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第一章 長風 (1)

青州府,云榭臺,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鎏金博山爐靜靜燃著檀木沉香,煙氣無聲裊繞。

十數張案桌后坐著得一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瞇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旋著楚楚子,如輕燕般從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香氣,卻生生被酒與歌舞沖刷得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鬧哄哄的聲響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形帶勁一陣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粘著漬和幾塊可疑的污,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我可不算本事。”他一手摟在白皙的細腰上,另一只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麼?”

“再來!”同僚還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地吻上去,將那些酒漬舐得干凈。孟良半閉著眼睛,一只手在案桌上打著不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眾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過了雨聲,紅萬丈,然可人。將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后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綽約的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云榭臺的右角,依著青州慣例,琴師奏樂以幕布隔開,樂聲便如流水泄出,裊裊間盈滿整個房間。如今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年,指尖撥捻慢挑,他尋隙回頭,向坐在自己旁的:“手指沒事吧?”

低垂著眼神,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弦。”

“幸好大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又將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頗為復雜。

不答,只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鬧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小兒手臂的蠟燭便有數十,燈火通明間,微微瞇了瞇眼睛,恰好看見遠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子,場面香艷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急急吩咐道,“趕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走開,才問,“你剛才奏得是什麼?”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怎得聽些鄉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伙兒心里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來,孟浪敬上將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嘩——”一時間竟起了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只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將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吳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捻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躊躇道:“的手指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里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嘆氣道:“這可怎麼辦?將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麼這麼慢?上將軍要見琴師。”

“大哥——”猝然抬頭,年,滿臉驚慌。

年琴師對笑了笑,低聲安說:“沒事,上將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麼樣。”

侍應帶著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著,大約是沒見過大世面,只低著頭,嚇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只說:“見過上將軍。”

廳堂中靜謐如水,適才還在聒噪喧嘩的將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著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將軍獨自坐著。一襲玄厚錦長袍,黑發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著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視著跪著的,輕聲道:“抬起頭來。”

子微,良久,才慢慢抬起頭,卻因為兩側燭暈染,只覺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著規矩,臉上涂著厚厚的白面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麼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將軍把玩著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丈,他說話聲音并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了每個人的耳中。

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將軍角的笑意濃了數分。

“將軍,的手……了傷。”一旁的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將軍素來待人仁,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將軍眼睛輕輕瞇起,卻只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知其意,帶下了年琴師,依舊將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后坐定,的眼神竟不復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將軍等著聽呢。”

的指尖傷口歷歷在目,鮮尚未凝固,卻只微微一笑,出第一個音。琴弦刮如傷口,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

濃稠的鮮一滴滴落下,婉轉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遙遙相對,琴聲沾上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又似清風,的,的,沾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涌而下,驚得人不過氣,不過聲,仿佛金戈鐵馬,殺氣錚錚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將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將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先行孟良悍不畏死,沖上城墻,立下大功。倚著以往的經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討要個賞賜,上將軍從不拒絕。

上將軍倚在案邊,額邊一黑發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卻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彈琴。將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將軍將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戰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將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將軍素來慷慨,賞賜之,令部下們喜笑開。

“諸君各自盡興。”上將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將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了,一半神匿在半明半暗的線之中,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著主公的背影,嘆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別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將軍對那子不一般。”

“怎麼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只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著。我求個琴師怎麼了?”嘟囔之間,他并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一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年琴師,慢慢走近,陪笑道:“我師妹還未出來,不知去了何?”

“啊!那個彈琴的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將軍府上了——你還是別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模糊。

跟著侍,直到進,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將軍命你將臉上面脂洗去。”侍平板,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水中,一盆清水立刻了淡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制著沒有出聲,只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面。

慢慢的洗去了,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噗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漾出小小的漣漪。順著那一波波開的水紋,一道黑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惶然起后哐當一聲,銅盆摔落在地上,濺了半的水。而視線又偏偏被水模糊,出去茫茫一片,只能約看到那黑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連忙跪下來,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頭道:“上將軍。”

那人就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能看到黑厚錦長袍的一角,云紋凝重華貴。心跳撲通,撲通,一聲響似一聲。

伏在地上,涼水浸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終于聽到他料拂的聲響。

以為他要離去,卻驀然間被人抓住頭發,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幾乎要出聲,卻驀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里邊漩渦正越攪越深,洶涌起伏間,年輕男人聲音沉沉,人辨不出喜怒——

“韓維桑,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涌,終于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上一步,低低問:“你我什麼?”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他了。

上將軍放開了,目狼藉的長,最終落到皮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反倒笑了笑,揚眉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強。”

是夜,雨已停,出遠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將軍的長發被掠起,頸微涼。

一道黑影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旁,低聲道:“將軍。”

“如何?”上將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將帶了過來……”

他瞇了瞇眼睛,角浮起一冷笑。

“將軍。”侍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愿睡,一直在等您……”

角眉梢間終于出溫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只剩下韓維桑一個人,略略撐著口氣,在燭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全然翻起,好幾傷痕已經見骨,往下瀝著水,一滴滴在地面上開出細微的花。他離開了這里,那迫人的殺氣離開,仿佛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著牙,拿角干凈的布料輕輕抹去了水,無奈扯起一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將軍,是大晉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兵征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于吳楚之地,卻被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復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著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鬢發,方才靠在椅子上。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麼一想,反倒坦下來,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丑時,江載初從榻上起邊的人已經睡,一縷青披掛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膩似雪,只留下些曖昧如紅蝶的痕跡。他側,淡淡凝視了片刻,將錦被掖起至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蜀地的急報到了。”

更明,只是因為初起,神間還略帶慵懶。江載初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琴師。

“還在那里,睡著了。”

還能睡得著。”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笑,“把帶過來。”

書房燃著數蠟,亮如天明。

景云風塵仆仆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將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自小便誼深厚。江載初領兵平定邊疆,景云便是副將。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隨。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手扶起,問道:“如何?”

“蜀丞相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小蜀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說這幾日,他便會對蜀侯手……然后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蜀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云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面,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北邊會答應冊封麼?”

江載初不答,片刻后,反問道:“你說呢?”

景云愕然,“你這是問我麼?”

屏障之后,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似是什麼東西被倒了。江載初將目略略抬起,徑直向那個方向,抿不語,眸幽邃。

景云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將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里?他有些困向江載初,雖然知道上將軍確是將薄姬寵得極為驕縱,只是他卻從不會將公事和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北邊會不會答應冊封新蜀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后,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著江載初十數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子,只是衫樸素,并不像是將軍的寵姬。

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云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只是那子額頭抵在地上,并不曾抬起頭來,只能看到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歷。

江載初見不答,轉而對景云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云心下雖好奇,卻也只能轉道:“景云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邁出,忽聽那跪著的子開口,聲音微:“求將軍……求你,”說得艱,“求你,救蜀侯。”

那聲音令景云渾一震,他頓下腳步,轉定那,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阿維嗎?”

維桑沒有抬頭,依舊以額抵地,姿瘦弱,卻如石像,一

“將軍!——”景云急知曉,抬頭問道,“是不是郡主?”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發只以一支烏木簪結起,閑閑道:“景云你想知道麼?”

景云咬牙關,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抬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抬起頭。素凈著一張臉,下頜尖尖,那雙黑眸凈澈如水,只是臉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鏘——景云手中長劍已經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及維桑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發。韓維桑不避不讓,睫,直直看著江載初,仿佛對這一劍置事外。

劍鋒已經割破的脖頸,細長的痕滲出鮮紅滴,江載初才閑閑喊了聲:“住手。”

景云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脖子上,恨聲道:“將軍!當年如果不是——”

“你現在殺了,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著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著不,黑眸中犯上一層,“景將軍,你我之間隔著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將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云鏘然收劍:“你這妖當年差點害死將軍,今日還指將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云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云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瞇了瞇眼睛,看一個又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青紫一片,皮開綻。

“剛才景云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確能幫你。只是要看,為什麼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我,我便幫你保住蜀侯的命。”

維桑依舊跪著,只是直了子,啞聲道:“將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將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里,還有商榷的余地麼?”

脖頸細細覺,粘稠的襟,白一片猩紅猙獰。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將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卻微微凸起。

“將軍救蜀侯,韓維桑自愿為奴,助將軍奪這天下。”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霍然起立:“憑你?”

“我知道將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我將長風城獻給吳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晉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面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隘。上將軍如今在南方立下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江載初走到維桑面前,一手擒住的下頜,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蜀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蜀侯,我也提兵把蜀地滅了!”他已將到角落,“至于你,為奴為婢,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著的氣驀然間松了,不得不稍稍扶著墻,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墜的:“多謝將軍。”

江載初斜睨一眼,眸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扎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之下,的痛楚便會被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覺便會于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涌般涌至,直至將人淹沒。隨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云那一劍劃的。

真好,還沒死。

呵呵笑了笑,沒人告訴現在該去哪里,侍從們低著頭,仿佛并不存在。有些茫然的在門廳頓了頓,便憑著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這麼想著,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蹌。

景云注視了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扣了扣門。

上將軍負著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景云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手。”

江載初依舊站著未,只淺淺道:“景云,還有用。”

“不管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只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

“怕我心?”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道,雋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云,你想過沒有,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

“是老琴師收留,于有恩,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明知我在這里,卻還是來了,你信只是報恩?”

景云雙眉一簇,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重了,沉道:“是,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借口。可……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云想起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也是故意的。一見面便示弱,想讓大哥心。”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我們的人能探知楊林想要廢蜀侯,必然也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著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蜀地斡旋不下去,保不住蜀侯了,只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麼?”景云大驚,“將軍,不可!”

江載初安靜的看著這個兄弟,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他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沖,意氣風發,可以不要江山故國,只要傾城一笑。可現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將士,追隨著他拼殺,一寸甲,一寸土的拼來如今的吳楚之地。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敢孤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云,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云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日前的崖城一戰,上將軍終于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將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布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卡,長風城。

長風城并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高城破,萬古枯,他知道上將軍只是在尋找一個能令將士們保住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將軍招了招手,示意景云站到自己邊,鋒銳的眼神盯著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面環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墻高百尺,晉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在城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云一揚頭,年將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后才有的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著水墨筆畫下獷的城池標記,思緒卻漸飛漸遠,仿佛已經到那堅的城池,冰冷的鎧甲,和粘稠的熱

維桑翌日醒來時,只覺得頭腦渾噩,踉蹌著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氣便灌了下去。皮已經干裂了,上臉上都燙得厲害,想來燒得有些高了。

窗外日進來,自己的脖子,那道劍痕已經結痂,右手上的幾傷口也止了,只是未曾包扎,紅腫起來,大約是要起膿了。著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這一日一夜,未曾進過米食,倒不覺得,只是怕一會兒力不濟。

正想著,門被人推開,兩名侍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進來,為首的侍在桌上放上一套衫,行了一禮道:“姑娘,待沐浴之后,請去面見將軍。”

這是春日的天氣,雖不甚冷,卻絕不暖和。

維桑走至桶邊,探手,卻是冰涼徹骨的井水。不驚不訝,微微還禮:“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維桑解了衫,在木桶邊站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半進木桶中。

腳趾甫一到冰涼的水,渾立時起了一層皮疙瘩,每一寸神經都像是被利刃割過,冷得一卻重重踏了進去,拿浸布狠狠子,直到通紅,才重新踏出桶外,強忍著的戰栗,穿上了衫。

明明的綢,卻像是的麻布,蹭得每一寸生疼。紅腫的手指拿起篦子,一點點的整理頭發,最后勉力結了一個發髻,維桑看著鏡中的自己,灰敗,唯有兩頰泛著極不正常的紅,脖頸上那道紫紅的傷痕赫然顯眼。走至桌邊,一氣將整壺涼茶水灌了下去,這才從容抬步,走至門口,對侍道:“請姐姐帶路。”

上將軍府西苑。

薄姬坐在銅鏡前,慢慢描著眉,輕聲問侍:“怎麼樣?”

“奴婢看著洗了那涼水浴,如今已經去將軍書房了。”

薄姬目微揚,向后室,拿纖長白的手指在上比了比,笑道,“噓,將軍還在午歇呢。”

正說著,慵懶的男聲自后室響起,略微帶著低沉睡意:“什麼時辰了?”

“午時三刻。”薄姬連忙起,捧了一盅熱茶至年輕將軍面前,聲道,“將軍,多睡一會兒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載初就著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氣,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麼頑皮事?”

薄姬抿了抿麗容仿佛開的國牡丹,卻帶著不悅,嗔道:“昨晚你帶了陌生子回來,以為我不知道麼?”

江載初微微一笑,俯下靠近,不顧掙扎,半是強迫地深深吻住那櫻,良久,直到懷中不過氣來,方才放開,低低道:“可我此刻還在這里。”

薄姬眸中直滴下水來,伏在他懷中,斷續道:“我……并未做什麼。”

他不語,只是松開了走至一旁,侍從快步上前,替他穿戴冠。

“只是妾心中氣不過,讓人將沐浴的水換了涼水罷了……”薄姬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他慣常戴的玉冠,溫細致的替他理著長發,笑盈盈道,“將軍戴這玉冠,真好看。”

江載初半垂著星眸,聽有意將那吃味之事說得輕描淡寫,最后縱容一笑,站起來,淡淡道:“阿蠻,看來我真寵得你縱之極。”

薄姬撅著,退在一旁不語,眼神卻是如小兒般,清澈無畏,大約是知道他絕不會真正生氣。

江載初卻看著有恃無恐的表,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門甫一推開,江載初就看見半倚在椅上的,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淺綠,長發簡單挽了一個髻,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喚醒,只是靠在門邊,淡淡的看著,從干裂的皮,脖頸上的劍痕,直到紅腫的手指。

維桑約覺得一陣涼風卷進來,本就睡得不安穩,立時便醒了,看見玉冠玄的年輕將軍,立刻掙扎著跪下,啞聲道:“將軍。”

江載初并不讓起來,只道:“說吧,長風城如何拿下。”

維桑跪著,卻倔強抬起頭,“那將軍答應的事呢?”

江載初指尖閑閑夾著一封已經寫好的書信,“蜀侯的命,就在這一張紙上了。我即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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