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耽擱了，殿下好等。原本預備和張媽媽代一聲就回來的，誰知半道上絆住了腳。西邊配殿的神案走了水，供桌上燎了一大塊，差點兒把房子燒了。宮里火燭管得嚴，稍有點閃失就得報上去，回頭又是一通折騰。奴婢趕回宮瞧了眼，沒什麼大礙，小宮添燈油的時候打翻了燈臺，好在跟前有人，火勢沒能起來……”銅環一面說，一面回頭看，“剛才那人，是南苑王？”

婉婉嗯了聲，語氣里頗有怨怪的意思，“殿里燒了神案，他們去看就是了，把我一個人撂在那里，險些出事。好在南苑王來了，才把我救下，要不然真是……”

嘆了口氣，走得有些遠了，快到宮門上時回了眼，金亭子下燈火輝煌，那紅的影還在那里，鮮明得像一方朱砂落款。

怏怏收回視線問銅環：“你去乾清宮，見著趙皇后沒有？”

銅環愕然：“趙皇后沒在金亭子里嗎？那怎麼讓人傳話請殿下？”

冷冷一哂：“做的好局，暗暗人在那里埋伏，好拿齷齪手段算計我。”把怎麼見了趙還止，南苑王又怎麼解救的經過都告訴，恨聲道，“我只說糊涂，沒想到不單糊涂，還荒唐！這事兒我不能罷休，一定要討個公道。這回大家悄沒聲兒的掩過去了，那下回呢？”

到這樣的不禮遇自然應該生氣，可是靜下心來思量，長公主被人冒犯，也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銅環道：“您稍安勿躁，我明白您的意思，還那個姓趙的活著，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可奴婢的想頭是，暫且不要聲張，與其鬧得沸沸揚揚，不如由肖掌印置。東廠的手段殿下也聽說過，隨便尋個什麼由頭，就把那畜生法辦了。咱們只要出氣，何必傷筋骨，沒的讓宮里那些碎子知道了，又是個話把兒。”

提起肖鐸，心里就發涼。以前不管出了什麼事兒，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仿佛他是一尊神佛，專門用來護周全的。然而現在呢，需要的時候他不在，他有了頂要的人，心也全在人家上，哪里還想得起來。

心不佳，垂頭喪氣，“麻煩人家做什麼，沒準兒他正忙著呢。”

銅環卻堅持，“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難道平白饒了那賊人嗎？嚷嚷得人盡皆知不好，卻也沒有讓他逍遙法外的道理。明兒把肖掌印傳到毓德宮來吧，殿下不愿意再提那事兒，奴婢替殿下說。不管怎麼樣，得給趙家一點懲治才好。”

漸漸到了乾清宮前的天街邊緣，站定腳，有些憊懶，“步娘娘回來了嗎？”

“奴婢給張媽媽傳話的時候還不在，這會子就不知道了。不過步娘娘的姐姐也進宮來了，料著娘娘終要面的，不好白放著姐姐不管。”

婉婉有點奇怪，“音樓的老家在江南，姐姐怎麼上京城來了？”

銅環說：“殿下不知道，步娘娘的姐姐是南苑王新納的妾侍，這回跟隨南苑王宮，是來探步娘娘的。”

婉婉愣了下，“原來里頭還有這層關系……”

月蝕過去了，天地重新澄澈，地面上的磚塊縱橫錯，顯出冷的線條來。朝乾清門上看了眼，賓客云集，自是熱鬧非常。可越熱鬧，越使心煩。抬手了太，“我頭疼得厲害，不想去了，咱們回毓德宮吧。”

那麼盛大的場面，缺了一位公主不算什麼。銅環道是，“小廚房里燉了甜碗子，是殿下最吃的。回頭用上一盞就歇下吧，今兒都是奴婢的錯，沒能照應好殿下，奴婢罪無可恕。”

慢慢搖頭，“好些事是命中注定，合該我有這一劫，不能怨你。”

走上西一長街，夾道寂靜又深遠。那月亮重見天日，輝愈發的勢不可擋了。宮里一向有規矩，下鑰過后門不得再開啟，所以很有機會在夜里走一走。朱紅的墻在月下還是扭曲了，變了幽暗的藍，目所及都是熒熒的，很有味道，但也很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了寒，回去之后就病了，人昏沉沉的，上燙得厲害。延挨到了天亮才說，銅環急忙上報司禮監，肖鐸親自帶了醫來診脈。躺在架子床上，把手探出帳子，手腕暴在空氣里，那一截徹骨的涼。

太醫的診斷不出所料，開了兩劑表汗的藥，讓多休息吹風，自然就好了。仰在那里，隔帳聽見腳步聲散了，銅環把肖鐸請到外間，一五一十把昨天晚上遇見的事和他說明了，末了道：“我們殿下雖是長公主，到的拂照并不多，這事兒報到太后娘娘跟前，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收場。所以奴婢找肖掌印，請肖掌印為殿下做主，嚴懲那個膽大包天的趙參議。”

婉婉閉了閉酸的眼睛，把被子扽高，蓋住了自己的臉。做公主并沒有想象中的快樂，的煩惱那麼多，全都憋在心里，有口難言。

皂靴的鞋底輕輕過地面，到床前，過了很久才聽肖鐸道：“請殿下放心，臣一定剁下那廝的爪子，給殿下出氣。銅環說得對，事不宜張揚，越是鬧得人盡皆知，臣越不好用手段。殿下瞧著吧，趙老娘娘那里，臣也會為殿下討回公道的，絕不殿下白這份委屈。”

其實當時很氣憤，過后倒平了心緒，但是聽見他的安，不知怎麼悲從中來，忍不住就哭了。

在帳泣，肖鐸在帳外束手無策，“臣知道這事對殿下影響頗深，好在有驚無險，殿下寬懷些吧。”

婉婉哭的并不是這個，只是對失去到恐懼，本來打定主意爭氣的，決定以后都不理他了，沒想到他隨意的兩句話，就自然而然回心轉意了。

打起帳子了聲廠臣，他拱手看，紅紅的眼睛，紅紅的鼻子，襯在那雪白的面孔上，又是可憐又是可。

他上前半步，“殿下有什麼吩咐，臣聽著呢。”

翕了下，很想和他談談含清齋里的事，可是轉念一想又怕他為難，況且對方是音樓，穿了大家尷尬，還是不說的好。

真是傷心，難得結了一個好朋友，結果這個好朋友搶走了喜歡的人，這算什麼呢！婉婉到底善良，沒有想過要使壞，如果他們都是用了真的，那就好好在一起吧。不過二哥哥要是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大概會氣個半死。可覺得皇帝的人可以有千千萬，肖鐸遇見一個合適的人太難了，反正二哥哥不長，割一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在候命，卻好像沒有別的話可說了……想了想話鋒一轉，“南苑王應當還沒離京吧？你替我準備一個食盒，送到他別業里去。”

肖鐸明白了，是個仔細又客套的人，了人家一點恩德，習慣的涌泉相報。

他道好，“回頭就讓小春子送過去，只怕南苑王不敢吃罷了。”

“不管他吃不吃，我的心意到了就。聽說他的側妃也在京里，這趟是不是要逗留兩日了？”

肖鐸想起昨晚座上那道癡迷的目，長長呃了聲，“想來是吧。萬歲爺怕端妃娘娘孤寂，特意挽留南苑王在京小住。側妃宮不必遞牌子，還賞了小轎，方便隨意往來。”

婉婉臉上浮起古怪的表來，“如此厚待，真不多見。那位側妃長的什麼樣兒？和音樓很像嗎？”

肖鐸搖頭，“是同父異母的姊妹，在閨閣中就不對付，并不深厚，不過是走個過場，沒想到萬歲爺皇恩浩，特許了常進宮探。不過論相貌，倒是個人，大概是隨了母親吧。”

這下婉婉心里有數了，想來那個二哥哥的老病又發作了，隔灶的飯香，瞧見人家側妃，又起了別樣的心思。只不過是姑娘家，不好多說什麼，也不想再打聽旁的了，頷首表示明白，“我托你的事別忘了替我辦，我累了，再睡會子，你去吧。”

肖鐸揖手，卻行退了出來。

回到司禮監即命人準備食盒，挑了幾樣致的點心，讓送到保大坊的藩王府邸去。

曹春盎還在嘀咕：“我瞧那個南蠻子沒安好心，干爹還讓給他送吃的……要不兒子往里頭摻一把豆，給他清理清理心肝兒？”

這些廢話換來一個凌厲的白眼，曹春盎脖兒吐舌，忙拿著牌子出宮去了。

藩王的別業置辦在京城，為了不那麼招搖，都是往尋常了建造。南苑王的府第是個四進的院落，規格不高，簡直和一般富戶的手筆差不多。這位藩王的特別之還與其他藩王不同，他善經營，懂得表面文章，沒有深了解的人，永遠窺不那張面孔背后的韜養晦。

宮里有賞，雖然不是賜，也足夠令人恩不盡的了。南苑王親自迎接，小小一盒點心托在手上，曹春盎滿臉含笑：“這是長公主殿下命奴婢送給王爺的，都是殿下平時最吃的，說昨兒那事無以為報，權且拿這盒子點心向王爺聊表謝意。”

他謙恭一如往常，“請曹公公替本王帶話，長公主盛，良時激不盡。”轉命人給曹春盎準備賞錢，“曹公公辛苦，進屋歇歇吧。”

曹春盎擺手不迭，“不敢勞煩王爺，奴婢本來就是宮里辦事的，跑這點，算不得什麼。王爺留步，奴婢值上還有差事，就先告退了。”說完撒丫子便從藩王府跑了出來。開玩笑，當初端妃沒和他結梁子，都差點把命代在他手上。現在他和干爹幾乎撕破了臉，還敢留下喝茶，敢活膩味了。

底下長隨眼看著那個小太監跑出門，呵腰上來接應食盒，被他抬手遣退了。不過一個稀松平常的東西，那麼珍而重之捧在懷里，看模樣簡直怪異。他也知道太過了些，可是架不住心里歡喜。拿進上房擱在桌上，繞著月牙桌慢慢踱步，想起亭子里的，曾經是他年時期心之向往。那麼近距離地站著，完完全全的姑娘模樣，等了十來年，終究等到長大了。

婢揭開食盒讓他過目，海清卷子、皮餅……拿梅花漆盒裝了五六樣，花花綠綠都是孩子的口味。外頭來的東西不能吃，因此一銀針遞了上來，他在指尖掂了掂，還是扔開了。本來就沒打算，了一塊怕不完整，放著觀賞也好。

廊下腳步聲急促，到了門上聲王爺，他回看，音閣打扮得花枝招展，立在檻外說：“皇上打發人傳信來了，讓我即刻進宮。”

他嗯了聲，無關痛，“照著咱們來時商議好的辦，事之后我不會虧待步家的。”

音閣道是，腳下卻流連不去，“王爺這麼做，當真不怕天下人恥笑？”

“恥笑？”他輕輕牽了牽角，“為什麼遭恥笑的反倒是我？天下人不是更應該同我嗎？”

“我畢竟是王爺下聘迎進王府的……”

他站在那里，一雙沉沉的眼眸沒有溫度，“你我各取所需，用不著講大道理。我南苑王府給你提供進紫城的跳板，只要手段夠高，爬上皇后寶座也不是不可能，全看你怎麼作為罷了。”

音閣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用意，“王爺究竟是什麼目的？如果只是為了取悅皇上，大可以直接把我送進宮去。”

他瞇著眼睛審視，慢慢搖頭，十分失，“單憑一個你，差得太遠。”所以才要把自己的臉面搭進去。如果這個局能，那麼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真奇怪，他機關算盡，只是為圓自己曾經的夢。因為這個夢是沒有惡意的，所以做一點變通，也沒有任何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