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一年到頭的節日有很多，除了普天同慶的日子，另有帝后和皇太后的壽誕，或是萬壽或是千秋，幾乎隔三差五就有一場慶典。婉婉對過節的概念并不強，大抵就是一群無聊的人，找個借口湊在一起吃喝玩樂罷了。在宮里的份比較特殊，每回都不得邀，聚多了也有點麻木。

但是今年的中秋卻引發的興致，因為廠臣打南邊回來了。眼下正是朝中風向不定的時候，有西廠外有藩臣，不放心，終歸要親自到場，看著大宴順利完結才好。

銅環給上妝，薄薄施了一層，上點口脂，稱得那皮細致通。平時很細打扮，仗著底子好，出太后宮里也是素面朝天。自打李嬤嬤開發了小酉和五七，連偶爾的唱曲的興致也沒有了，香上了臉，照鏡子的時候居然到陌生。

“年輕輕的姑娘，還是要打扮才好。”銅環給簪上一支燒藍鑲金花細，反復審視了再三，“瞧瞧多齊全，等老了才俏，那可晚了。今兒和平時不一樣，不避諱什麼宮里宮外的。殿下也該為自己籌劃了，我是殿下的人，說句實誠話，指著誰做主都靠不住，還是自己掌眼的好。”

婉婉嗯了聲，“銅環，你喜歡過什麼人嗎？”

銅環的視線移到了檀香木的五蝠捧云落地罩上，“咱們這種人，既然進了宮，一輩子就甭指出去了。我進來時才七八歲，哪兒有什麼喜歡的人呢。”

“太監呢？我聽說好些宮和太監結對食了，圖將來有個照應。咱們宮的文姐兒也有對食，那天我看見在假山后頭和人說話，那個太監不知是哪個職上的，見了我慌慌張張就跑了。”

銅環浮起了一個滄涼的笑，“太監？我不愿意和們一樣，已經活了黃連，何苦再糟踐自己！”

所以太監總是太監，有氣的宮，終歸瞧不上他們。

婉婉有些猶豫，偏過頭問：“你說……肖掌印怎麼樣？他也是太監。”

銅環給換上了牙的織金通袖襖，在那片雪白的領上整了又整，笑道：“肖掌印那樣的人，莫說太監里頭，就是全天下又有幾個？可是位高權重又如何，代了一輩子，不過困在這四方城里，到底也苦。”

婉婉嘆了口氣，站起來看提往上比劃，邊比邊問：“這條青碧的這麼樣？還是那條石榴的好？”

自己挑了荔枝的馬面，膝襽上綴滿平金的如意紋，不顯得招搖，也不過于低調。穿完了扭照，臉上帶了點怯的笑意，“你瞧好不好看？”

銅環垂袖在一旁打量，這宮中佳麗三千，實在沒有一位比得上。的高貴是浸的，哪怕荊釵布，照舊昂揚。

夸贊了兩句，接過宮婢送來的香囊，仔細給配在側的結上。婉婉看的手慢條斯理梳過桃紅的回龍須，輕聲囑咐：“開筵之前還能走走，之后就留在太后邊吧！回頭來參拜的誥命多，王侯將相也多，您留神相看，將來不至于落個盲婚啞嫁。”

婉婉失笑：“你也真是的，我才十五歲，就急著要把我分派出去。好吧，我應準了你，將來出降一準兒帶上你，你用不著像們似的苦熬，我給你找戶好人家，你這輩子有指就是了。”

主仆兩個笑鬧了一陣，天將晚的時候方進了乾清宮。

宮外的員們都已經進來了，大約朝賀完了一，分散在四敘舊閑聊，等待開宴。后妃們一個個花蝴蝶似的，圍著皇帝打轉。這位二哥和大哥哥不一樣，大哥哥雖然政績不佳，但總算努力過。他呢，一副詩人的做派，多到幾乎濫的地步，登基半年，忙的都是春花秋月，實在人替他把冷汗。

音樓大病初愈，拖著病也來了，皇帝拉著說話，應付式的把他打發了，轉過來和婉婉咬耳朵：“回頭筵上人太多，怕吃不盡興，我讓底下人準備了螃蟹，咱們躲在花園里用。”

婉婉也吃螃蟹，就是吃起來麻煩，蟹八件擺弄來擺弄去，等把都剔出來，基本已經涼了。涼了的蟹腥氣，吃了也憾，音樓的吃法是直接上咬，省時方便，一盞茶工夫可以吃掉兩個，大有牛嚼牡丹的痛快。

這個朋友得好，脾氣未必一樣，但是貴在契合，和在一起，每每有以前從來沒有嘗試過的新發現。婉婉道好，正打算和一起走，沒曾想被幾個族中的嬸嬸拖住了后。

那些王妃是神人，對憑空長到這麼大到非常驚奇：“才幾個月未見，長公主出落個大姑娘了！”

把一個不知是郡主還是縣主的孩推到一塊兒，讓們肩并肩站著，大家開始品頭論足：“喏，婉婉比寶瑟小了兩個月，個頭卻比高了。”

“當初徐娘娘人才就出眾，婉婉是的兒，個頭自然也比同齡的姑娘高……”

“長公主現讀什麼書？《禮記》背了幾卷了？”

“上這香囊的繡工真好，是自己做的吧？”

再了不起的份，在這些三姑六婆面前也不算什麼。婉婉陷重圍，笑得很尷尬。看了音樓一眼，示意先行，等自己解決了這些麻煩，再去慈寧宮花園和匯合。

音樓丟下個憐憫的眼神，聳肩先走了，被眾人團團圍住，連步子都邁不開。回要向太后求助，太后似乎對如此歡迎到很滿意，和張皇后喁喁低語，時不時地瞥一眼，沒有半點要解救的意思。

到困頓莫名，殿試一般逐個回答們的問題，眼神卻四轉，著忽然開筵，大家就散了。可是吃飯也得看時辰，朝臣們有先到的，也有后至的，需等人都來齊了，才好讓太監排膳。

怎麼辦呢，不了，臉上還不能顯出不耐煩來。悲哀地向遠，突然發現殿宇深的燈火下站了一個人，錦華服，烏紗帽下有一雙驕矜的眼睛。他也正看，閑閑的，存了點玩味的意思，目略一停頓，又低下頭去盤弄他的蠟手串了。

他避開的視線，角很快漫起融融的笑意。婉婉怔了一下，猛地想起那人是南苑王，心里七上八下越發難熬了。

王妃誥命們還在聒噪：“上月襄王家的郡主大婚，娘家除了陪嫁，另請西洋人畫了一幅畫像。”

嘖嘖，眾人訝然：“沒聽說過這樣的，大婚送什麼畫像，這不是霉頭嗎！”

“那有什麼，西洋人畫得好，真人似的……

婉婉發現眾人的焦點轉移了，悄悄牽了銅環的袖潛出人堆。著急要赴音樓的約，匆忙往殿門上去，走了一半又看見那個藩王，頓時既且臊，捂著臉從他的注視里竄了出去。

“怎麼辦，真是丟死人了……”出月華門的時候兩條還在打，擰著子像孩子一樣哼唧。

銅環不明所以，“殿下剛才應答得很好，怎麼就丟死人了？”

垮著兩肩，想把自己怎麼裝太監看南苑王的細節告訴，再一琢磨還是算了，翻尸倒骨丟丑，還嫌自己不夠蠢相嗎。

敷衍著說沒什麼，進攬勝門后朝北張：“打發人找壺花雕來，我帶了好去討蟹吃。”

銅環有些擔心，“還要喝酒？回頭滿酒味兒，人聞出來怎麼好？”

婉婉不以為然，“要是喝高了，筵席就不吃了，你回去給咱們找兩床被子來，我和在亭子里過夜。”

提起一片裾，踩著水從石橋上過去，臨溪亭下燈火闌珊，可是找了一圈，并沒有找到音樓的影子。婉婉回過頭來思量，是不是記錯了頭的地方，見東邊含清齋里有的亮，那地方是專供后妃們禮佛小憩的，前后西次間打通，形獨立的小院落，不與外界相干，倒是個清靜雅致的去。

笑著抬袖指了指，“保不定在那里，瞧瞧去吧。”

提燈的嬤嬤替引路，穿過幽徑到門上，奇怪，居然一個站班太監也沒有。只見前殿燭火杳杳，那燭像平鋪的緞子，照亮了半截穿堂。

邁進門檻，院子里很靜，許久沒有上這里來了，還記得小時候大哥哥帶在井口捉螢火蟲的景，一時回憶涌上心來，不由自主便往后院去了。

含清齋本就不是奢華的地方，規格和邊上的寶相樓沒法相比。這里的陳涉極簡單，一桌一椅一立柜，南窗底下設了個寶座，錦墊囊極有人用，還如以前一樣簇新。

婉婉看著空空的屋子，有些悵惘。略站了一會兒想離開，約聞見空氣里漂浮著瑞腦的香氣，這香味太悉了，是廠臣的。

他來過這里？真是稀奇……轉頭看那雕花立柜，鏤空的纏枝，牽牽絆絆沒有盡頭。忽地發現柜門上夾著一片角，細看是鳥銜瑞花錦。腦子里嗡然一聲，這紋樣是高麗進貢的，闔宮只有音樓拿來做了子。

覺得心都起來，來得太不湊巧了……退后兩步轉過，故作鎮定：“走吧，再去別瞧瞧，沒準兒會子人在臨溪亭解螃蟹呢！”

跟在掌燈嬤嬤后，人渾渾噩噩地，走得高一腳底一腳。銅環見有異，上來攙住了，“殿下怎麼了？上不好嗎？”

說不出來，不是上不好，是心里大不好了。原來音樓和廠臣已經到了這步，年的夢，頃刻就碎了。

月亮當空掛著，大得凄慘，走出攬勝門，在夾道暗的墻下蹲了下來。銅環唬著了，驚聲問：“殿下，哪里不舒坦，奴婢即刻傳太醫來。”

嗓子眼被堵住了，發不了聲音，只是擺了擺手，把臉埋在臂彎里。

為什麼自己總是瞻前顧后呢？這次果真是太遲了，明明認識了五六年……知道音樓很好，為人正直，可，如果是男人，說不定也會喜歡上。可是……一直覺得廠臣近在咫尺，沒有想過他會和別人扯上關系。這回是毫無防備間的致命一擊，慌了神，孤苦伶仃沒有了方向。

灰心喪氣，反正從來沒有得到過，為什麼還要覺失。假設重新給機會，能不能把握住？想了很久，其實知道自己沒有這份勇氣，所以失敗也是理所當然。

站起來，了眼淚，“好像有東西鉆進我眼睛里了……”

銅環提燈來照，眼圈紅紅的，分明是哭了。可不破，拿手絹替掖了掖，“不要，眼淚能把灰塵洗刷干凈，殿下再試試，已經不疼了罷？”

深深吸口氣，“說得是，已經不怎麼疼了。”

銅環報以微笑，攙往長信門上去，剛走了幾步迎面遇見個小太監，呵著腰道：“給長公主殿下請安。殿下先前不在，乾清宮里出岔子了……趙老娘娘和皇后張娘娘起了爭執，遭太后娘娘訓斥，這會兒在金亭子里哭呢。娘娘跟前孫嬤嬤勸不住，怕出事兒，托奴婢來請殿下，殿下您快瞧瞧去吧。”

那位趙老娘娘雖然平時不怎麼人待見，但是大哥哥崩后境艱難，婉婉心善，到底不能袖手旁觀。便讓太監帶路，自己匆匆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