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等了一頓飯的功夫，李縣令才姍姍來遲，一見階下立著個清秀年，不由笑道：“你這娃娃，見了本爲何不跪啊？”

沈默不慌不忙的深鞠一躬道：“回稟堂尊，學生代表家父而來，家父是生員出，太祖恩賜見不跪，現未得堂尊大人允許，學生唯恐陷堂尊於不忠不義，是以不敢跪。”要不怎麼說‘秀才不值錢，見才值錢’呢？

原本滿臉霾的李縣令不由樂了，哈哈大笑道：“頭小子，這麼說我要是讓你跪的話，就是不忠不義之人了？”

“學生不敢。”沈默一臉惶恐道：“您說怎樣就怎樣還不？”他先逞強再示弱，給人以機智又懂進退的覺，若是一味逞強，必會引人反。

“罷了罷了。”李縣令呵呵笑道：“難得你能逗本開心，還是免了吧。”

“謝堂尊。”沈默乖乖的立在堂下，絕不得寸進尺。

“你就是沈秀才的獨生兒子？”李縣令打量著這年，嘖嘖有聲的讚歎道：“骨清奇，眉目有神，必是個聰明絕頂之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命裡有大富大貴之運啊……”

沈默心說：‘不會這麼神吧？看我一眼就知道將來怎樣？’果然，聽那李縣令話鋒一轉道：“不過你也別當真，當年別人將本吹的更神，結果怎樣？年近天命，僅一七品知縣爾。”

沈默誠懇道：“堂尊代天子守牧一方，闔縣幾十萬父老皆視您如父母，在我們心中，您是比閣老還親近的人。”

這話說得李縣令臉上一陣發燙，但心裡卻如熨斗熨過一樣舒坦，呵呵輕笑兩聲，纔對侍立在一旁的馬典史笑瞇瞇道：“給沈……搬把椅子。你什麼，可有表字？”這話卻是問沈默的。

“學生沈默，因既未曾進學，又未及弱冠，是以並無表字。”沈默輕聲道。

“哈哈好，等你遊庠之日，本親自爲你賜字如何？”李縣令和善笑道。

“學生榮幸萬分。”沈默滿臉激道：“一定發讀書，爭取早日進學。”心中卻疑萬分道：‘都說這時候最重威，這縣令怎麼如此和善？’這就是他孤陋寡聞了，不明白這大明朝等級森嚴，站在最頂端的便是士林中人，或者說是‘士人階層’也不爲過。

這個年代的士人不是古時候的貴族，單單是指讀書人，因爲只有他們才能考中科舉，進而登上廟堂，出將相，爲執掌國家的羣。所以這些人彼此視爲同類，自命清高，瞧不起其它行業的從業者。說句大不敬的話，甚至連這大明朝的皇帝老兒，他們都有些瞧不起。

當然，這話沒人敢說，可確實從某些奏章，某些應對中，可以清晰出來。

士人就是這樣一羣自命不凡的傢伙，雖然他們既相互傾軋，又相互扶助，但在‘獎掖後進、栽培新人’這一條上，絕對是出奇的不餘力，極有嫉賢妒能的況出現。

爲什麼？肯定是有好他才這麼幹的。什麼好？比如說沈默考中秀才後，便不再稱李縣令爲堂尊了，而是稱爲‘先生’。而在這個時代，從某種程度上講，父子不如師生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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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大多數時候，上位者都對後進新人擺出一副‘嚴師’架勢。現在李縣令如此和藹，也可能是因爲他長期怠於政務，與文人墨客爲伴，悠遊于山水之間，對青年俊彥更加親近吧。

沈默就算再聰明，對這個時代的一些潛規則，也不可能無師自通，這些東西還得日後自己去參悟。

這時候，馬典史搬了把椅子過來，沈默向李縣令，見他點頭便擱了半拉屁在上面，心說正題來了。

誰知那李縣令渾沒有單刀直的興致，而是笑瞇瞇的問他幾歲進學，讀了幾年書，待聽到沈默參加過縣試，卻因爲母親過世而不得不棄考，很溫和的勸勉道：“晚兩年也好，年得志就免不了年輕狂，到頭來是要栽大跟頭的。”

沈默肅然道：“學生教了。”

“現在還上學嗎？”李縣令笑問道。

“去年家母病後，”沈默無奈的搖搖頭道：“便沒再去過學堂。”

“學業怎能荒廢呢？”李縣令頗爲不悅的皺眉道：“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謝堂尊教誨。”沈默趕拱手道：“雖然未曾跟先生學習，但學生依舊在家苦讀，未嘗有一日敢懈怠。前些日子沈家老爺又恩準學生去族學繼續學業，只是……”

李縣令正頻頻點頭，見他突然面悽容，不由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苦了我那父親……”沈默的眼圈說紅就紅，語帶哽咽道：“爲了供學生讀書而放棄學業，還放下尊嚴上街賣字，飽異樣眼，還被同行嫉妒，找人打傷了他，可憐我那爹爹筋折骨斷，已經臥牀不起了……”說著便嗚嗚痛哭起來。

他這一哭不要，李縣令也是一陣陣心裡發酸，眼圈子通紅通紅，淚珠子險些跟著掉下來。

馬典史張大看著這一幕，心說：‘怎麼對著哭上了，哪有這麼審案的？’

沈默也驚了，暗道：‘乖乖我的媽呀，這位大人也太多愁善了吧。’哪有不趁熱打鐵的道理，便添油加醋，將沈賀爲了救他，屈膝去求醫館，去求沈家，又把糧食省下來給他吃，一頓只吃三個豆的故事，繪聲繪的將給李縣令聽。

一位對兒子充滿、富有犧牲神的慈父，便浮現在李縣令的眼前……那不是沈默的爹，而是他李縣令的爹。他李朋程的父親也是個爲了兒子放棄科舉的秀才，一輩子都是爲了他而活著，卻在他高中前三年，便先一步去世了。

世上什麼最悲哀？子養而親不待。

李縣令終於抑制不住心的辛酸，以袖掩面，無聲痛哭起來。

沈默這才住了，陪著李縣令一起抹淚。馬典史也不敢閒著，在那拼命眼，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好半天李縣令才止住哭，一一的吩咐道：“馬風，去賬房支取二兩銀子……不，五兩銀子給沈默。”馬典史更鬱悶了，好麼，倒找錢開了。但哪敢怠慢，趕屁顛屁顛的往前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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