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殘明》第二十四章 雨
“唐大人,我等是否午前去預備倉?”
轉眼便到了查倉的日子,龐雨早早等在戶房外,一見到唐爲民便態度恭敬的問道。
其實預備倉就在縣衙旁邊,走路還要不了五分鐘,但唐爲民作思索狀片刻後道:“唐某這裡還有些秋糧的文書要寫,是給安慶府的申詳,也是趙司吏辦的,耽擱不得,煩請龐兄弟在皁班稍待片刻。”
龐雨自然只能回了皁班,原以爲唐爲民最多耽擱一會,誰知這一等就沒見唐爲民出來。
龐雨等得無聊,又不敢去催促唐爲民,就找個角落練習俯臥撐,或是在快手房後面的小葉榕上練習引向上。
自從兩次演講之後,皁班的人都知道龐雨在縣丞那裡了紅人,各人現在已經不敢小看龐雨,雖見龐雨行爲怪異,卻沒人嘲笑他,連王大壯也沒出來多。
快混到午飯時間,廚房都飄出飯菜香味了,龐雨覺得上午多半去不了,他也習慣了明代的慢節奏,準備去吃午飯。
明代普通老百姓很多隻吃早晚兩頓,但並非是全都如此,富人家也有吃三頓四頓的習慣,縣衙的廚房只是給吏員以上準備的,龐雨還是堅定的吃三頓。
到了明代因爲本錢還太,所以沒敢大手大腳,但改善伙食是一定要的。
剛要準備出門,就看到唐爲民帶著一個幫閒從儀門出來了,唐爲民是專門等到吃午飯的時候再去。
“累龐兄弟久等,我們這便去預備倉。”
龐雨連忙應了,到八字牆找何仙崖,何仙崖對衙門事務十分悉,龐雨是一定要帶的,但周月如也在八字牆,唐爲民都只帶了一個幫閒,若是自己帶兩個,又擔心唐爲民認爲他不懂規矩。
正有點爲難時,唐爲民過來問道:“聽說龐兄弟有個幫閒。”
龐雨乘機道:“大人見笑了,小人有兩個幫閒,這是我二哥,也在給兄弟幫閒。”
唐爲民十分大度的道,“既如此,那便同去。”
龐雨趕跟在唐爲民後半步,這樣既顯得尊重上級,唐爲民又不必轉頭跟他說話。
但唐爲民頗爲隨和,不時回頭看龐雨後的周月如,畢竟全天下帶幫閒的恐怕也不多,他看向龐雨的表有點似笑非笑。
唐爲民隨口對龐雨問道:“龐兄弟在衙中有多年生了?”
“回唐大人,一年又兩三個月吧,小人這記心記這些東西不太在行,不過記恩是特別靈,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像唐大人這次對小人多有提攜,小人沒齒難忘。”
唐爲民沒想到龐雨能扯這麼遠,趕客氣兩句又轉回正題,“那龐兄弟可識得預備倉的袁大使。”
龐雨一聽,知道唐爲民是在試探自己態度,當下小心的回道,“倒是識得,但是道比較,聽其他兄弟說爲人還是不錯的,就是稍有點小氣,但小人都是聽說的,不知是否確實。”
唐爲民聽完嗯了一聲,對龐雨的話不置可否,但龐雨知道他是聽明白了,龐雨也是在試探唐爲民。
自己雖是縣丞安排的人,但唐爲民畢竟是戶房的上,龐雨必須要兼顧唐爲民的意見。
從唐爲民現在的態度看,他與袁倉子並不是極度切的利益共同。
兩人說完這麼幾句話,已經到了預備倉門口袁大使已經等了一上午,雖然他的事前準備工作都做了,這畢竟是縣衙正式發碟的檢查,越等越是心頭髮慌,見到兩人過來才鬆一口氣,迎上前跟唐爲民見禮。
袁大使上來拱手笑道,“唐大人您看,都晌午當口了,小人在玉禾樓備了點薄酒,請唐大人和龐兄弟賞臉,先吃些酒菜再查如何,反正倉都在這裡,也是跑不了的。”
龐雨自然不會這時去喝酒,多欠袁倉子一個人,有些話就不好開口了。
乘著唐爲民還沒說話,便搶在前面道:“飯就不吃了,倉儲乃一縣要務,我等職責在,今日正好又是查倉的時候,被人看到我們在外飲酒,知道的說袁大使會待客,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敷衍塞責,傳出去污了袁大使名聲,在縣丞大人臉上也不太好看,還是先去各倉看看,這是在下淺見,到底如何還是唐大人說了算。”
袁大使聽了一愣,似乎沒想到龐雨說出這麼一番話,收了禮還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連忙看向唐爲民。
唐爲民微笑看了龐雨一眼,稍稍思索便出來打圓場道:“龐兄弟說的也是,那唐某先看進出倉的文冊,袁大使你便陪著龐兄弟在各倉查一遍實。
眼裡不要看此次巡倉,龐兄弟年人傑,很得縣丞大人看重,袁大使你以後還要多來往。”
龐雨知道唐爲民是給機會讓袁大使單獨公關,既然唐爲民開口,那袁大使只得應了,旁邊一個守倉夫開了大門,領著幾人進了倉。
唐爲民和幫閒直接進了大門左邊的門房,袁大使則陪著龐雨往預備倉的倉房走去。
這預備倉創建於洪武年間,目的是年收儲以備災荒,明初是發揮過很好的作用的,後來跟其他制度一樣都崩壞了,於是又新增了常平倉、社倉等等作爲補充。
明代中期朝廷曾經大力整頓,不過完全離實際,朝廷規定五十里的縣,預備倉要有三萬石的存糧,滿天下沒一個縣能做到,最後標準只得一降再降,最小的縣標準不足百石。
桐城總計四十七裡,算是中小縣,但因地南直隸和長江邊,雨水富,糧食收很高,又有水運的便利,每年從樅鎮大量外銷到江南一帶。
按以前那個不現實的標準,桐城存糧應該是兩萬五千石,現在已經降爲九百八十石倉房二十四間。
二十四間倉房佈局爲三排,其中居然有幾間了木石的廢墟,龐雨已經從何仙崖那裡打聽過,也沒問袁大使,直接進了旁邊一間倉房,裡面雜堆,哪裡有毫糧食的影子。
龐雨反揹著雙手,一副領導的派頭,毫不像要和袁大使兄弟相稱,冷冷的開口道,“糧食在哪裡。”
袁大使滿臉堆笑過來解釋道:“龐兄弟你看,這是年初地震時候震壞了的(注:桐城崇禎七年正月曾地震),正好裡面便存了糧食,可恨當天又下雨,糧食被雨水浸泡發黴腐壞,後來不得已便陸續廢棄了,如今這倉中,尚無新糧補。”
龐雨自然不信,他昨日已從何仙崖那裡打聽了不消息,雖然詳細過程不清楚,但知道糧食的去向絕不是雨水泡了。
“哦?
若是我沒記錯,今年地震是春節間,那前後日子只下雪,好像沒下雨啊。
若是廢棄了,那兄弟我還要看看進出文冊,何人搬運的,要人證過來,何時出倉何時出城,最後廢棄在何也要仔細看看,十萬斤的東西,不會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如此萬一縣丞大人問起來,小人也好有話說。”
袁大使殷勤的笑臉變了味道,角略略歪斜著道:“雪化了不就是雨,焚燬時是在一塊乾田中,夏季那田又蓄了水,早已了無痕跡,搬運時請的東作門伕役市的腳伕,連姓名也不知道,要找人證是有些難爲在下,龐兄弟若是要找,便自己去伕役市問問便可。”
龐雨轉頭微笑盯著袁大使,此次查倉是要在正式知縣到任之前,對前面倉儲的去向做一個了結,倉中無糧是肯定的,誰也變不出來,但無糧的原因卻可以變出來,這樣向安慶府申詳得到認可,以前的倉儲便一筆勾銷,新知縣便可以放心接。
所以此次查倉不是查糧食夠不夠數,而是要找一個沒有糧的理由,這個理由可是是倉子給,也可以是戶房給,但必須縣衙這個層面的認可,這便要看縣丞的態度,也是龐雨地位的來源,所以龐雨並不怕袁倉子耍無賴。
“那在下若是在伕役市問不到,報給安慶府的申詳之中,便只能加一句,搬運銷燬十萬斤糧食之事查無實證,袁大哥你看這樣可好?”
此話一出,空氣中頓時瀰漫開張的氣氛,袁大使瞇著眼看向龐雨,“當是之時,已然將一應形報知戶房趙司吏,龐兄弟不信的話,大可去向趙司吏問明。”
龐雨自然不會被這種拉虎皮的作嚇住,以他的判斷,袁大使與趙司吏有往來或是真的,趙司吏多半也從這裡得了好,但僅限於戶房不找袁大使麻煩。
如今龐雨既然縣丞指派,趙司吏便不可能出頭自找麻煩,只有靠袁大使自己解決。
於是回憶一下何仙崖的報,龐雨不慌不忙道:“小弟不是有意難爲袁大使,只是縣丞大人重託,不得已要多問幾句,兄弟知道袁大使是實在人,即便是幫袁大使擔待一些也不妨,但倉儲乃一縣要務,日後萬一安慶府或是徽寧道查過來,兄弟也是擔著天大的干係。
大家都是幹一份差事拿一份工食銀,這當中的道理,想來趙司吏也是能諒的。”
龐雨說完定定的看著袁大使,兩人眼神在虛空中鋒,雙方都擺出了籌碼,其中虛虛實實,看能否讓對方相信自己能做到,袁大使原本以爲龐雨是個撞運氣投機功的半傻子,想靠虛招唬住龐雨,豈知對方言語中無甚破綻,整氣勢很足,眼神中充滿堅定,毫無一退。
片刻之後袁大使的眼神閃起來,倉子面對這種巡查總是弱勢的,他倒不是真的相信龐雨敢在給安慶府的申詳裡面寫“查無實證”,因爲那樣先丟的是縣丞的臉,顯得縣丞沒把桐城的事兒管好。
他真怕的其實只是縣丞,龐雨目前顯然是紅人,又是第一次爲縣丞辦差,若真的要揪著倉子的尾一通打,那無論趙司吏還是唐爲民,都不會爲倉子說半點好話,反而要怪倉子沒把事辦漂亮。
袁大使垂下眼神,“龐兄弟你看,大家都是衙門當差的,還請高擡貴手。”
“擡手倒是可以,那我有什麼好?”
龐雨臉上都還帶著笑,但袁大使已經笑不出來,後面的周月如這等市井人家,很見過衙門公差之間的糾葛,龐雨這樣直白要好的更是聞所未聞,這樣的氣氛中,周月如只覺心都要跳出來。
袁大使也是愣了一下,雖然衙役在外邊經常臭不要臉,但在衙門裡面的時候,大家還是要講點臉面,有這麼直接問好的,不過回想起龐雨二傻子的稱號,又不覺得奇怪了。
他思忖半天后轉頭看看,見沒有其他外人在,便從懷中出兩塊銀錠塞到龐雨手上,龐雨一大小,應該是十兩一錠的,總共二十兩,自己果然小瞧了倉子,而袁大使對這種況顯然也是有準備的。
龐雨收了之後,裝著低頭思考的樣子,袁大使口乾舌燥的等著他的迴應。
此時突然聽何仙崖道,“兄弟我聽戶房的人說,地震之後的今年春稅裡面,是給預備倉補了三百石的,是否也被雨水泡了。”
龐雨接道,“總不個個倉廒都雨。”
袁大使轉頭狠狠瞪了何仙崖一眼,何仙崖低頭垂目並不迴應。
袁大使再次出了一錠來,猶豫片刻之後又出一錠,滿臉心痛的一起塞到龐雨手中。
“那便不瞞龐兄弟,補的三百石放在其他倉房,原以爲倉房是好的,未想瓦頂震鬆了,了些隙,果然也是被雨水泡了,但確實糧食便只這些,沒有更多了。”
龐雨估著差不多了,何仙崖跟他說的就是至要五十兩以上,最好有六十,加上昨天的已相差無幾。
袁大使剛纔暗示不能再給,龐雨用眼角掃了一下何仙崖,手在下面了四個指頭,見何仙崖在點頭,自己可以見好就收了。
龐雨朝著周月如和何仙崖的方向支一下下,“你們還有沒有什麼地方要細看。”
袁大使知道龐雨的意思,又過去給兩個幫閒一人二兩的小銀錠,發到周月如面前時,才忽然發現是昨晚龐家那個人,一時沒弄明白周月如的份,但袁大使行走江湖多年,也沒有失態,依然恭敬的奉上銀子。
周月如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把個臉漲得通紅,見何仙崖收了後纔跟著接了,拿在手上了又,銀子上都沾滿了汗水,周月如就是不敢收錢囊。
“咱這大江邊啊,春夏間雨水確實多了些,哎。”
龐雨毫不臉紅的把銀子揣懷中,“既然都是晌午了,可別把唐大人著。”
袁大使知道過關,馬上又換上那副討好的笑臉,親熱的拉著龐雨,口氣比上次更加真誠,“幾位快這邊請,我們這就去玉禾樓。
哎呀,這兩日又聽了好些傳言,某對龐兄弟可是佩服得,可惜當日早堂袁某不在,沒能當面聆聽龐兄弟的高論,日後咱們要多聚,這樣,咱們以後兄弟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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