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陪先生

徐苑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他的著眼點全在事業上。別說家庭瑣事，就是做從政的套路、規矩也不講，或者說不懂。那種讓請求辦事的人頭疼的"研究研究"，在他那裡很出現。行就行，不行就拉倒，都會當場給你答覆。有時坐在小車裡接到一個請求辦事的人的電話，他立刻就回答可以辦還是不可以辦，如果可以辦，他就馬上寫個條子，給杜書去辦。徐苑的脾氣，徐苑的秉，徐苑的工作風格，和關鍵在很多地方極爲相似。不同之，只不過徐苑的仕途順風順水些，而關鍵呢，頗爲一波三折罷了。三十二歲就被提拔當了副縣長，可謂一帆風順，在香州許多人看來，關鍵要學歷有學歷要能力有能力，在未來的香州政壇，必定是一顆冉冉升起的耀眼之星。但是，當他三十五歲當了常務副縣長後，只一年的時間，就被調往市計委任副主任，原因是告狀信太多。事後，縣委書記開玩笑說："怕告狀就不做了，那麼人怕生孩子就不和男人睡覺嗎？只是換了環境嘛，其目的都是爲人民服務。現在調市裡了，那可是市領導啊。"關鍵自己可不這麼看，他總結經驗是：鋒芒太。

是啊。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不過，在計委才幹了不到一年，工作才上手，剛出點門道來，又被調往駐京辦，這是關鍵萬萬想不通的。

關鍵在清水縣工作時，曾主管過縣委縣政府的接待科，接待科楊科長是個四十七八歲的中年人，一天到晚都在縣招待所轉悠，對誰都是笑瞇瞇的模樣。接待的攤子大任務重，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四大家就不用說了，縣委組織部、宣傳部、紀委也毫不敢得罪。在平時，已經夠不過氣來了，要是過年或清明節，就更不用說了，腳板心長茅草——慌了手腳。那時候，不知道有多有頭有臉在外地工作的清水人都往老家趕，你縱然三頭六臂，能接待得過來嗎？假如接待不好，書記罵縣長批評，自己難過得要死；就算接待圓滿，人家也是書記縣長或別的領導的客人，本沒把你當回事呢。有一年清明節，楊科長終於倒下了，被送往縣人民醫院，一檢查，嘿，高度酒中毒。由於縣裡的醫療設施差，後來送到香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做了手才搶救過來。

難怪楊科長一年到頭開玩笑作踐自己道："我是三陪先生。陪吃、陪喝，還陪玩！"

時至今日，關鍵同，才真正理解起楊科長來。

送走了徐苑一行，從首都機場回到辦公室後，關鍵突然發現自己煙癮比以前大多了，忙出一支叼在上，開始吞雲吐霧。紅紅的火星在煙霧繚繞中若若現，把他那張沉思的嚴肅的臉襯托得如同智者。

關鍵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關鍵自我解嘲著。

檢閱

經過這段時間的工作，關鍵跟霍明逐漸悉了，他覺得老霍這個人還是不錯的，不僅業務通，而且爲人謙和，在幾次接待任務中，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當關鍵細細梳理回顧近期的工作時，霍明進來了。

關鍵很隨意地掏煙，想給霍明也來一支。霍明見狀，一邊阻止一邊出一盒品香菸來，說："別，別，我的吧！"

關鍵接過煙，看了看，有點詫異。說："哦，藍的？"

霍明說："市裡一個朋友帶過來的，聽說要六七十塊一包呢。"

關鍵拿著煙用鼻子嗅了嗅，不解道："怎麼比中華煙還貴呢？"

霍明見關鍵已把煙叼在上了，趕"吱"的一聲，把煙點著了。

關鍵剛來辦事時，因爲對接待方面的業務不太悉，所以還是按部就班地沿用李松濤以前的管理制度和程序。酒店服務員在接待工作上是按統一的程序走，嚴格地按酒店的管理制度和服務質量進行；而負責接待工作的人員就複雜多了，要對方方面面的關係進行協調、監督和組織，比如接待日程的確定，車輛的安排和調配，住宿的安排和飲食配備等等，如果接待市直單位的團隊參觀旅遊的話，就必須像旅行社一樣把北京的景點、線路、行程安排得清清楚楚。還有呢，必須對各個部委的辦事程序和人事關係瞭如指掌；如果一些市直單位和縣區政府來京跑項目拿批文，還得穿針引線促，並且做好服務工作。關鍵在基層搞過多年，不僅當過鄉鎮一把手，還當過副縣長、常務副縣長，因此，對人事管理和接待工作頗有經驗。原來的制度不變，誰分管的工作不。他主要任務就是管好兩個人：駐京辦副主任霍明和酒店總經理向前。

人管好了，事自然就做好了——這是他這幾年總結出來的經驗。

如果不是市委、市政府等主要領導來京，關鍵一般不出面接待；就是市直實權部門，如財政局、公安局、稅務局、工商局、經委、計委、招商局等頭頭腦腦們來了，都是由霍明和蘇可可應付，除非他們帶有重要的使命或哪個主要領導打了招呼，那是例外。酒店管理方面呢，由向前全權負責。什麼誰要求免費開間房啦，誰吃飯的時候要求送一瓶酒啦，誰埋單的時候要求貴賓折扣啦……關鍵也從來不手。每個星期，向前只要把財務清單往關鍵辦公桌上一送，關鍵簽字就行了。當然，清單要特別詳細，比如添置辦公用品、採購食品、批發酒水等各項開支，比如客房、餐廳等各項收無一不能，樁樁件件必須詳盡明細清清楚楚。

藍殼的。黑殼的。還不是前幾天市裡哪個局長出差時送的？關鍵猛地吸了口煙。煙，在他大拇指和食指間慢慢轉，煙霧瀰漫繚繞起來。

正當他們寒暄時，向前拿著一疊報表進來。剛過不之年的向前，材魁偉，四方臉廓分明，氣宇軒昂，格結實，神態充滿自信，是那種魅力四的中年男。關鍵第一天上班時，就對他印象深刻。關鍵一邊起接過報表，一邊拍著向前的肩膀，說："這階段接待任務太重，辛苦你了！"霍明也在一旁搭話道："是啊，向總最辛苦。"關鍵接著說："你們兩位都來了，要不今天我們一起轉轉？也怪這段時間事太多，酒店的中層幹部都來不及悉，人家還以爲我是僚呢。""好啊，難得你有空，我們陪你轉轉吧。"兩人附和說。

霍明趕電話通知。只幾分鐘時間，接待科長蘇可可，客房部經理楊梅，餐飲部經理彭厚忠很快來了。

"關主任，要不要通知全服務員和廚師集合，列隊待命，你檢閱一下？"蘇可可還以爲又有什麼重要的接待任務了。

關鍵"撲哧"一笑，風趣道："我又不是首長，檢什麼閱？大家一起轉一圈，看看嘛。"關鍵一聽"檢閱"兩字，腦海裡倏地閃過一個念頭——你可別害我啊。前兩年《法制日報》上有這麼一條新聞：原某縣級市委書記李興民，爲了慶賀自己榮登市委書記的寶座，大張旗鼓地舉行了該市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閱兵儀式。那一天，鑼鼓喧天，紅旗飄飄。市各行各業，只要有統一服裝的，公安、檢察、司法、國土、工商、稅務等執法單位都一律統一制服，武警組織方隊在前，中小學校全部放假參加，小學生手拿花環、鮮花、紅旗等迎接李興民的檢閱。李興民乘一輛敞篷小汽車，猶如中央首長國慶檢閱一般，揮手致意。李興民醜態百出，荒誕極了。這個"想過把癮就死"的書記，終究樂極生悲，丟了烏紗，進了監獄。我關鍵是誰啊，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麼，豈敢"檢閱"呢？本來嘛，調往駐京辦並不是自己理想的選擇，自己夢想能幹點實事幹點大事，與如今的吃吃喝喝的日子相去甚遠了。因此，當鍾書記找自己談話，告訴自己任駐京辦主任時，自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要是別人突然從副級提拔爲正級，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心的喜悅，會激一

番的。

然而，既來之，則安之。

雪中送炭

"先看客房部再看餐飲部如何？"向前提議道。

"行，行。"關鍵隨和道。

霍、向、蘇、楊、彭一行五人陪同關鍵，乘電梯來到酒店最高層——第十六層。楊梅在前面引路，邊走邊介紹說，所有的員工都是按照規範化的要求，進行過全面培訓，我們以"服務第一，賓客至上"爲宗旨，各項接待服務工作達到了一流水平，備領導和賓客的讚賞。關鍵頻頻點頭。

看了標準房、商務套房、豪華貴賓房，覺寬敞明亮，裝飾華貴，陳設典雅。又看了室游泳池、健康樂中心、多功能會議廳，也覺豪華氣派，功能兼備，實用強。從十六樓一路轉下來，一眨眼的工夫，到了上午11點鐘。關鍵問彭厚忠："彭經理，廚師們都在忙，帶我們看看他們吧。"

彭厚忠介紹說，餐飲部四十多個人，分有紅案組、白案組、糕點組跟合組等，每個組都有組長，組長多則帶五六個人，則管三四個人。六個特級廚師，十多個一級廚師，就是打下手的廚師也是從香州大名鼎鼎的南方烹飪學院培訓畢業出來的。

一進廚房，彭厚忠也許因爲到了自己的地盤，好像戰場上最高指揮，一邊招呼大夥，一邊大聲喊："同志們，把手頭的活放一放，關主任幾位領導來視察了，我們熱烈歡迎！"廚師們拼命地鼓掌，關鍵很熱地跟他們一一握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連廚師都有這水平，駐京辦不簡單哪，藏龍臥虎。關鍵想。

"憑我們的實力，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整個北京城也難吃到這樣的口味純正的香菜了。"彭厚忠侃侃而談。

"你說你們有這等本事，說說看，你們究竟能做什麼拿手好菜？"關鍵來了興趣。

"拿手菜那就多了，我自己呢，一道-雪中送炭-，一道-錦上添花-，別人絕對做不出來的。還有阿輝，-鴛鴦戲水-、-一帆風順-，強子呢，能做-蝶花-、-子龍袍-……"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彭厚忠滿臉的就，很自信地口若懸河起來。

彭厚忠的話，一下子把關鍵矇住了。香州菜作爲香菜中的上品，說它、香、味如何出類拔萃一點也不爲過，但彭厚忠說出的一連串的菜名，讓關鍵目瞪口呆，自己真是孤陋寡聞啊。

"你先別說其他人的，就說說你的-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看你是什麼絕活？"關鍵打斷彭厚忠的話說道。

"關主任，各位領導，要不這樣，我當場獻醜，讓你們看看我的三腳貓功夫行不？反正快到吃中飯的時候了，再讓他們隨便弄幾個別的菜，對付一下如何？"彭厚忠謙虛的話裡藏著掖著幾分自豪。

見關鍵點頭同意，彭厚忠忙吩咐助手準備原料和配料，起手來。第一道菜"雪中送炭"，關鍵原以爲是道什麼見所未見的菜呢。只見彭厚忠麻利地將一隻二斤重的黑乎乎的大甲魚宰殺後，斬去頭和爪尖，用沸水燙了一下，颳去了一層薄，下冷水鍋煮至六，取出後依次將白胡椒、鹽、蒜瓣、膘、蔥結、薑片放在上面，再烹料酒、豬油，放進蒸籠。彭厚忠一邊說，蒸半小時差不多了。一邊又拿起脯切見方的丁，用鹽抓勻，醃了幾分鐘後，將蛋清磕碗，用力攪呈泡沫狀，放了些百合，也調泡糊，再放丁拌勻。然後，彭厚忠很瀟灑地把倒進油鍋香炸，大概炸到五六了，趕快撈出，盛大碗，再加清湯、鹽，放進蒸籠。過了一刻鐘的景，彭厚忠將蒸好的甲魚出籠，倒出原，裝圓盤中間，再用蒸好的球圍邊，拼上已味的菜苞，原勾薄芡加湯淋在甲魚上。

彭厚忠拍了拍雙手後，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拿一雙筷子遞給關鍵，非常自信地說："老闆，嚐嚐。"

"就完了？"關鍵看了眼花繚的流程後，對老彭很佩服。趕接過筷子，也不客氣，先夾了塊球送口裡，頓時覺球，落口消溶；又夾了塊甲魚吃了，覺到甲魚質細膩，鮮。老彭還真有兩下子，關鍵暗想。

關鍵嘗完後，拍著彭厚忠的肩膀說："我還以爲-雪中送炭-是道什麼古怪稀奇的菜呢？原來是把黑不溜秋的王八藏於白的菜苞底下，牽強附會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味道嘛，確實好啊！老彭，不錯不錯！"

大家一聽"王八"這話，鬨然大笑。

關鍵又說："你那道-錦上添花-又是怎樣的一道菜呢？是不是又唬我們？"

彭厚忠慢條斯理道："不敢。怎麼敢哄領導呀？這道菜很不一般，原料就有二十多種，包括麻香、紅皮烤鴨、五香牛、叉燒香、香臘豬頭、蛋糕、泡胡蘿蔔、滷味冬菇、大紅辣椒茸、涼醋黃瓜、蒜泥、瓊脂、辣椒油、青蒜葉等等，做法呢，更特別更復雜了，不僅刀功要準，原料搭配合適，還要火候恰到好，一氣呵。這道菜形態生，彩豔麗，錦、石山、松樹、花草組一幅和諧的畫面，名曰-錦上添花。其營養富，味道多樣，葷素搭配，鮮可口，絕無虛言。"

關鍵見彭厚忠功夫在"菜"外，不僅菜做得上乘，而且伶牙俐齒，頗有文采，心裡更加暗暗佩服老彭了。關鍵剛想再表揚彭厚忠幾句，但一想這小子本來就自命不凡，如果我再恭維他幾句，他一定不到後腦殼，把尾翹到天上去了。

關鍵遲疑了一下，突然板著面孔，嚴肅地說："彭經理，你既然有這等本事，爲什麼我們餐廳生意一直不好不壞沒有大的起呢？人家嚴老闆，也是香州老鄉，他的-香臨天下-爲什麼那麼火呢？聽說還有好多客人在外頭等座位。"

話一完，大家愣在那裡。彭厚忠突然變得木訥了，說不出一句話來。

關鍵見好好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張，趕笑了笑，不不慢說："要找找問題的源嘛。我們的問題在哪裡呢？從消費心理分析，有兩點值得我們深思。第一，顧客一進酒店大堂，看到的招牌只是-餐廳-二字，就不知道你經營的是粵菜呢，還是海鮮？是川菜呢，還是香菜？第二，顧客都以爲賓館的飯菜價格比外面高，有畏懼心理。你想，誰不願意既吃好又能圖個便宜呢？"

關鍵說完，點燃一支菸叼在上。大家依然沉默不語，用敬畏的目著他，好像在等待不俗的下文。關鍵深吸了一口煙，沉思片刻後，說："他能-香臨天下-，我們爲什麼不把它得更響呢？就香菜王，香霸王……不，就-香霸天下-吧！向總安排一下，把門面重新裝修一下，樓頂再裝上霓虹燈廣告牌。彭經理，你們不是有那麼多特級廚師嗎？你們該大顯手了，讓香菜名揚天下吧！裡面的包廂就北京廳、紐約廳、黎廳、倫敦廳、莫斯科廳……"

關鍵有條有理說完後，突然覺很不自在起來，自己耍什麼心眼呀，人家老彭不過是一個廚師，還用得著玩這樣的權嗎？一驚一乍地讓忠厚老實的彭厚忠忽喜忽憂的，用得著嗎？

彭厚忠的兩道菜名，讓關鍵上了心，完了一支菸後，又出一支來。雪中送炭，好。錦上添花，好。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更好。漢文帝時，袁盎曾經做過吳王劉淠的丞相，他有一個衛士與他的侍妾私通。袁盎知道後，並沒有將此事抖落出來。有人卻以此嚇唬衛士，那個衛士就畏罪潛逃。袁盎知道消息後親自帶人將他追回來，將侍妾賜給了他，對他仍像過去那樣倚重。漢景帝時，袁盎朝擔任太常，重又奉命出使吳國。吳王當時正在謀劃反叛朝廷，想將袁盎殺掉。他派五百人包圍了袁盎的住所，袁盎對此事卻毫無察覺。恰好那個衛士在圍守袁盎的軍隊中擔任校尉司馬，就買來二百石好酒，請五百個兵卒開懷暢飲。圍兵們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癱倒在地。當晚，衛士悄悄溜進了袁盎的臥室，將他喚醒，對他說："你趕快逃走吧，天一亮吳王就要將你斬首。"袁盎問起："你爲什麼要救我呢？"校尉司馬對他說："我就是以前那個了你的侍妾的衛士呀！"袁盎大驚，趕快逃離了吳國。當初，如果沒有袁盎的寬宏大度，給衛士送了"炭"，衛士早就了刀下鬼。後來呢，如果沒有衛士的以德報德，給袁盎送了"炭"，袁盎也會首異，一命嗚呼了。

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更好。

爲了籠絡人心，誰又能離得開此類手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