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錯》第25章 花晴影紅

北京到南京,要走很久。婉婉不識水路,看了地圖才略有些著落。船上兵卒多,可以日夜兼程,就坐在艙里的那把玫瑰椅上看日升日落,暫時忘了煩憂,一切倒還尚可。

余棲遐說,趕得不急,大約需要一個多月,但若是像現在這樣,二十來天應該就到鎮江了。

扭過看,矮幾上供著一個磁碟,是先前靠岸時小酉拿兩個大子兒換來的尖。平常宮里是沒有這種貢茶的,規格低了點,算不得上品,即便有,也是裝在袋子里,塞進箱籠角落熏裳。現在趕路,公主的那病霎時沒有了,拿手指在茶堆里攪了攪,白毫纖纖,綠娉婷,點上一個小火爐,可以慢慢煨著吃。

揭開壺蓋,投了一撮茶葉進去,“到鎮江后怎麼去南京?是坐車還是乘船?”

余棲遐道:“上年督主全是走的水路,這樣不至于太勞累。殿下不暈船,這是再好沒有的,督主早早兒通知了地方上,怕有些水域河道太窄,福船難以通行,責令他們造新畫舫,好供殿下使用。”

造新畫舫,造起來務必華貴,這是肖鐸的周到,卻也委實鋪張。自己這趟出降,南北相隔太遠,也管不上那些,只覺得時間在船上度起來飛快。有時候出艙看看,福船的船頭太高了,走在船舷邊上,像凌空站著一樣,有些瘆人。到后來卻也好了,沒人的時候悄悄在甲板上坐一下,很快站起來,害怕被管家嬤嬤發現,又要聒噪。

往南這幾日沒有別的,就是天氣相較出發的時候暖和了不。南方的空氣比較,雨水也多,晴朗了六七日,忽然遇上一場大雨,那時正在水面最開闊,風里夾帶了雷聲,萬道雨箭筆直扎進水里,濺起層疊的漣漪和半尺來高的回響。

小時候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常常著段虹橋的欄桿看白玉龍首吐水。那是雨后紫城里千萬個涵匯聚而的的雨,聲勢驚人,卻遠不及眼前景象壯麗。

婉婉站在窗前慨:“如果一輩子不出紫城,永遠看不到這山河……皇上也應當到看看。”聲音漸次低下去,隔了會兒回余棲遐,“余承奉,你以前在哪個職上?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關于太監長相的描述,宮里以前鬧過一個笑話,十二衙門經常有人進出買辦,宮門上要核實份,掏出名牌一看,打頭一句就是面白無須,十個里面有八個符合。這余棲遐的長相,差不多也就是那樣,年紀比肖鐸略長一些,容長臉兒,眉目很溫和,說話的語速總是不不慢,不論多急的事,到他這里全能迎刃而解似的。

他拱手,十分拘禮的模樣,“回殿下的話,東廠提督錦衛后,臣一直在外替督主承辦鎮司,所以殿下不常見到臣。”

這麼說來就不奇怪了,只不過鎮司專管偵察、逮捕、審問等事,干慣了那些活兒的人,怎麼能上公主府當承奉呢?

“到我這里來,怕是屈才了。”

余棲遐的子又矮下去半分,“不敢,臣本就是宮中侍,如今長公主出降,督主信得及臣,才派臣照應殿下飲食起居,臣寵若驚,怎麼敢言屈才!殿下此一去南京,人生地不,臣曾經在江南待過三四年,還有些人面,萬一殿有用得上的地方,不至于慌了手腳。”

婉婉輕輕一笑,不再說旁的了,只是瞇著眼遠眺,眼里有水,不是波倒影,是說不盡的愁緒。

銅環問過的打算,因為出降前接二連三遭遇打擊,要嫁的人心積慮,自己的哥哥又有拿當探子的意思,在夾里生活著,怕不堪重負。

低頭看那松鼠,只聽嚙齒啃咬松子,啃得熱鬧非常。隔了好半天才怏怏回答:“既然到了金陵,婚儀還是要如常的,不能皇上為難。至于那位南苑王,心思深沉倒沒有什麼不好,廠臣也是個一眼不到底的人。不同之在于廠臣不會算計我,他卻正相反。可見他不過為了攀龍附,一心把我當賞賜的件罷了。”

所以即便不是盲婚啞嫁,也沒什麼用。人心要是能窺得見,哪里來那麼多的怨偶。

公主有公主的不由己,的婚姻一旦定下,幾乎再也不會有任何轉機,就算夫妻不相和,也要做足表面文章,畢竟宇文良時是藩王,不是一般不起眼的小吏。

在運河上航行,中途遇上兩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過天晴后那一片澄澈,幾乎能讓人溺斃在其中,福船就在萬里晴空下到達鎮江,那是個別致娟秀的小城,有石頭壘砌的城墻,還有空氣中帶著的,一甜而酸的味道。

可惜沒能有機會好好見識,在岸上停留不過一炷香時間,然后在重重的華蓋遮蔽下登上畫舫,搖搖曳曳,向西而去。

江南百姓鮮見到宮里出來的人,所以他們途經的河道兩旁聚滿了看熱鬧的,肩接踵地,揚著帕子向畫舫揮手。

婉婉有點不好意思,躲在樓上不愿面,角問銅環:“他們都知道我下嫁南苑王,南苑王有妾有子,我一個長公主填那窟窿,他們會笑話我吧?”

所以到底還是在意的,年輕的孩子,誰不希婚姻完滿?過去就了別人的嫡母,對來說甚為尷尬。

已經夠委屈了,只有盡量寬的懷,不能增加的負擔。銅環說:“這倒不礙的,又不在一個府里,譬如那些宮里的皇子一樣,當那兩位小爺是侄兒就了。您頭前可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如今心思也不能窄。”

靦腆笑了笑,“對一個人沒有挑揀,什麼都可將就;有了嫌隙,自然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

說的都是實誠話,從來不偽裝的人,不懂人和人之間為什麼要使那麼多的手腕。現在算領教了,傷心之余,腦里眼里還是惘惘的。

從鎮江金陵,水路雖不遠,但比起運河的寬綽來,分明仄了許多。用的畫舫,造得又高又大,排場是有了,速度也得放慢。畢竟用來游山玩水的船,總不能它跑得哨船一樣。于是這麼悠悠順流而下,三日之后才到桃葉渡。由水路換陸路,早有藩司衛清了道,從船上下來的時候,見鹵簿都已經籌備妥當了,道路兩旁的法扇華幢錯而立,滿目皆是帝王之氣。

朱紅的燈籠拿曲柄桿兒高高擎起來,燈下所有人都敷了一層胭脂似的。略站了站,道路的盡頭有人只而來,穿絳紗袍,戴通天冠,及到面前伏地頓首,然后直起來,眼中華微漾,竟比帽上的金博山更為輝煌。

小登科,果然滿意氣風發,如果以前是一片寧靜的海,那麼如今就是一泓跳躍的泉。

婉婉過障面打量他,本來就不大相的人,因為徹底有了見,已經再也待見不起來了。他向行禮,寥寥一欠,就算應付過去了。照規矩他不應當出現在這里的,公主府里有執事,一切禮儀需擇吉時再行,現在打了計劃,有些不悅,更覺得這人狂妄唐突了。

扶著銅環的手往前,腳下鋪陳的氈子踩上去綿,像踩在云端似的。沒有理會他,也不愿意開口說一句話,連眼角的余都很快收了回來。

不是個有城府的姑娘,所以一旦拒人千里,就從每一節骨骼,每一個作散發出來,狠狠鑿在人心上。他早知道已經不肯看他的信,連提都不愿意提起他。至于從何開始,他細細查問過,結果岔子出在音閣那張靠不住的上。早知如此,賜婚的詔書頒布以后就不該留,徒然生出這些波折來。

使了那樣的心計下降,生氣也是應當的,雖然有些不厚道,卻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他到現在也不到后悔。他看著的背影,料想這回恐怕不太好善后。自己在南苑如何呼風喚雨,面對這位驕傲的公主,終究不直腰桿。就算是夫妻,也從來不是平等的,總有一方強勢,一方學會示弱。

他苦笑了下,匆匆跟上去,親自在一旁打轎簾,伺候上轎。臨放下簾子的時候想看,又遲遲未敢,卻倨傲地別開臉,大概連多瞧他一眼也覺得不值。

鑾儀依舊靜悄悄的,只有裳窸窣,和馬蹄敲擊地面發出的聲響。

他為開道,只差沒給扶轎了,可惜并不領。三月的天氣,夜里還有些微涼,他轉過頭看路旁,梨花因燈籠的映照暈上了一層水,有一瞬竟和桃花分不清了。

迎親的儀仗蜿蜒了幾里遠,公主下降進的是公主府,并不需要屈尊到他的藩王府,更沒有家廟、拜宗祠的需要。最繁雜的程序全在宮里完了,他要做的就是恪盡一個臣子的本分,因為長公主即便下降,份還是必須仰的。

所幸公主府里一切都現,時辰也剛好,益嫁娶,益安床。普通人家結親有高堂可拜,到了這里拜過天地就是夫妻拜,然后公主房,大授大帶,環佩叮當,那份尊榮,多人窮其一生都難以想象。

這就算嫁了,云里霧里似的。所有的力都花費在路上,等真正行大禮的時候又仿佛不那麼重要了。婉婉坐在床上,幸虧在宮里也睡拔步床,不至于缺了火炕就發愁。可是這床的褥子鋪得太厚了,床架子花式也不喜歡。被面,堆的棗兒和花生,簡直讓束手無策。

“小酉。”皺了皺眉,“把床掃干凈……”

奇嬤嬤見小酉沒頭蒼蠅似的找笤帚,忙把攔住了,回道:“我的主子,這是好彩頭,祝愿您早生貴子的。得等王爺進來喝了杯酒,吃了子孫餑餑,臨要安置的時候才掃床。您這會兒急吼吼兒的,別人笑話。”

不遂心,總顯得悶悶不樂,本以為時間過去這麼久了,自己不至于那麼沒風度,可見了他,依舊百爪撓心。可以接他無趣平庸,不能接他步步算計。原就比大了八歲,使起心眼子來,豈非活一個老巨猾!

正滿心的不耐煩,門外有腳步聲傳來,瞥了眼,一個頎秀的剪影落在綃紗上,新房的全靠人立刻揚聲高呼起來:“新郎至,共牢而食,尊卑同,同尊卑,相親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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