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錯》第89章 山河永寂

人生就像一場戲,曲終了,不管留下什麼樣的彷徨和憾,該散的總要散。

長公主有愿,如果哪天不在了,希底下的人能安然離開。現在想來其實早就做了決定,家國難兩全的時候,除了殉節,沒有別的選擇。金石答應過,即便現在人不在了,他依舊一不茍地完命。

這長公主府,最后都是的模樣,快樂的,不快樂的,縈繞在心頭,要把人生生垮。告別縱然萬分不舍,但不得不走。這是南苑人的天下,誰知道現在遲疑了,將來還能不能活著離開。

馬車準備妥當了,就停在公主府大門外,一行人落魄地站著,朝灑在他們的頭頂,失去一人,隊伍潰不軍。

小酉淚水長流,“殿下還沒下葬,咱們就這麼走了麼?”

南苑王已經不讓任何人再接近銀安殿了,他們在與不在,都沒有意義。

銅環長嘆:“殿下十四歲那年,我到邊伺候,這九年來風風雨雨,我一直陪著。我出微賤,是大鄴最高貴的人,我不知是燒了幾輩子的高香,才到跟前的。殿下和咱們不一樣,咱們到哪里都不耽誤吃喝,呢,鐵骨錚錚,改朝換代了不能活。咱們一千一萬個舍不得,可對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果。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時候到了,先走一步,咱們后頭趕上,看開了,其實也沒什麼。”

這些都是寬的話,眼瞧著一個活蹦跳的人裝進了匣子里,正值如花的年紀,誰能不為到惋惜呢。然而終須一別,這就是人生。眾人哀致地對看,主心骨沒了,家國也不保了,何去何從,拿不定主意。

回家吧,家里有人的,先和親人團聚。家里沒人的,大概會往南,先躲避了戰再說。

小酉問余棲遐,“余大人什麼打算?遠走高飛嗎?”

余棲遐木然搖頭,“遠走高飛,往哪里飛……我是個太監,江山易主,除了宗室牽連,咱們這些人更是一損俱損。”他轉頭看金石,“千戶呢?”

金石臉上沒有喜怒,目卻堅定,“殿下最大的心愿,就是保住大鄴丕緒。我是個武夫,除了賣命不會別的……我打算回京,盡我所能報效朝廷,以殿下在天之靈。”

他的決定讓人唏噓,明明前路莫測,為了最后的忠誠,依然選擇戰斗,這是作為錦衛的氣節。他手下的人自然要跟著他,余棲遐要與大鄴同榮同辱,銅環和小酉家在北京,結果商議下來,竟也只有一條路可走。

“你們說,平川把消息帶回去了嗎?那些只會耍皮子工夫的員們會怎麼說?皇上呢?他又做何想?”

銅環漠然道:“除了捶一嘆,還有什麼?國家危難時,殿下可以殉國守節,頂天立地的爺們兒們,恐怕沒這膽。”

然而他們的追悔莫及又值幾個子兒?一條人命沒了,南苑王的所作所為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些虛偽的,殺人于無形的酸儒們。

臨別了,眾人跪在檻外,沖銀安殿方向遙遙叩首,只可惜殿下看不見了。既然決定離開,就不要再回頭。各自上了車馬,鞭子一揚,開出大紗帽巷上洪武街,日頭漸漸升高,路上也有了絡繹的行人。

銅環倚著車窗,人懨懨的不愿開口,可是走了不多會兒,聽見小酉低低一聲輕呼,抬眼問:“怎麼了?”

小酉抖的手指指向街道盡頭,“你快瞧,那人是誰?”

銅環探出窗口向外看,乍見一個華服冠的男人,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央。他靜靜地,隔著幾道坊墻,滿面愁容地向南眺。那出眾的面貌和段,即便相隔七年,也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他是來接殿下的吧?銅環忽然大淚滂沱,如果早一點多好,終究太遲了。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差了一點兒便兩隔。他一定也傷,殿下是他看著長大的,加封了長公主,了南苑王妃,每一件事都是他經辦。國破已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倔強。倘或早來半個月,殿下就不會死。看來命中注定,無論如何都逃不,耽擱了幾天,錯過的就是一輩子。

不過也許是長公主庇佑,已經攻到九門的南苑大軍幾番失利,居然重新被打退至廊坊。如此一來給了朝廷息的機會,幾位告老還鄉的大將軍重新起復,征戰沙場多年的老人兒了,哪怕久別刀槍,戰略戰還是的。于是一百多里的戰線逐漸延長,得南苑大軍不得不退守滄州,后來真正攻北京城,已經是四年后的事了。

城破,一個王朝宣告完結,有種宿命難違的覺。烏泱泱的大軍水一樣涌城,那座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帝國中心懷大開,不不愿,卻又無可奈何。

瀾舟一腳踏進奉天殿,把阿瑪的牌位高高放置于髹金龍椅上,“倘或阿瑪在,何至于虛耗四年!如今兒子也算不負您所托,把這江山,打下來了。”

叱咤風云的戰將,到底還是沒有逃的煎熬。他在攻打九門的時候接到南苑的消息,長公主下葬沒多久,阿瑪也追隨地下了。這個噩耗擊碎他的脊梁,痛得他直不起腰來。多次了,午夜夢回都讓他驚惶栗,他以為阿瑪會振作的,那樣世事明的人,不會看不穿。結果就是心死了,無論如何不得活。據說那段時間瘦了相,他想盡方法折磨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仍然抱著那堆荷包香囊不放。

阿瑪正是春秋鼎盛,走得那麼突然。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他不能回去奔喪,只能面向南方嚎啕大哭。先是額涅后是阿瑪,不一樣的打擊,同樣讓他痛斷肝腸。一切苦厄的源都在慕容高鞏,沒有他一次又一次的迫,何至于死?不死,阿瑪就安然無恙。他問清了里頭緣故,在辭世之前,曾經接過宮里來信,信件的容哈圖看見了,據說言詞委婉。一個大老,也許瞧不出什麼端倪,但對于心思細膩的長公主來說,字里行間以退為進的技巧,卻是比泰山還要沉重的迫。

傲骨,怎堪如此的毀謗,于是以死明志了,慕容高鞏終于滿意了。

不殺他,何以告先父和夭折的兄弟?他下了令,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狗皇帝刨出來。沒過多久底下人來回稟,明治皇帝的尸首找到了,這位道爺還算有骨氣,沒有等人勒斃,自己在長春宮里,一繩子上吊了。

他趕過去查看,丟了江山的道爺穿著中單著雙腳,悠悠掛在梁上。大概是自覺無以帝王自居,連龍袍都沒有穿。外間傳來呼喝聲,他轉出去,一個穿著錦緞的小孩被人魯地拽下臺階,無言地著嚎哭的母,眼神讓他想起來。他微微抬了下手指,示意留一條命,他知道那是慕容高鞏唯一的兒。

覆巢之下再無完卵,糟糟的攻占和清理,殺紅了眼的圖魯們,幾乎把明治帝的后宮都整頓完了。其中包括所有皇子宮妃,還有幾千的宮太監。

煌煌帝都河,天街上的跡花了上萬桶水才洗刷干凈。煥然一新的皇城重顯河清海晏的氣象,一個生機的王朝拔地而起,國號大英,改元乾始,從今以后,它姓宇文。

他是開國皇帝,但他知道,一切基都是阿瑪創造的,他站在他肩上,才有今天的輝煌。有時候也想,如果阿瑪當了皇帝,不知是怎樣一位明君,自己那點勉強的功績和他相比,連零頭都不及。還有,母儀天下,又是怎樣的仁寬厚,德澤四方。可惜都去了,沒有機會澄清和好,到最后都恨著阿瑪。

留給他的那封信,他一直珍藏著。不愿意和阿瑪合葬,他心里雖然萬般糾結,可這是愿,他怎麼能夠違背!

他建皇陵,尊阿瑪為高皇帝,從南苑把墓牽過來,用了最高規格的大典重新安葬他。可是卻讓他為難,如果追封皇后,就必須從葬。斟酌了再三,只能給一個皇貴妃的銜兒,不慕容氏的泰陵,也不阿瑪的孝陵。他在孝陵以東二十里為另修寶頂,怕斷了香火供奉,專派太監守陵,每逢生死忌,他也必定親自前往祭拜……沒有送最后一程,是他永遠的憾。他記得他的嫡母,是個神高潔,不染塵埃的奇子。

當然這一做法,給他招來了諸多非議。說他私心作祟也罷,小肚腸也罷,他咬住了牙關,只說“朕意已決”。

太后卻很高興,“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不枉我生養了你一場。禮可,名分不可。合德長公主畢竟是前朝公主,進孝陵實在不像話。”

他臉上淡淡的,多年的征戰,早就養了喜怒不形于的習慣,“不必開解兒子,兒子這回的確是了規矩,嫡庶不分,該當被人撻伐。”

太后很不滿,“什麼嫡庶不分?如今你是皇帝,哪里來的庶?是你心里一直解不開這個疙瘩,到了這會子還管我!”

他這才勉強揖手,了聲額涅,“您的那只白貓,朕命人置了。”

太后唬了一跳,“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它吃了送給他的藍靛頜,當然容不得。

這座皇宮太富麗,太大,他雖主這里,好些地方都沒去過。某一天進了文淵閣,那是專門用來修撰書籍的地方,底下一層是員們辦事的場所,二層用以收納各典籍和歷朝的著作。三層寬敞明亮,設有榻,是準備他隨時登閣覽閱的去

他在書架上挑揀,挑了本前朝翰林陳積厚所著的《鄴書》,上面錄有歷代發生的重大事件,也有直系皇族詳盡的一生。大多數皇親國戚的宿命他都知道,慕容家沒留下什麼人了,都不在了,他們連個乞命的渠道都沒有。

他循著亮上三層,坐在榻上慢慢翻閱。直欞窗上照進一片金芒,無數細碎的塵在線里飛揚。眼前浮起舉著風車,和他并肩坐在臺階上的樣子,那時無憂無慮,以為就是永遠……他嘆了口氣,這一嘆把景象都吹散了,不由悵然,怔了很久才回過神來。

慢慢往后翻,在孝宗子篇里,找到了關于的那段文字記載。短短數行字,囊括的是一生——

“合德帝姬,諱鈞,字婉婉,孝宗也,賢德皇后所生。隆化元年惠宗即位,奉長公主,開寶元年,適南苑王宇文良時。主明悟,雅好讀書,尤擅丹青,四歲臨章草,縱任奔逸,孝宗特所鐘。明治禪,溺道學,主出降在即,三諫其言,帝允,未幾復萌。開寶二年,主有孕,帝急令返京,待之甚薄,駙馬大怨。鎮安王,駙馬率銳以平之,誅王鼎,虜大潰,斬首六百余級,授行右驍衛大將軍。開寶六年南苑僭,主慟曰:‘夫既反,何以婚姻待之。’未幾殉節,帝登樓哭,追謚曰昭。”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小伙伴們,本文全部完結了,謝三個月的陪伴~~

番外要作出版用,實書上市三個月后加到本章里,到時候會有更新提醒,大家再來看。新坑《菩提生香》預收已開,可以提前收藏,開始連載也會有提示,咱們新坑再相見=3=

番外

時間是一塊磨刀石,悄無聲息地把一切鋒芒畢的棱角打磨圓潤。不論多麼波瀾壯闊的歲月,過去了,漸漸趨于平緩。仿佛所有痛與悲都消化完了,曾經鮮活的人和事一點點褪,到最后僅僅是一個傳奇故事,在旁觀者間口口相傳。

“嬤兒和我說說以前的事兒,好些我都不記得了。”

“老說什麼趣兒!”媽子見福桔盆栽里的金桔都干扁了,死活賴在枝頭不肯落下來,手拽了一把,將那焦黃堅的核兒扔進底下土里,撲了撲手道,“您呀,小時候沒讓奴婢心。起先在大紗帽巷那會兒養得好好的,后來回了藩王府,不知怎麼,一里一里瘦下來了……”

東籬自小基就不壯,因為父母生他那年都太年輕,他就像棵缺乏營養的秧苗,不管怎麼澆灌,總是比別人弱些。他開蒙相較其他兄弟要晚,東齊、東笙他們著膀子滿世界撒歡的時候,他還穿著春衫在檐下坐著呢。要論健朗,他確實差了點兒,但他出好,改朝換代后更是獨一份的尊崇。皇后娘娘的兒子,連皇帝都對他另眼相看。為了治他的不足,圣駕親自學醫,診脈抓藥不假他人之手。外人瞧來可能就是父子深,其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皇帝之所以登基便立太子,里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敦肅皇貴妃。太子在襁褓里時,就被接到南苑長公主府養。當時的長公主殿下對他何等的疼,皇帝如今有五位阿哥,卻尤其看重他,多有些追思嫡母的意思。

“誰都能忘記,唯獨太太,您得記著的好兒啊!”這是媽子常說的話,當然得背著皇太后。太子兩三歲時還口頭心上一時不忘太太,可畢竟是孩子,一個人乍然從他的生命里退場,時間一久記憶便逐漸淡了。不過善與惡,落地就注定,他的脾氣像太太,溫和寬容,不那麼斤斤計較。就算后來在太后和皇后跟前養大,他也還是保有他的純真和善良,待人接上頗有前朝長公主的風。

太子說:“我對太太,只有依稀的一點印象。嬤兒不說旁的,就和我說說太太和高祖吧。”

媽子瞇覷著眼兒,掖著兩手嗟嘆:“那二位……怎麼說呢,真是可惜了兒的。您太太,是世上最好的人,對誰都和和氣氣的,不因我們份微賤就瞧不起我們。”在自己頭頂上比劃了一下,“您太太,這麼高的個頭,孩兒堆里頭等的出挑。生得白凈,您吃的酪,還有皮子,就是那個兒。生來是富貴人兒,長了顆七巧玲瓏心,人吶,越聰明越遭罪,您太太就應在這上頭了。的心氣兒要不是那麼高,這會兒還好好的呢。要活著,您瑪法可不也好好的嗎。我算了算,他們走了七年,如果健在,您太太三十,高祖比大八歲,三十八,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紀……”

英年早逝,永遠令人扼腕。太子低下頭,嘆了口氣,“皇祖母和我說起過,是太太帶走了瑪法,要不是,瑪法不會自絕。”

媽子聽了就不舒坦,心說那位太后賣乖的本事了得,天底下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得謝謝人家才對,如果合德長公主活著,能坐上現在的位置?正頭王妃只要氣兒,這輩子都甭想翻

然而理雖在,卻沒膽兒捅那灰窩子,只說:“您太太不走,高祖就活著當皇上,您太太萬一生了兒子……”剎住了,笑了笑,“所以我說人各有命,好些事兒早就注定了。要不皇后主子和萬歲爺大婚那天,東南角的梧桐樹上飛出了凰呢。那凰就是您額涅,您瞧現在當上皇后啦……您太太,那時候對您額涅真不錯,怕您額涅初來乍到過不慣,不讓給新媳婦立規矩……”豈知最后還是落了個墻倒眾人推的下場,這麼回頭一看,大大的不值當。

媽子耷拉著角眨兩下眼睛,“您再長大點兒,長結實點兒,也上皇貴妃墓祭拜祭拜怹去吧。人活著得有人味兒,不能忘本。大日頭在天上照著呢,別琢磨著運勢旺,百無忌。善惡到頭終有報,咱們得圖將來安心。”

太子微微一笑,“我記下了,等我能走遠道兒了,回稟皇父準我出京,我上昌瑞山瞧太太去。”

媽子點了點頭,“高祖殉,好些人埋怨您太太。我得給您太太聲屈,已經夠可憐的了,這事兒不能怪死那會兒,才二十三歲,吞的那個小金印,多不容易!自個兒都要尋短見了,還顧得上別人?高祖是太傷的心了,頭里兩個人多和睦呀,誰料到天說變就變了……舉喪,您也過府戴孝了,您和親,非得往棺槨那兒湊。您太太平時老把您放在邊,這回不理您了,您發急太太,把高祖都哭了。”

兩三歲的事兒,現在已經模糊了。可是聽嬤兒細說,又覺得恍在昨天似的。他也傷心,低落地問,“我瑪法,是怎麼走的?”

媽子臉上浮起了愁云,“聽說是不吃不喝,把自己糟踐死的。不過究竟怎麼樣,咱們是當奴才的,不知道。”

十多年前的南苑王,曾經是多麼耀眼的存在!他年得志,人又生得勻停,當初尚主,和長公主并肩而立,那份般配到骨子里的滿,實在人艷羨。世上的事就是如此,缺憾反倒長久,太過好了,連老天都瞧不過眼。他一心打天下,男兒麼,逐鹿中原本就是志向。結果和抱負發生了沖突,他遲疑了下,試圖兼顧,沒想到長公主是那樣烈的人,不肯給他最后的機會,也用不著他斟酌挽救,自己已經做了決定。

頓足后悔莫及,失去之后才明白,人沒了,就算打下江山也是空的。千帆過盡,獨自蒼白地活著,還不如一同歸去。

靈堂里白幔低垂,因為長時間的煙熏火燎逐漸發黃……婉婉過世已近半年了。

很多人都說梓宮停在家里,不合禮數,就算皇帝老爺駕崩了,地宮前也得在景山上住上兩年,沒有長期停靈奉天殿的道理。他并不理會那些勸解,雖然死了,可他覺得還在這附近轉悠。花樹下,亭臺旁,每一都有的影子。只要長長久久守下去,總有一天會再和相見的。

自那次從房里翻出紅匣子,他的心里多有了點安。他知道他的,若非如此,為什麼會為他做那麼多的款兒?銅環說之所以沒有拿出來給他佩戴,是因為殿下總覺得做得不夠好。有時候一點都不自信,殊不知就算隨便拿線繞一繞,他也會滿心歡喜掛在腰間。

只是憾,活著的時候,夫婦間通還是了。他深,自己明白,卻沒有讓到。最后的那段時間有多迷茫和絕,他不敢去想,他現在總是坐在的棺槨旁,盯著眼前的楠木雕花愣神。那厚厚的幾層板,阻斷了和他的聯系,他把臉偎在上面,環過手臂,就像邊一樣。

“我挑了個漂亮的地方,背山面海,我們在那里安家。你最喜歡的西府海棠,我讓他們搬過去了,前兒去瞧了眼,墓室修得差不多了,再有一個月,我就去找你。我走那天,你能不能來接我?我怕人生地不,花太多時間打探……這分離,我已經忍無可忍了。”

他的祈愿好,以為人死債消,婉婉心,他拿出足夠的誠意來,一定會原諒他的。下葬那天,他強撐著憊弱的子一項一項仔細打點,終于把棺槨送進地宮,他看著墓室的大門緩緩闔上,如同小時候完阿瑪布置的課業,有種大松一口氣的覺。

“你去傳我的話。”他對榮寶說,“吩咐他們墓門不要封死,免得將來再開,多費手腳。”

榮寶駭然,“主子,您想得也忒長遠了。回頭大爺打進北京,不得重建皇陵,殿下這墓,橫豎是要遷到北邊去的。”

“那也別弄得驚天地。”他朝墓道看了眼,“喜靜,別驚著了。”

榮寶惴惴不安,太妃也察覺異常,說什麼都要他回藩王府。他倒也不拒絕,只說:“還有幾樣東西要收拾,置完了就回去。”

塔喇氏自告勇道:“奴婢陪主子一塊兒去……”

他似笑非笑看著,“你好大的膽子。”

他如今瘦得驚人,可是那雙眼睛,依舊能夠刺穿人的皮囊。塔喇氏囁嚅了下,畏懼地往后,太妃直皺眉,“良時,你究竟要鬧到什麼時候?”

他說快了,“事兒都過去了。”

眾人信以為真,讓他返回大紗帽巷,他進了垂花門,就把門閂別上了。

府里人都散盡了,空空的宅邸,深幽冷清。屋子長久沒有人打掃,落滿了灰。他走過去,走到南窗下的地炕前,彎腰吹了口氣,塵砰地飛揚起來,迷花了人的眼。

謝世時,就是坐在這里。他冰冷的錦墊,曾經殊途,但愿能同歸。

費力地登上腳踏,在的終點歇下來。轉頭朝外看,草木枯萎,蕭條一片。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如果還活著,這時候正忙著張羅過年,整個長公主府應當熱鬧喜興,不會是現在這樣。

缺了個人,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背靠著囊,一陣陣冷上來……以前他是不怕冷的,大冬天里穿一件單也敢出門。如今神渙散了,像個廢,堪堪吊著一口氣,在這里消磨殆盡,也就完了。

他這一生戎馬倥傯,到頭來該抓住的沒抓住,不知究竟忙了些什麼。唯一的就就是娶了,可是對這麼深重的傷害,說不清做得是對還是錯。他終究是個自私又天真的人,他盼著還能原諒他,可惜落空了。沒有在他回憶以外的任何地方出現過,即便他快死了,也還是避而不見。

他心里破了個,寒風呼嘯,而過。卷起袖子就看,不知什麼時候起,腕上的牙印越來越淡,和他的最后一點聯系正在逐漸消失,留也留不住。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瓶子,佐以往日的甜,一口一口吞咽下去,然后輕輕啜泣起來:“婉婉,你在哪里。”

再痛也痛不過失去,他半睜著干涸的眼,呼出的白霧由濃轉淡。聽見的《姑蘇行》,隔著厚厚的一片黑暗,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他掙了軀殼的束縛,不顧一切追了過去。

鄉臺上,三生石畔,沒有的蹤跡。他隔著滾滾河流長哭,找不見……再也找不見了……

邊有人經過,駐足看他,看了一陣兒便離開了。很久之后來了個老者,只顧對他搖頭,“緣分盡了,何必強求。你有帝王命格,轉世投胎去吧。”

他執意不肯,“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再見一面。”

“只為見一面,放棄那麼多值得嗎?”

他說值得,大有破釜沉舟的決心。

“那就試試吧,只有這一次機會,續不上姻緣,永生永世再也不要惦念。”

他去找了,滿懷著希。林間小道上遇見,只有十一二歲模樣,背著背簍,眉眼楚楚。見他一踉蹌,忙上來攙扶,“爺爺沒事兒吧?”

他渾,雨后的水洼里倒映出他的容貌,頭發花白,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他徹底絕了,連哭都哭不出來,怎麼會這樣,這就是所謂的機會嗎?

心地純善,扶他在道旁的石頭上坐下,取了竹筒給他水喝。他怕嚇著,不敢盯著瞧,偶爾的一注視,就讓他心如刀絞。他還記得那年帝王設宴,西華門上為他打傘的小太監,也是這樣靈巧的雙眼和如花的笑靨。那時候兩個人年歲尚且相配,現在呢,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真是一場天大的作弄啊,怎麼和解釋前世今生?看來果真緣盡,強求不得。

他想的名字,最后還是放棄了。

“多謝。”他勉強微笑,“林子那麼大,姑娘怎麼一個人行路?”

往前指了指,“我家就在前面,我上那頭的池子里采蓮蓬……您吃蓮蓬麼?很新鮮的。”忙放下背簍挑了兩個大的,雙手托著進獻過去。

他慘白著臉,手接了過來。目臉上流轉,斟酌再三問:“你過得好麼……家里有些什麼人?”

的快樂嵌在角,雖然覺得這人有點奇怪,依舊很禮貌地回答:“我過得很好呀,家里有爹娘,還有兩個哥哥。大哥哥明天娶親,我就要有新嫂子啦。我采蓮蓬是為了做蓮子茶,明天款待親友用的。鮮蓮子比陳年的好,鮮的有清香,陳年的都沒味兒了,怕客人們不喜歡。”

他黯然點頭,看著眉飛舞的模樣,一種無奈的惆悵爬上心頭。不一樣的人生,遠離了滔天富貴,卻活得更加無憂無慮。的歲月靜好,他不忍心打破,只是留地注視,帶著愁苦的味道。

歪著腦袋看他,因他眸中金環旖旎,還多打量了他兩眼。

“您來走親還是訪友?那頭沒人家,您要是愿意,上我家歇歇腳吧,我爹娘都很好客。”

他搖頭,“我來看一個故人,知道很好,就夠了。”

似懂非懂,“見著了?”

他說:“見著了。”

“那您怎麼不高興呢?”

他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拼盡全力仰起角,“我原先想帶走的,可是現在看來……似乎不合適了。有了的生活,比和我在一起更好。以前我總是傷心,如今把我忘了,我……不該再坑害了,你說對麼?”

眨了眨眼,小小的人兒,理解不了那麼復雜的關系。半晌才嗯了聲,“那您也好好的吧。”

他站起來,重新把蓮蓬還給,“留著回去煎茶吧,我該走了。”

抱著蓮蓬看他向東緩行,清晨的灑在他的鬢角,奇怪,這個人好像在哪里見過。

口噯了一聲,“您還會再來這里嗎?”

他站住腳,說不會,“一輩子只來這一次,以后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心里憾不已,但又無法表述,便駐足目送他,看著他走遠,溺進一片金芒里,漸漸不見了。

林子那頭傳來喊聲,“阿莼……阿莼……”

收回視線,匆匆應了聲,是哥哥來接了。

“你在瞧什麼?”哥哥把的背簍卸下來,背在自己肩頭。

說沒什麼,不住又回頭張,“我剛才遇見個人……”

哥哥問是什麼人,想了很久,“歲數有點大,像咱們爺爺那麼大。我好像認識他,可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了。”

哥哥嚇了一跳,擰眉怨怪:“說什麼胡話!早就叮囑過你,不你大清早上林子里來的,你偏不聽。看看,遇見鬼怪了吧?”牽起的手就往回走,“趕回去,娘知道了要著急的。”

走得跌跌撞撞,一面走,一面還是回。等出了林子,看見屋舍上的炊煙裊裊升起時,又把剛才的奇遇拋到腦后,只惦記的蓮子茶,還有爹爹替新做的秋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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