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楊煊近乎視的眼神，湯君赫垂著眼皮，反復著自己的手指，過了一會兒才說：“他跟蹤我。”

楊煊沒接話，只是看著他。

湯君赫忐忑地咬著自己的下，見他沒反應，吸了下鼻子，又說：“他試圖侵犯過我，侵，或者是猥……我不知道，那次我逃了。”也許是因為抑太久，從不敢和別人說起，面對著楊煊，他一開口，反而有些自暴自棄般的坦然。

“你可以揍他。”楊煊臉上沒什麼表。

“我才10歲，那時候長得很小，他又是我的數學老師，我不知道他要對我做什麼，只是覺得有點害怕，”湯君赫像個接審訊的犯人，垂著頭，坦白代著自己的過往，“回家之后跟我媽媽講了，第二天帶著我去找了校長，我才知道是很嚴重的事。”

“校長沒管？”

“嗯。”湯君赫說。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場景，湯小年拿著那把單薄的水果刀對著周林，然后被保安暴地趕了出去，等緒平復下來，校長才過來安說會把這件事調查清楚。湯小年不依不饒，校長便揚言要警察過來理這件事。

“你啊，”湯小年毫不畏懼地斜睨著校長，“看看警察是要抓我還是要抓那個變態老師。”

警察真的來了，他們把湯小年帶走了，從上搜出了那把被稱作是“兇”的水果刀，還要以“擾公共秩序”的罪名拘留。

后來自然是沒拘留，湯小年不得已給楊川打了一通電話，然后就被放了出來。彼時的楊川正面臨副局長升局長的升遷力，前有上級監督，后有岳父審視，自然不敢惹上什麼｀婦風波，接到湯小年的這通電話，他表面上信誓旦旦，掛了電話后倉促地安排下屬把湯小年接了出來，就再沒了后續。

湯君赫永遠忘不了湯小年被警察帶走的場景，他以為他媽媽湯小年再也回不來了，他哭得昏天暗地，著那警察的腳求他們把他媽媽放了，回答他的只是一記重踹，把他踹到了墻角。

自打那次之后，湯君赫就明白了眼淚是無用的，他再也沒哭過，放學后被周林跟蹤沒哭，在眾目睽睽的課堂上被周林冤枉東西時沒哭，遭遇校園冷暴力時也沒哭。他學會了用冷漠對抗這個對他并不太友好的世界。

……

“從10歲開始，”楊煊站起來，走到窗邊停住了，“那就是跟蹤了六年。”

“算是吧，”湯君赫說，“我上小學的時候，因為在一個學校，他不常跟蹤我，后來上了中學，他才開始每周五過來跟蹤我。再后來我來了這里，他沒了工作，就開始天天跟蹤我。”

“只是跟蹤？”

“一開始只是跟蹤，后來就湊上來跟我說話，試著接我，但如果喝酒了的話，”湯君赫頓了頓，咽了一下嚨說，“就會嘗試著做一些比較過分的事，你看到過，在酒吧那次。”

楊煊看著窗外，過了幾分鐘才說：“十歲的時候打不過，后來總可以打過吧。”

“我打過，他不怎麼還手，但是打也沒用，他還是會繼續跟蹤我。”

“那是因為揍得不夠狠。”楊煊說這話時，語速并不快，但語氣里卻帶著一不易察覺的戾氣。

“也許。”湯君赫說完這兩個字就沉默了。他不想在楊煊面前說他打不過周林，也不想承認周林的力氣遠勝于自己。他不能讓楊煊覺得自己是在示弱，在求著他要他幫忙。一個小時前他在楊煊面前哭得無措而狼狽，現在卻撐著可笑的自尊心。

“沒有報警？”過了幾分鐘，楊煊又問。

“報過，”湯君赫說，“他對我不構實質的傷害，警察管不了。”

“也沒告訴你媽？”

“我怕他會傷害，我，”湯君赫仍是低著頭，“我沒有別的親人了。”

這話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室的空調開得很低，屋子里呈現出死一般的沉寂，將窗外一刻不停的蟬鳴襯得格外聒噪。

“我是說——”

“也沒告訴——”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頓住。

“你問吧。”湯君赫說。

楊煊沒推，接著剛剛被打斷的話問：“也沒告訴楊川？”

“沒有，”湯君赫著自己的手指說，“沒什麼必要告訴他。”見楊煊不說話，他猶豫著補充，“我是說，他是你爸爸……”

他還沒說完，就被楊煊打斷了：“他也是你爸。”

“他不是，”湯君赫低著頭，說了跟小時候一模一樣的那句話，“我沒有爸爸，我只有媽媽，湯小年。”他的聲音越說越低，說到后面幾個字，幾乎要被空調制冷的聲音和外面的蟬鳴蓋住。

“別稚了，”楊煊嗤笑一聲，“這不是你說了算的。”

“或許吧。”湯君赫的聲音仍舊低低的，“但我不想搶你的東西，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想過要搶你的東西。”

“所以你寧愿做個殺人犯？”楊煊轉過倚著窗臺，看著他。他的眉頭又蹙起來了，目跟他打架的時候一樣冒著狠厲。

“我沒有，是他該死，”湯君赫小聲地辯駁，像是在說給楊煊聽，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他不止試圖侵犯我，還試圖侵犯過好多人，他那種人，不死才會是麻煩……而且，不會有人知道的，我去那里看了很多次，沒人從那經過，我殺了他，然后再往我自己上捅一刀，沒人知道是誰先捅了誰，他還在我上留下了痕跡，你看，”他把自己左手腕的淤青轉朝楊煊，“別人只會覺得我在正當防衛，而且我是未年，就算是防衛過當，也會輕判的……”他把那些關于正當防衛的法條背得滾瓜爛，此刻著急忙慌地跟楊煊解釋。

“即使你功了，”楊煊用沉的目盯著他，“你也是個沒被發現的殺人犯。”

湯君赫沉默了，良久才開口，泄了氣一般地輕聲說：“那我還能怎麼辦呢。”

“而且，你說不會有人發現，”楊煊仍是盯著他，“我不是發現了嗎？如果我把你殺他的那一幕用手機錄下來，給警察，你心編造的這套正當防衛說辭，就用不上了。”

“你不會的。”湯君赫突然抬頭看著他。

楊煊把臉偏過去，躲過那束灼熱的目，嗤笑道：“能讓你媽媽瘋掉的事，沒什麼我不會做的。”

“你不會的。”湯君赫固執地重復。

楊煊覺得那勉強平息下去的煩躁又忽地躥了上來。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一個小時前差點淪為一個小殺人犯，此刻卻一臉天真和信任地看著他說“你不會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有多可笑？知不知道他們已經跟小時候不一樣了？知不知道他有多討厭他們母子倆？知不知道他多次在腦子里想過把他毀掉，讓他媽媽也嘗嘗神失常的滋味？

見楊煊不說話，湯君赫咬了咬，又問：“你后悔嗎？”

“后悔什麼？”楊煊看他一眼。

“后悔攔下我。”

“為什麼這麼問？”

“我覺得你可能會后悔，”湯君赫神經質般地｀著手腕青紫的地方，似乎一點痛都察覺不到，頓了頓他又說，“但是后悔也沒用，你還是把我攔下了，人是無法控制自己在特定況下出于本能的反應的。”

楊煊聽著他像背臺詞一樣慢吞吞地說出這句話，沒什麼反應，過了一會兒，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走吧。”楊煊說完，彎腰拿起桌上那把刀，折起來揣到兜里，朝門口走過去，把取電口的房卡拔出來拿在手里。

他走得干脆，全無要跟湯君赫商量的意思。

湯君赫拿起床上的校服，抱在懷里，跟上走在前面的楊煊。他想他以后應該不再需要穿這套不氣的秋冬季校服了，他不怕熱，也不怕不合群，但下它還是讓他覺到如釋重負。

也許可以爭取一點別的，湯君赫想，他不能等著楊煊主過來跟他緩和關系，楊煊不會的，或許他應該主一點，那些可笑的自尊心算什麼呢？他有種直覺，如果自己現在不爭取點什麼，楊煊就不會再管他了。

“那把刀可以還我嗎？”進了電梯，湯君赫在心里打好了草稿，開口問。

楊煊看著他，片刻后才說：“怎麼，還打算繼續？”

“只是想防用，”湯君赫鎮定地解釋，“他可能還會來。”

楊煊沒什麼作，只是淡淡地說：“跟楊川說，讓他找司機接你。”

“我說過了，那些都是你的東西。”湯君赫的手抓著懷里的校服，努力地找借口。

“那你想怎麼辦？”楊煊轉著手里的房卡，若不經意地問。

“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回家，”湯君赫說，“他看上去很怕你。”

“不想用我的東西……”楊煊刻意頓了片刻，饒有興致似的看著他，“但是不害怕麻煩我？”

湯君赫覺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但他努力表現得不那麼怯，竭力坦然地回視他：“那不一樣的。”

剛剛洗過的頭發還沒有干，幾綹額發翹起來，若若現地出了他潔的額角——那上面有一小塊淡淡的疤。小指甲蓋大小，淺淡的昭示著它年代已久。

那是小時候磕的那塊疤，楊煊認出來。總是有這些痕跡提醒著他，他們曾經有多親。

“看我心吧。”電梯降到一樓，門開了，楊煊把視線從那塊疤上移開，走出電梯。

湯君赫知道自己得逞了，他跟著楊煊走出去，看著他在前臺退房卡。

他的微，沒人察覺他在楊煊的背后，也在自己的心里，無聲地了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