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錯》第88章 金鏡難補

今天是頭七,老古話說頭七魂魄會返家,那麼婉婉也一定會回來吧?

人太多,會不會嚇得不敢進來?一直是恬靜靦腆的,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去,在世俗的染缸里沉浮了二十三年,卻從來沒有搖過的丹心。如今走了,但愿魂魄未遠,他唯恐怯步,讓所有人都回避,只留下銅環一個,他有些話要問

外面昏天黑地,銀安殿里卻安靜下來。夜了,只聽見悠長的磬聲在風雨里飄。銅環跪在靈前燒紙,他依舊守在壽材旁,即便只剩一個軀殼,他也不忍離棄。

棺中人神態安詳,似乎死亡才是解。他一遍又一遍地,控制不住眼淚,到現在才懂得什麼心如死灰。他的孩,他知道長中的一點一滴。他曾經盼著長大,盼著迎娶,可是當真的紆尊降貴歇在他旁,他卻沒有保護好

這樣的訣別,是要他的命了。走了,他還圖什麼?悔之晚矣,當初為什麼要謀反,就算削藩又怎麼樣呢,只要夫妻在一茶淡飯也是香甜的。

他對著那張臉,滿肚子的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哽聲泣,每一句吐都艱難異常。

“錯都在我,是我不住心魔,非要建功立業。我野心太大,不配高攀你。我在外這一年,沒有一天不在想你,我想過回來見你,可是我害怕,怕你埋怨我,我沒臉面對你。如今我多后悔,早知道會是這樣了局,我還謀什麼天下!你十六歲下降我,跟了我整整七年。可是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足半數。這些年究竟怎麼虛耗至此,我以為我有的是時候補償你,誰知來不及了,你不給我這個機會了……”

他聲聲悲泣,淚如雨。人總是要到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我以為”,往往是錯失的源,“我以為”耽誤了多錦繡良緣,可惜到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斯人遠去,天上地下不復得見,也許到死,都沒有原諒他。

的臉頰,最怕過冬,現在卻冷了這樣。他牽的手,想讓暖和暖和,可固執地握雙拳,僵了,再也打不開了。

他跪著,額頭抵在棺槨上,喪魂落魄地囈語:“你回來吧,帶我一起去。你的病痛我替代不了,至讓我陪著你……”

沉默了半天的銅環聽見他的話,終于再也忍不住了,“王爺以為殿下是怎麼過去的?病痛?難道你以為是病故嗎?”

他抬起呆滯的眼,定定看著,翕了一下,嗒然無言。

銅環才不管他的悲傷是真還是假,都搖不了往他心上捅刀的決心。

慘然笑道:“王爺英明一世,這時候卻裝糊涂麼?病逝的人哪有這樣的好臉,應當形容枯槁才對。殿下是不堪忍辱,自盡而亡的。有三組赤金鈕印,把明治朝的一組帶走了,至死也不忘自己是慕容氏的子孫。王爺那麼,竟不知道高潔自,怎麼甘愿臣妾于仇讎?自你舉起反旗的那一天,你就應當料到會有這種結局,不過是你一直心存僥幸罷了。你把一步步到懸崖邊上,不僅如此,你還有意讓拓下假圖,利用誤導皇上。這樣心懷天下的人,你卻了大鄴的罪人,這對來說是生不如死的煎熬,你沒有料到嗎?畢竟是個姑娘,在南苑孤苦無依,除了咱們這些奴婢,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藩王府反了,連老太妃都對不聞不問,有多強的心,經得住這樣的催活著的時候你沒有為考慮,現在人不在了,再來哭天搶地有什麼用?我勸王爺還是省省眼淚吧,殿下未必需要你的假慈悲。我這麼說,王爺大概想殺我,沒關系,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為我的主子聲屈。九泉之下我們主仆重逢,我給做伴,不孤苦伶仃一個人上路。”

銅環的話,無疑又是一次千刀萬剮的酷刑。不是病故,是自盡……吞金而亡,怪道雙拳握,一定痛得厲害吧。自己到底干了些什麼,把到這種境地!欠的,今生是還不清了,唯一死爾。

“那張圖,確實出于我的私心。我知道你割舍不下大鄴,只有同朝廷徹底決裂,你才能真正拋下責任,回我邊來。”他著棺槨喃喃,氣若游,“原來我又錯了……又錯了……”

“只怕王爺不單是為挽留殿下,也有報復殿下的心思吧。”緦麻映襯銅環的臉,在燈下簡直像個催命的厲鬼,一字一句揭開了淋淋的疤,“王爺恨殿下假孕欺騙你,灰心到了極,想給殿下一點教訓。可王爺不知道,殿下是真的有孕了,結果卻因為接二連三的打擊,胎死腹中……王爺,你這招釜底薪,毀的不單是殿下,還有好不容易托生的小世子。你后悔麼?痛心麼?”

他的神思陷昏聵,自覺已經死了大半。一重又一重的打擊,腔子里早就模糊。很久之后才費力地抬了抬手,“你去吧,等治完了喪,和他們一道出府。我知道婉婉舍不得殺你們,我也不能再造業了……”

以前他是多不可一世的人,哪里忍得了一個奴婢指著他的鼻子數落。可現在,他活著已經沒有了氣神,不得跟前的人替發泄,罵得木三分,他心里才好些。

生命的最后竟是這樣的慘況,如果他只是舉刀謝罪,死得太利索,必以十倍的痛苦來折磨自己才解恨。銅環抹著眼淚走了,他掙扎著把臉枕在棺木的邊沿上,仿佛這樣可以離更近些。

“婉婉,以前說過的話,我都記得。我答應過你,這輩子不再和你分開的,我說到做到。只是你還得等我一程子,我即刻就死了,怕他們不好好發送你。”他哽咽著說,“我讓他們修墓了,回頭我要親自檢點。你停靈期間,我來供奉你,咱們夫妻聚離多,打今兒起,是真的不分離了。”

他俯下子,在額上親了一下,那寒意直鉆進人的心里。換做以往,大概會怯地笑,現在不會了。的表永遠定格,沒有喜怒哀樂,他痛斷肝腸是他罪有應得,從此不會再傷害,這樣也好。

他等了一夜,等到風停雨歇,沒有回來。生說有的人走不遠,是因為心里還有牽掛。有的人一去不回頭,是因為對后事毫無留了。門前鋪地的草木灰很平整,是用來等候的足跡的,結果一場空,看來當真走遠了。

蓋棺釘釘的時間早就看準了,他無力阻止。那七寸長的釘子,伴隨太監揮舞的鐵錘,一寸一寸矮下去,他只有在邊上不住念叨:“婉婉,你躲釘兒啊、躲釘兒啊……”

他的所有和惦念,隨著幾聲悶響陷進了無邊的黑暗里。隔著厚重的棺槨和繁復的繡片,他看不見婉婉的臉,可是的一顰一笑印在他腦子里,再也抹不去了。

太妃的意思是,墓室修好前,把靈停在祠堂東邊的殿里,過去歷代王爺和王妃都是這麼做的。他木然看著,“是長公主,這里是的府邸。為什麼要把送到那麼森的地方去?會害怕的。”

他的神智已經不大正常了,太妃哭得悲凄,“你要記住你肩上的擔子,這會兒哪里有你胡鬧的余地?前邊正打仗呢,你兒子,你兄弟,都在為你的大業拼命,你倒得閑兒在這里發瘋麼?”

太妃試圖激起他的雄心來,可是他聽了,依舊毫無:“去他娘的大業,害得我妻離子散,誰要誰拿去吧!我就想陪著婉婉,每天伺候吃喝,不讓著……”

他千里奔波,上沾染了跡和泥沙,弄得污穢不堪。曾經意氣風發的藩王,不論何時都是皎若明月的存在。眼下呢?污糟狼狽,快沒有人樣兒了。

塔喇氏上前蹲安,小心翼翼說:“爺,奴婢給您預備了熱水,您洗漱一下,吃點兒東西吧。死者已矣,活著的人不還得活著嗎。您這模樣,殿下瞧見多心酸吶。”

他置若罔聞,到祭臺前點了香,長揖過后,進了香爐里。

眾人拿他沒辦法,太妃只得下令加快修墓的進程。他現在魂兒給勾住了,長公主下葬后,應當會慢慢好起來的。可是在這之前,誰也分不開他和那棺槨。他在偏殿住下,每天要做的就是上貢進香,余下的時間用來陪伴。不在乎人死后會不會腐爛發臭,在他心里,婉婉還和活著的時候一樣。

他被無盡的思念包圍了,越來越想,然而好像決心切斷所有的聯系,連夢都不肯。他到靈前哀求:“今兒夜里讓我見見你,咱們說兩句話好嗎?”

每次滿懷希,每次都落空。以前那麼心,現在是恨他了。他垂下頭喃喃:“你不愿見我,我只好去找你。”

薨后半個月,他才想起去以前的臥房看看。站在院子里環顧,那雕梁畫棟還是記憶里的樣子,恍惚看見坐在欄桿前巧笑嫣然,他想追上去,可眨眼又不見了,剩下的便是潑天的失落和悲涼。

他在的書案前坐下,用過的文房四寶,一樣一樣過去,那筆硯溫潤,仿佛還留有的味道。他徘徊了一陣兒,又去東邊的配殿,陳設沒變,簾幔的和他一塊兒選的,還有圍屏的花樣,是牡丹還是蝴蝶,彼時讓斟酌了半晌。

他的如今壞多了,口的痛自離世后變得更劇烈,有時忽然發作,常不上氣來。再者走幾步就累,因為每天的飲食只夠續命,多的哪怕一口,他都沒法子吞咽。

他坐在榻上緩了緩,歇夠了腳力才到妝臺前,鏡子里映照出一個陌生的人,風采不再,瘦骨嶙峋,甚至連自己都思量了半天,這人究竟是誰。待看清了才恍然,“這麼難看,難怪你不來找我了……”他笑了笑,拿起的篦子,珍而重之托在掌心里,“婉婉,你現在走到哪里了,過奈何橋前等等我,別把我忘了。”

他最怕的,就是追趕不及,但是墓沒造完,他不放心。這世上,還有誰是能夠相信的呢?出征前他以為不會孤單,到最后他才明白,能托賴的從來只有他一個人。如果他不在了,恐怕又落個無人問津。

到的無邊寂寞,他終于也品嘗了一遍。人冷暖啊,他口口聲聲,其實沒有為做過什麼。可惜覺悟得太晚,不管他如何悔恨,世上再無慕容鈞,放下了一切,不稀罕他了。

他嘆息,把篦子藏在袖籠里,轉離開,經過多寶格時袖子刮到了什麼。哐地一聲,一只紅木匣子落地,低頭看,滿地的荷包和香囊,都是男人的款兒。

腦子里嗡嗡作響,他看了半天,終于捂住臉,癱坐下來。

五月的天氣,如何冷得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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