”

“嗯,我也注意到了。”

“另外,剛才突然鬧起來,好像是‘鐘表’這個詞引起來的,這是為什麽呢?”

“哎呀,說不清。”

“至由季彌這個年的頭腦要比外觀正常,說不定他比別人更明了周圍的一切,他知道十年前姐姐已經死去,知道死因以及自己目前的境。”

鹿谷閉上眼睛慢慢吸著煙。

“所以他才說出姐姐一個人在黑暗之中孤零零的。很可能是這麽回事,不對嗎?或許……”

福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鹿谷并不在意,只是自言自語地繼續分析。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停止的時候,紗世子回來了。時間已經將近十點半。紗世子準備再去沖些咖啡,鹿谷問道:“由季彌昨天晚上離開房間到哪兒去啦?你問他了嗎?”

“沒問。”紗世子顯得十分疲憊,搖了搖頭。

“即使問,恐怕他也不記得了,過去常常這樣。”

“他說討厭鐘表,那是為什麼呢?”

“恐怕是想起了姐姐才那麽說的。”

“那是怎麽回事?”

“永遠小姐以前就很討厭‘舊館’里到掛著的鐘表,當面向老爺訴過苦。”

“為什麽討厭呀?”

覺得害怕。對我也說過,覺得整天都鐘表的監視,似乎被捆住一樣。所以由季彌也就討厭這些折磨姐姐的鐘表了。”

“噢,原來是這樣。”

鹿谷正想接著問下去,大廳的門猛然打開,進來的是傭人田所嘉明。

紗世子驚奇地了一聲,“出什麼事了?我以為早已經回去了呢。”

“哎呀,回不去了,”田所的服、子都被雨淋得漉漉的,水滴不斷流下來。他搔著同樣漉的頭頂,愣頭愣腦地說,“半路上,馬路壞了,車子過不去,我費了好大力氣還是沒辦法,只好又回來了。”

“噢。”

“這種大雨,其是見啊,今天晚上我回不了家,只好請您留我住下了。”

“要是從后邊的路走,能不能出去呢?”鹿谷了一句,田所立即噘起厚厚的說,“后邊不能通行了。”

“真糟啊!”鹿告也噘起了

“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已經覺得危險了,可是沒想到會這樣。”

“不管怎麽說,雨不停,什麼辦法也沒有。”

“好,我知道了,”紗世子說著,看看傭人又看看客人,“今天晚上就住在這邊吧,大概明天暴風雨就會停止的,鹿谷先生,你們也留下吧。”

“啊,謝謝啦。”田所鞠了一躬。

“那太過意不去了。”鹿谷這麼一說,紗世子忙搖頭說,“哪兒的話。”

“是我拉住你們的,弄得這麼晚,應當由我道歉。”

“哪里,反正我有的是時間,福西君也一樣,對吧?”

“明天傍晚,來采訪的那些人也該出來了,索你們就在這兒等著他們吧,到時候,路也該修好了。”

形鹿谷一定認為紗世子的挽留正合心愿吧。昨晚以來,從的態度可以看出,只要求,很可能會允許參觀“舊館”和那些收藏品的。

“好吧。”果然鹿谷立即同意了,“我也想看看江南君吶,那麼我們就不客氣了。怎麽樣,福西君,可以吧?”

晚上十一點已過。

鹿谷和福西把東西放在昨夜住過的那個房間後,跟著紗世子向鐘塔走去,因為鹿谷提出希再看看那個塔況。

走進那個通頂大廳,鹿谷站在中央,室微暗,沒有任何家與裝飾,空的。石砌的墻上沒有一個窗戶。外面大雨還在下著,時而傳來尖厲的風聲。它們的喧囂完全蓋過了鐘表齒的聲音。

鹿谷一聲不響地觀察著四周,后來又把手叉抱住后腦勺開始走起來,他以自己站立之為圓心,走了一個圈子。福西站在通向新館的門口,注視著他,有點閑極無聊的樣子,站在福西旁邊的紗世子也是同樣表

鹿谷逐漸加大圈子的半徑,一會兒,停在大廳北側墻的附近。他“嗯”了一聲,好像發現了什麼,把手向深褐的壁上,把瞼靠過去。接著又沿墻走了幾步,立即停下來,再次凝視壁面。

他幾次重復上面的作之后,大聲了一下,把頭慢慢轉向後,“伊波士,你過來一下。”

“什麼事呀?”

“請你過來看看。”

“噢。”這時鹿谷已走到南面墻前,紗世子和福西也跟了過去。

“啊,就是這個墻。”鹿谷指著墻說,“這墻造得很奇特,你知道嗎?福西君你也來看看。

福西照他的吩咐,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并沒有什麽異樣的覺。

“這墻有什麽?”

“你仔細看看,恐怕不全是石頭的吧?”

福西走到墻腳下,聚會神,仔細端詳了一陣,果然像他說的,看起來都是深褐的石頭砌,實際并不是。用手一模就更清楚,這不是石頭,手不同。這……

“這是玻璃吧?”

“對,是把厚玻璃鑲進墻去的。它也帶點,好像是黃過去可以看到它里面的褐石頭,所以這個墻相當的厚。伊波士,你過去知道這個嗎?”

“知道。”紗世子老老實實點點頭,鹿谷又把視線轉向墻壁。

“為什麽要這樣造呢?看樣子不這一,周圍不地方都鑲著玻璃。”

“是嗎?”福西問道。

“嗯。每一塊大約七、八十公分見方。也有稍小一點或稍長一點的。不全相同,好像在上部也有。伊波士怎麽樣?”

“我過去倒是也留意過,”紗世于側首思索著,“大概原來是為了裝飾吧,如果不是有意識地仔細去看,和普通石墻并沒有什麼差別,也完全一樣。”

鹿谷了一下自己的尖下,“外面的墻上說不定也有吧?”

“是,不地方都有。”

“嗯——假如外側與側在同一位置上都有的話,那就像三明治面包夾火一樣,是由兩個玻璃把石頭夾住的。”

“你覺得這和什麼事有關嗎?”

“很難說啊。”鹿谷曖昧地搖搖頭,離開那個地方重又走向大廳的中央。他再次把手抱在腦后。這次正巧仰視大廳位于三層高的天井。

福西也追著他的視線朝上去。

壁上的燈微弱,照不到屋頂,越往上越黑,好容易才捕捉到一些灰白的屋頂的影子,仔細一看,屋頂正中央開著一個漆黑的大。昨天晚上來時卻一點也沒注意到它。

“那個,”鹿谷朝後仰著子問道,”那是個什麼呀?我記得那上邊應該是鐘塔的機械室。”

“那上面吊著鐘吶。”紗世子回答說。

“鐘?就在那的上面嗎?”

“對,是。”

“是鐘塔上的鐘嗎?”

“對,是。”

“可是我到這里以後,一次也沒聽到過這鐘的聲音呀。”

“那鐘不響。”

鹿谷聽紗世子這麼一說,不由得“嗬”地嘆了一聲,他把目由天井轉回來,“不響,是因為壞了嗎?”

“不是,這個塔建之後從來沒有響過。”

“九年來,一次也沒有?”

“是呀。”

“那是怎麼回事呢?”

“敲鐘的懸錘是有的,只是它不能和機。你要看看嗎?”

鹿谷當然是回答“很想看看”。於是鹿谷與福西跟著紗世子朝樓梯走去,依舊是沿東墻而上的那個陡直樓梯。走到第四層的樓梯口平臺后,紗世子打開右側的黑門,“請吧,就是這兒。”

這黑門的對面,就是昨晚去過的古峨倫典的書房。

福西不知道這種塔式鐘的力裝置會是什麼結構,他想像應當是一個由大大小小的齒組合在一起的復雜的機關,其間夾著一個大鐘擺。這大概是由於他常在電影和小說中看到類似的場面之故吧。實際他們走進去的機械室確實和他想像的形一樣。

“哎呀,真了不起!”鹿谷看著微暗燈映照下的這個房間,不歡呼起來。外面的暴風雨聲在這里顯得更加凄厲。“啊,多麽像闖進了十年前的偵探小說世界呀。對吧,福西。”

“啊,可不是嘛!”

看著這一個個扣連的齒、大鐵箱子、橫豎架著的子,看著這擺滿一個大房間的大規模裝置,福西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了帶一個鐘表,用得著這麼多的機械嗎?只要有現代技,就是利用舊式的發條裝置,最多需要這個規模的幾分之一也就足夠了。

“可能是特意設計一個有時代的裝置吧。”鹿谷說,他顯然也在思考同一問題,“到底是古峨倫典希這樣做,還是青司首先倡議的?不管如何吧,反正在九年前搞這種古式的機械,肯定是相當不容易的。可以說只有古峨鐘公司的前總裁才能做到這點。

這只大鐘的心臟部分還在轉,因為位于左方的大擺還在搖晃,齒與旋轉軸發出了的聲音。剛才看見的那位年,每天就是到這里來上發條補充力。去年十一月以來,外面的秒針與時針已從鐘盤上消失,不知他是否知道。

“發條在哪兒?”鹿谷又問紗世子。

“在那邊。”紗世于說著朝右手的一個鐵箱走過去。鹿谷和福西一邊留心腳下,一邊跟著

“就是這個。”

紗世子指的是一個穿鑿在鐵箱上的孔為圓形,有兩、三公分大,很深,一個八角形的黑鐵柱從里面出頭來。

“就是這個嗎?”鹿谷一邊仔細看,一邊問,“扭轉這個八角鐵柱的鑰匙是在別吧?”

“是。”

“從這麼大的機來看,這鐵柱太小了。過去在一張照片上見過類似的裝置,那上面的鐵柱很長,還有個一公尺長的把手吶。——哦,那麼鑰匙放在什麽地方呢?”

“在由季彌的房間里。”紗世子答道,“昨天也說了,給這個鐘上發條是由季彌每天必做的事。”

“噢,對,是說過。”

接著鹿谷向屋子中央走去。就像剛才由下邊看到的那樣,中央地板上開著一個寬四公尺長二公尺的長方形口子。為了防止過路者掉下去,口子周圍裝著結實的鐵欄桿,欄桿邊上放著兩條烏黑的鋼棒。看來這就是外面鐘盤上取下的那兩個指針吧。

“啊,那就是剛才說的大鐘嗎?”在方口上方約三公尺高,懸掛著大鐘,鐘閃出微暗的金黃。鹿谷用手握了一下鐵欄桿試試它的強度。然後探出上半,自下而上地仰看那鐘,“確實鐘下有錘卻沒有拉錘的繩子。那麽如果這鐘不和它的機械連接,是怎麽也不會響的呀。”

福西膽子小,不敢像鹿谷那樣握住欄桿探出子去,但仍然仔細觀察了那鐘。

鐘總共是三個,一字形掛在橫穿天井的棒上,鐘與鐘之間等距離。果然這些鐘與機械部分沒有連接,鐘錘下面也沒有可拉的繩子。

“難道是設計上的錯誤?”福西說。構熱付之一笑,只說了句,“怎麽可能呢?”然後他又離開鐵欄桿,轉向紗世子,高興地說:“我終於找到線索了!”

“什麼線索呀?”紗世子莫名其妙地歪歪頭,把目轉向三口大鐘,“你是說鐘?”

“當然是鐘,正是它。即使想敲也敲不響的鐘,九年來一直保持沈默的鐘!”

紗世子一時驚得目瞪口呆,福西不由得“啊”地出聲來。鹿谷等著剛巧響起的炸雷過去之後,出雪白的牙齒說道:“‘神被縛於靜默的牢房中’對吧?”

三人走出機械室,接著進了第四層的古峨倫典書房。這也是鹿谷提出的要求。

這房間和昨天夜里來時沒有什麼變化,扔在煙灰缸里的煙頭依舊留在哪里。靠墻的立式豪華座鐘依舊沒有走。福西看了一下手表,午夜十二點剛過。昨晚到這里時似乎也是這個時間。

“我想問一下這個鐘塔修建時候的一些況,可以嗎?”

鹿谷毫不客氣地直奔書桌旁邊,回過頭去對紗世子說,“中村青司按照倫典先生的要求,設計了這個建筑,接下來自然是請施工單位來工的。那個時候,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嗎?”

“奇怪的事?”紗世子現出不解的神,一只手支著憔悴的瞼。

“只要是你想到的,什麼事都可以說。”

“到底說什麽好呢?”

“啊,這麽說吧,是什麽公司承包這個工程的?比如說,是不是倫典屬下的公司?”

“這個,我可不知道,不過,和他關系很的公司倒是有好幾家吶。”

鹿谷沈著臉,“嗯”了一聲,又朝書桌側面走過去。他稍稍掀起窗子上的深紅窗簾,朝外著了看。福西覺得包圍著這塔的風雨聲已逐漸減弱,剛才走進機械室時達到了頂峰。

當鹿谷離開窗子,轉向福西—剛要說話時,紗世子說話了:“說起來,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怪。”

“你想起什麼來啦?”鹿谷又轉向

“那邊的‘新館’和這邊的鐘塔幾乎是同時工的。我記得當時是兩家不同的建筑公司來做的。另外……”紗世子用手捂了一下右耳的耳機,歪了歪頭,“這邊的塔,好像中途換過施工單位。”

“施工單位換過?真的嗎?”

“我記得好像是這樣。”

“是不是,比如說,是不是基礎工程由一個建筑公司施工,剩下約部分由另一個公司施工的?”

“詳細況我不清楚,大概是這樣吧。”

“噢,是嗎。果然如此呀!”鹿谷眨著深陷的眼睛,連連點頭。

“這麼看來,越來越清楚了。”

“這件事有什麼重要意義嗎?”紗世子問。

鹿谷瞪圓眼睛說:“雖然還沒有太大把握,很可能是……,算啦,現在還不到能說的時候。就算我猜得準確,以後說也來得及,后邊還有許多時間。”

接著鹿谷徵得紗世子同意後,又開始翻看屋紙箱子。他覺得那里邊也許會有古峨倫典留下的什麽線索。

福西心想,剛才在機械室看到的三個大鐘,如果就是“沉默神”這句話所暗示的目標,鹿谷從哪里究竟得到了什麼啟示呢??真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啊。他不知道鹿谷又期從倫典的中找出什麼線索來,不過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幫助鹿谷翻箱倒柜了。

紙箱摞得很高,共有十幾個,紗世子說里邊裝的全是書。

鹿谷告訴福西,要盡量仔細些,一本一本地翻,如果發現寫著什麼意味深長的話或者書中夾著什麼紙條,一定要告訴他。

他們倆喝著紗世子用壺端來的咖啡,坐在地板上分頭翻閱。想不到工作相當費工夫,紙箱的數目老是不見減

“伊波士,你先去睡吧,看樣子你相當累了。”鹿谷帶著歉意對紗世子說。一直留在這里陪著他們。

“請不必費心。”他慢慢地搖搖頭。

“本來是我想出來的要求嘛!要不然我也幫忙找吧。”

“啊,要是你能幫忙,是求之不得的,可是……”

鹿谷用沾滿塵土的手理了理自已散的卷發,又看了看弄的屋子。

“倫典先生生前有記日記的習慣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

“我想,要是有紙條留下來就好啦。”

“‘舊館’那邊,還放著一些老爺的東西,從來沒有人過。”

“要是您能允許,我也希看看那邊。不是非要今天去,以後也行。”

“那——當然可以。”紗世子也加進來,三個人繼續翻了一陣,當最後一個紙箱的條被打開時,已過了凌晨兩點半。盡管弄到這麽晚,也沒有發現一個看得見的果。

“什麽也沒有!”福西說著把手中一本剛剛翻完的厚英文書《時間的本質與宇宙》扔在了地板上。他到十分疲勞,長長地嘆了口氣。箱子里只剩下最後幾本了。

“啊,對不起!”鹿谷也有些沮喪,說話時微黑的臉上出失的神

“你看了桌子里邊嗎?”紗世子問。

“哦,你沖咖啡時大略翻了一遍。”

鹿谷拍拍牛仔上的土,站起來,一下子坐在了書桌前的安樂椅上。已是凌晨三點了。外面的風雨聲不知何時已變一片寂靜。

鹿谷托腮凝思,“這就是沉默的神嗎?”他低聲自語。然後看著那張古峨倫典與兒永遠及馬淵智三人的照片,“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還是對不上,古峨倫典,你到底要怎麼……”

突然他止住了,好像想起什麽,他的手向照片鏡框,把它放在桌上,翻過背面來,出釘子卸下擋板,“啊!”鹿谷看著手上的東西小聲起來,“這是什麽!”

福西趕忙站起來,湊過去看他從鏡框里面拿出的東西。那是個紙片。

“這是古峨倫典日記上撕下來的。看來燒過。可能想理掉,中途改變了主意,把燒剩的部分拾起來放在這里了。”

確實那紙片好像燒過,已經看不出原形。到是焦黃的痕跡。上面排列著工整的藍墨水字樣,只有一部分可看明白。

“這是你們四個人的名字吧?”鹿谷抬起眼睛看著福西的表悄聲問道。

福西以無可奈何的緒凝視著紙片,稍稍點點頭,他的腦中翻滾著:“掉進坑”“陷坑”“今天”“騙人”“不……”那些片段的對話。

紙片上寫著:

……們的名字記在這里以備核實。那天把永遠……的四個孩子名字是:

瓜生民佐男

河原崎潤一

渡邊涼太

樫早紀子

也許……這樣想,但我怎麽能……。因為他們……永遠才那麼做的。是他們殺死的。四個孩子打破了我為永遠建造的這個鐘……

我不能不恨他們。

“果然如此……”福西呆然若失,他嘟囔著,“果然是我們……”

“名字不對呀,福西君,你以前姓渡邊嗎?”

福西心不在焉地回答說:“我的父母離婚了,我后來跟著母親。”

十年前的夏天——那個封閉多年的記憶,一瞬間,在他的心深突然翻起來,那景象變得空前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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