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有點傻眼，這就是南苑王嗎？怎麼和傳說中的不一樣？也或者深居宮中，得到的消息都不是最確切的，有人化，就有人丑化，宇文氏占據著大鄴最富庶的風水寶地，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是其他藩王要彈劾的對象。既然抓不到擁兵自重的把柄，也沒有他魚一方的證據，那麼就從別的地方把他妖魔化。所以有的時候傳聞不可盡信，耳聽為虛，眼見才為實。

外臣宮，名牌是必須要驗證的，人和牌子對上了才能過門。司禮監派了有道行的老太監來接人，在宮里當了幾十年的差，什麼藩王指揮使早就閉著眼睛都能認全了，因此半點差錯也不會有。婉婉在邊上伺候著，傘柄高高舉起，飛揚的雨點打在肩頭，剛走兩步，邊上一個穿曳撒的太監垮肩塌腰上來行禮，仿佛闊別多年的老友，充滿了重逢的驚喜。

“王爺！我打老遠就往這兒瞧，料著是您，果然是的！哎呀，南城一別已經七年了，當初王爺還是世子，咱家看人準，就知道王爺將來有一番作為。上回猴崽子們上南邊兒督辦綢，說南苑在王爺治下比老王爺在時還興旺些兒，咱家聽得耳饞，恨不能上江南瞧您去。只可惜了，這兩條不濟，上年造房子砸傷了，到現在還走不得遠道兒……今兒見了您也是一樣的，我特來給您行個禮，王爺別來無恙。”

虧得南苑王好耐，他個兒高，為了遷就矮胖子，還略彎下了腰。見對方給自己作揖，忙虛扶了一把，“萬萬當不起，那時候我年輕，行事莽撞，承蒙相關照。相私下見我，不必稱王爺，我良時就是了。這些年不得皇上召見，沒機會進京來，相喬遷之喜我沒能親自道賀，實在慢待。”

那太監笑得像朵花似的，擺手道：“哪里哪里，王爺差來的人，連水酒都沒喝上一杯就走了，要說慢待，真個兒打了咱家的臉。這回也不知得不得空兒，要是王爺賞臉，上家下坐坐，咱家備筵，好好款待王爺。”

南苑王倒是和風霽月的模樣，溫聲道：“屆時再看罷，怕是不得閑。月中皇上的旨意發到，從到抵京也不過半月，啟程倉促，未及籌備，頭前兒匆忙人備了兩樣南方的特產，回頭打發人送到您府上去。您里有舊疾，正好了，那味藥治您的傷有奇效。”

太監道謝不止：“哎呀，這點子小傷還勞您記掛我。今兒時候趕，王爺先請宮，回頭有了工夫，咱們再細談。”

婉婉不懂，一來一往的，幾千兩銀子算是代了。只知道這位南苑王謙和，對那些溜須拍馬的老公都這麼客套。自己一門心思想看鮮卑人長得什麼模樣，沒想到恰好著伺候，剛才聽他這席話，想來人品是貴重的，倒也不負之前的擔驚怕。

引著他往皇極殿走，小雨澆了地上青磚，一片一片，像大哥哥書房里掛的海疆圖。宮里太監多，也認不全，連剛才那個敲竹杠的是誰，心里都沒譜兒，但是前后朝的路徑很悉，引人進了中右門，學五七平時的腔調好心提點著：“您留神腳下。王爺，雨天路，宮里的磚都給磨平了，沒的趔趄。”

話沒經腦子，說完了自己暗暗吐舌。其實把人送到，就可以溜號回毓德宮去了，偏這時候多，萬一他搭腔，連怎麼回話都不知道。

怕什麼來什麼，聽見他悠悠的聲氣兒：“原舊廣三十丈，深十五丈，同現在的比起來，果真差得遠了。”

婉婉咽口唾沫，沒有答話。他略頓了一下，大約覺得這小太監不知事，特意的轉過頭來問：“隆化六年的那場雷擊把殿劈得火起，據說工匠半年就把新殿建完了？”

婉婉很張，不敢看他，垂眼睛盯著自己腳尖，里應了個是，“花了六個月零九天，建制比之前更宏大，面闊十一間，進深五間，共七十二大柱，并四千七百一十八塊金磚……王爺進了殿里就知道了。”

其實答得太多太全面也是大忌，他只問建的時間，連殿里的一磚一柱都介紹得那麼仔細，介紹完了又后悔，倉惶地抬起眼來，憂心忡忡看了他一眼。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生氣，角仍舊噙著笑，那種笑容是以前沒有見過的，和肖監的不一樣。肖監是眉梢含春，他是寬和宏雅，清風明月直達眼底，那金燦燦的環便更加明晰了。

他緩步過天街，慢慢長出了一口氣：“如今你們司禮監還是曹掌印當權嗎？”

婉婉想了想說不是，“曹掌印不大管事，好些主都是肖監做的。肖監是秉筆太監，今年又兼任東廠提督，將來掌印一定非他莫屬。”語氣里還帶了點自己覺察不到的驕傲。

他點了點頭沉默下來，負手前行，腰桿兒筆直，拔得松竹一樣。單看形，真和肖鐸有些像，婉婉一霎失神，或許因為這一點莫須有的相似，倒覺得這人不那麼陌生了。

靜下神來，步履輕快，心不錯，撐著傘也不嫌累。霏微的雨迎面橫掃，涼颼颼的，轉過頭在肩上蹭了蹭，忽然一陣風吹過，不想那黃櫨傘太重了，捉拿不及，傘柄偏過去，沉沉一下敲在了他耳畔。嚇了一跳，看見他震驚的臉，眼里那圈金環一閃，深得有些可怖。

“我、我、我……”結結語無倫次，“我不是有意的……敲疼王爺了吧？”

他的眉頭慢慢聚攏起來，仔細審視了兩眼，“你這麼莽撞，我這里倒不要，只怕上頭罰你。”

婉婉知道罰是沒有人敢罰的，只是不想引人注目，不得不半躬下了子，“您不告發我，這事兒過去就過去了。王爺，我頭回當差，笨手笨腳的，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語畢見他臉頰近耳的地方浮起一片紅來，尷尬地出手指比劃了一下，“這兒……疼嗎？”

其實問了也是白問，既然都紅了，怎麼能不疼呢。虧得人家有涵養，真如建議的那樣，沒有告發，也沒有聲張。不過抬起一只手了，枯著眉道：“祁人擅弓馬，這點磕不算什麼。可我聽說有人四宣揚，說宇文氏是妖怪，長了一張熊臉，渾帶，像個夜叉。”說完略頓了頓，視線在臉上輕輕一轉，“依著你看，傳聞屬實嗎？”

婉婉心頭又一蹦，“這是誰胡說，王爺怎麼能像夜叉呢……”猶記得在寢宮里的高談闊論，自己心虛，按捺不住紅了臉。

他似乎很滿意，角笑意加深，轉過臉去又是一副不可攀摘的樣子，夷然道：“好生當差吧，犯在別人手里就不妙了。”

“是是是。”點頭哈腰，態度誠懇，“多謝王爺不計較，您是好人，將來必得善報。”

正在絮絮叨叨表示激的時候，后有人接下了的傘，回頭一看，是肖監。他連正眼都沒瞧一眼，對南苑王笑道：“先前排筵忙得什麼似的，沒顧得上接應王爺，還請恕罪。底下人無狀，沖撞了王爺，我回頭狠狠訓斥。王爺既到了這里，我來伺候是一樣的。”將隨帶來的傘給，淡聲道，“回去吧，今兒忙，這事暫且撂下，明兒我再找你說話。”

婉婉嚇得寒直豎，未敢多言，接過傘抱在懷里，頭也不回跑出了中右門。

到了門外還在氣，腳下卻剎住了，也不顧站班錦衛的側目，住一邊門框向皇極殿前張。

從這里到宴會的大殿很遠，那一紅一白的影在暮里漸漸有些模糊了。從側路上丹陛，漢白玉的立柱遮擋住了半截子，殿前廊下早燃了燈籠，他們走進溫暖的帶里，兩個那麼相似的人，并肩站著一樣的高矮，要不是臉盤兒長得不一樣，倒像兄弟似的。

婉婉直起腰思量，腦子里有一片煙霧，迷魂陣似的，有什麼呼之出，又難覓蹤跡。

“您怎麼還在這兒呢？”等了半天的小酉從犄角旮旯里蹦了出來，“走吧，趕回去吧，晚了要捅婁子的。”說著簡直滴下淚來，剛才在皇極殿晃悠的時候遇見肖監了，他看見，差點沒把生吞了。迫于力，把主子供出來了，并不是不忠，是因為面對東廠那位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嚇得連姓什麼都忘了，問什麼自然答什麼。

小酉拽，婉婉還怔怔的，“這南苑王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甭管見沒見過，回去再說嗎？”小酉半蹲下來，“我這回是完了，求您記著我，來年清明給我燒點兒紙，就不枉費我對您的一片心了。”

婉婉被拉回了毓德宮，進門正遇見李嬤兒，墻兒上的五七已經跪了好半天了，見著就止不住地哀嚎起來：“主子、主子，我說什麼來著，不讓您去，您不聽我的勸。這回嬤嬤要把我送給司禮監發落了，您快救救我，去了我就沒命了！”

李嬤兒臉上的褶子因憤怒幾乎全撐開了，瞪著眼，手里拿著戒尺，對準五七的屁就來了一下子，“還敢屈？殿下回來是你命大，要是再遲半步，報到慈寧宮去，我瞧你們怎麼樣！安生給我住，你求到天上也不頂用。好好的殿下，被你們這起子沒王法的調唆得不著北，看看，穿太監的裳，上西華門賣呆，哪兒還有點兒帝王家的規矩！我是這里管教化的，拘不住你們，是我失職，回頭我頂著荊條兒上慈寧宮領罪，該我吃鞭子，我著。可我去前非發落了你們不可，要不留下你們這兩個禍害，將來不知還要闖出多大的禍來！”

戒尺指向小酉，“給我跪下。”嗓門之大，把婉婉也嚇得一噤。

小酉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泣著看婉婉，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婉婉自然不能讓他們替頂罪，低聲哀告著：“嬤嬤饒了他們吧，這回不怨他們，是我自己的主意……”

不等婉婉說完，李嬤兒就截住了的話：“我的主子，哪回闖了禍您不說是您自己的主意？老這麼縱著，將來可怎麼辦？您是純善的人，他們想出什麼壞招兒來帶上您，您糊里糊涂就給他們頂缸，他們仗著什麼？就仗著您心疼自己跟前的人，舍不得他們苦！眼下好，弄得奴才沒了奴才樣兒，這麼大的事兒也敢鬧著玩兒。前頭是什麼地方？今兒進宮的又是什麼人？要是傳出去，殿下的名聲還顧不顧？我是沒法子管你們了，只好偏勞司禮監吧。萬一那頭連帶問我的罪，我的這張老臉是要不了，由得他們打罷了。”

李嬤嬤連珠炮一樣的數落，婉婉低著頭，鼻子直發酸。要問的心里，這些奇嬤嬤就是殺人無形的刀斧手，們砍斷的自由，也砍斷生而為人的天。可是祖上有令讓們管教皇子皇，們實權很大，就算抬出份來，有時候也無可奈何。但是不論如何，得整頓一下綱紀，即便不起作用，震懾震懾也是好的。

“這事兒廠臣已經知道了，嬤嬤別忙，明兒再由他發落。”吸了吸鼻子，轉在圈椅里坐了下來，“你們倆別跪著了，五七傳膳來，小酉伺候我換裳洗臉。”說著聲音漸次矮下去，嘀嘀咕咕道，“主子穿著太監裳不伺候換，不主子吃飯，也不主子盥洗，還說什麼規矩……狗腳規矩！”

把李嬤嬤說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