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第8章
從船上下來,賀嘉勛了個大大的懶腰:“都這麼晚了啊……尹哥我們吃點東西再回去?”
“我還有事。”尹諶沒把接下來的安排告訴他,“你先回去吧。”
賀嘉勛也沒多問,代人生地不的尹諶注意看路標有事電話聯系,就揮揮手走了。
唐柊如果回家的話和他順路,卻沒跟他一起走。
尹諶循著來時的印象,沿著照壁往反方向走,經過大路拐進石板路小巷,走了一段之后扭頭看,唐柊還跟在他后面。
“看什麼看?”唐柊翻了個白眼,“我正好也走這條路。”
尹諶本來也沒打算說什麼,反繼續前行。
這個時間孔廟游客熙攘,拐進這幽深小巷里的倒不多。
尹諶研究過路線,準備抄近路早些出去,他打算回學校周圍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補習班,學習進度但凡落下一茬,接下來就會節節倒退,他想趁差距還沒有這麼大的時候盡快補上。
來到N城并非他自愿,可即便環境和心境大變,把眼下能做的事做好仍是他的唯一目標。
前面就是出口,能看見馬路邊上的燈,尹諶本該加快腳步,卻在聽到唐柊的說話聲時再度放慢。
“就是換一面新的鏡子,背面的鏡托還用原來的……可以修吧?太好了!這是我給我做的,要是沒法修,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唐柊站在一間兩米多寬的小鋪面前,把碎三片的鏡子遞給里面戴著眼鏡的老頭,張兮兮地看著老頭戴上眼鏡仔細打量。
“這繡工,厲害啦。”
沒想到老頭端詳半天就冒出這麼一句夸獎,唐柊笑起來:“那可不,我年輕的時候就心靈手巧,是我們那兒有名的繡娘。”
老頭扶了扶眼鏡:“這白的……是什麼花呀?”
“刺桂花,就是柊樹的花。”唐柊在店鋪的臺階前蹲下,指給老頭看,“就是這白的一小朵,很香的,我們N城也有,運氣好的話下個月就開花了。”
老頭:“我孤陋寡聞了,還真沒見過這樹。”
唐柊笑得眉眼彎彎:“那您現在見到啦,我是照著實畫的花樣,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
老頭被他逗笑,用尺子測量過鏡面大小,轉回屋拿工去了。
唐柊舒了口氣,頗有一種煩惱得以解決的輕松。剛才他在門外看到這家傳統工藝店有賣布藝鏡子,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問了,沒想到真的可以修。
這會兒才有空好奇店名什麼,唐柊站起,往后退兩步打算看窗口上的牌匾,不留神踩了另一個人的腳。
扭頭一看,是尹諶。
“你怎麼回來了?”唐柊比他矮大半個頭,面對面的時候幾乎需要仰視,“腳是你自己送上門給我踩的啊,這麼寬的路你非要站我后面。”
尹諶轉了下 ,示意唐柊看這條路到底有多“寬”。
唐柊看到他的后背幾乎抵在對面的墻上,這距離,確實是因為自己一腦倒退才踩到人,悻悻地撓了一把后腦勺:“不好意思啊。”
尹諶不是來聽他道歉的,被踩一腳也并沒有生氣。他直接越過這個話題:“鏡子可以修?”
唐柊愣了下:“啊?可以啊。”
“好。”
尹諶丟下一個字便要走,仿佛他回頭只是來確認下是不是真的可以修好。
剛抬腳,被唐柊攔住去路。
“欸你等等。”唐柊手臂擋在他前,“來都來了,看看怎麼修的,還有究竟要花多錢唄。”
尹諶冷著臉,用眼角睨一眼位于左下方的攔路者。
這個錯開的高差令人力山大,勉強達到Beta平均高線的唐柊從未覺得自己這麼矮小過,干咽一口唾沫,堅持把話說完:“反正你、你們,都覺得我會貪錢,不如等等看到底要花多,眼見為實,省得又無緣無故賴我頭上。”
尹諶覺得這個“又”還有“無緣無故”來得不講道理,可想起這家伙強詞奪理的能說勁兒,實在懶得跟他費口舌。
索等一會兒也沒什麼,尹諶便轉了個,在店鋪門口找了個不礙事的地方倚著。
孰料修個鏡子狀況百出。
好不容易找到大小差不多的鏡面,碎鏡片取不出來,老板只好把裹著鏡邊的布拆開一部分。歷盡艱難總算取出來了吧,新鏡面又塞不進去,只好再拆一段。
既然拆了就要回去,唐柊繡工好,鏡邊繡得實整齊,老頭是個業余的,對著之前的針腳繡都磕磕,一針一針松,圓鏡子快被他補多邊形了。
唐柊看不下去,撈袖子說:“還是我來吧。”
老頭把小板凳讓給他,他繞進里屋坐下,捻起繡花針就了起來。
老頭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夸道:“小伙子你這手藝不一般啊,快趕上專業的了。”
唐柊揚眉:“我可是我門下的得意弟子。”
“現在愿意學這個的年輕人啦。”老頭不嘆,“有沒有想過以后干這一行,繼承你的缽?”
唐柊搖頭:“我不想,我也不同意我干這行。”
老頭嘆氣:“也是,就算眼睛繡瞎了又能掙幾個錢?都得向生活低頭啊。”
唐柊抿笑笑:“不過我就是靠做繡活兒供我念的書。”
“那你父母吶?”
“我媽走得早,我爸……前兩年也去了。”
“可憐孩子,怪不得這麼懂事,我那個孫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做夢都能笑醒。”
“您孫子也是個Beta?”
“是個Alpha,調皮又自大,誰都管不住他。可惜了生在我們平民家,不然……”
“別這麼想,路是自己走出來的,能占據先天優勢已經很幸運啦。”
……
尹諶雙臂抱立于門外,聽見遠的鐘聲整點報時,才驚覺里頭兩人已經聊了近半個小時。
他還有事著急走,騰出一只手叩了幾下木頭門框,示意唐柊抓時間。唐柊正跟老頭聊得熱火朝天,冷不丁被敲擊聲嚇得一哆嗦,一針在指尖上。
聽到倒氣聲,尹諶探頭往里看,唐柊把左手食指放在里用力吮了兩下,怨聲道:“你干嗎一驚一乍的?”
尹諶心道不知是誰一驚一乍,剛想問怎麼了,老頭拿了張創可遞過來:“還不快給他上,俊一小伙子怎麼跟個木頭似的。”
在這種事上尹諶反應慢半拍,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唐柊先跳起來奪過創可:“我自己來。”
老頭比劃了下尹諶的高,笑瞇瞇道:“是個Alpha吧?這年頭Alpha也不好找對象啦,尤其是Omega那麼,得學會疼人……”
尹諶一個“不”字剛出口,唐柊搶話道:“他是Beta,我也是,我們倆同班同學來著!”
老頭點頭笑:“好好好,Beta也好,繞開世俗的牽絆,兩個普通人在一起最容易幸福圓滿。”
在唐柊的堅持下,老頭最后收了五塊錢的工本費。
一張票子換一把票子,唐柊心很好,被誤會和尹諶是一對的尷尬也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走在石板路上一蹦一跳,看見路口有人推著板車賣蓮蓬,大方地斥巨資買了三個。
“五塊錢三個,我拿一個,作為扎破手的營養費。”唐柊把剩下的九十塊錢還有兩個蓮蓬一起給尹諶,“說了不會貪你錢,就一分錢都不會多要。”
尹諶:“……”
行吧,你高興就好。
錢隨手揣進口袋里,拎著兩個蓮蓬上公,尹諶找了個靠窗的位置,跟上來的唐柊接著在他邊的空位一屁坐下。
“別多想啊。”這回唐柊學會搶答了,提前舉手聲明道,“我回家跟你一條路。”
這段屬于老城區繁華路段,一路上紅燈無數堵車不斷,尹諶選這條路是因為公正好會經過學校,沒想到會在路上花費這麼長時間。
旁的唐柊倒是悠閑,搖頭晃腦地剝蓮蓬玩,剝出蓮子就往里扔,苦得捂直氣,還故意裝沒事,又剝了一顆送到尹諶邊試圖拉他下水:“你嘗嘗,特別甜。”
尹諶自是沒接,別開頭看窗外。
“你這人怎麼回事啊。”唐柊今天不知道第多次抱怨,“不是說好兩清了嗎,我都不介意之前那些事了,你干嗎還板著張冷臉?大家既是同學又是鄰居,以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尹諶今天的耐心份額早已磋磨見底,不想再聽人嘮叨,偏頭正說點什麼,一抬眼,毫無防備地對上一面圓圓的鏡子。
鏡面上映著自己銳利又冷峻的眉眼。
唐柊出計謀得逞的笑容,舉著鏡子道:“看看你自己,明明長得這麼好,非要板臉裝酷……多笑一笑,別說Beta了,追你的Omega能從十五中正門排到后門……”
后面的話尹諶全都沒聽清。
公車在站臺前停住,刺耳的剎車聲被放大數倍,在他腦中盤旋回,夾雜著一些從四面八方涌來的聲音。
“太像了,你和他太像了,眉、鼻子、,連眼神都一模一樣。”
“別聽你爺爺胡說,他在騙你,他只是想要個Alpha,他只想要一個跟他兒子一樣的高等級Alpha。”
“可能會分化Alpha,是你在他們眼里唯一的價值。”
“你看,他們有了你弟弟,那個生母不明的私生子,就不要你了。”
“乖,聽媽媽的話,不要變得像他,不能再像他了。”
……
尹諶雙目圓睜,與鏡子中的自己對視,背后車窗外的閃爍霓虹在嘈雜中迅速扭曲擴散,化了一只張大會吃人的,嬉笑著要將他吞噬,嘶吼著要把他吸進濃稠的夜中。
接著,刺破膛的尖利刀鋒、猶如心跳的集鼓點、即將沖到頂峰的恐懼……被突如其來的報站聲倏然打斷。
尹諶站了起來,行至走道,不顧后的呼喚,三步并作兩步下了車。
直到夜間的涼風吹在臉上、充盈肺腑,馬路的車輛鳴笛和行人的歡聲笑語重新縈繞耳畔,尹諶才緩慢地呼出一口氣,卸下攀附在肩頭的無形重量,放松腦中繃著的一弦。
“喂,你沒事吧?”
五尚未全部回籠,又被聒噪一天吵得人耳生繭的清脆嗓音劈頭蓋臉砸了個懵。
唐柊居然跟著下了車,這會兒正張開手掌在尹諶眼前揮舞:“你還好吧,尹椹同學?”
尹諶眨了下眼睛。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唐柊邊拍口邊把鏡子掏出來觀察,“就是一面普通的鏡子啊,你干嗎跟見了鬼似的。”
尹諶又深吸幾口氣,勻呼吸,覺得舒服些了,抬頭觀察了下路標,穿過站臺拐進人行道,往十五中方向大步走去。
唐柊收起鏡子,邊追邊喊:“欸你去哪兒啊?家在這邊呢。”
尹諶沒回頭:“學校。”
“去學校干嘛呀,這個點黑燈瞎火的一個人都沒有,說不定還鬧鬼喲……”
尹諶沒再理他。
“哎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固執啊,誰的話都不信。”唐柊追不了,雙手撐膝氣,“你想要高一的課本還有筆記,對嗎?我這兒有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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