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第一章 長風 (2)

讓人千里加急,送至蜀地。楊林收到后,自然知道蜀侯背后還有一個江載初。哪怕他想要自立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維桑重重磕了三個頭,低聲道:“謝將軍。”

江載初只是著那輿圖,抿不語。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走至輿圖邊,輕聲道:“長風城三面圍山,是為天塹。自古以來,傳統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強攻南門。前朝天寶皇帝為了取此城,六十萬大軍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將軍是決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載初的側臉,見長睫微,聲音卻是溫和淡然的,仿佛竹在,道:“你繼續說。”

“將軍有沒有想過,從這里攻進長風城呢?”維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長風城一側問道。

“長風城三面圍山,你指的東面,便如你所說,也是山壑林立。大軍之中,騎兵無法上行,步兵無法攀爬,你說如何進攻?”江載初冷冷一笑,“這邊是你說的方法?”

維桑只說了一句話:“將軍,若是把這山給夷平了呢?”

江載初微微閉上眼睛,眼前仿佛長風城外山巒起伏,松濤陣陣。可如此天力,只憑人力,如何夷平?

維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詳細解釋,忽然一陣眩目,不由自主的,子便倒下去。之間,手抓住了邊人的長袖。

江載初側過,雙眸中掠過一涼意,開手,看著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忽而變得安靜。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風扇。江載初俯下,看著膻紅的臉,長如細篩的睫羽在眼瞼下落下一片影。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韓維桑麼?

似乎是,卻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喚來侍從:“將抬出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侍從抬起的時候,才見掙扎了一下,口齒不清:“阿莊,莫怕……”

“等等。”江載初忽然住了侍從,走至邊,見不安的翻了個,又喃喃說,“阿莊……你再等等……”

春日輕落進來,他看見額上一層冷汗,細細絨發在了鬢邊,那副掙扎而期待的模樣,近在眼前。他出手來,接過了維桑蜷著的子,抬步走向后苑的暖閣。

這個懷抱是真的悉,本惦記著的那些人,那些事,就這樣如初雪消融了。只要這個懷抱還在,這個人還在……而那些噩夢,就真的只是噩夢。

維桑只覺得舌尖清涼苦,慢慢的,就從那燥熱不安中醒過來了。

這才發現自己睡在了錦塌之中,侍正在喂自己喝藥,四肢的,一力氣都沒有,連挪手指都覺得困難。一口口艱難地將藥吞咽下去,眸中漸漸變得清明。

“醒了?”屋里端坐的男人冷冷開口,手喝退了侍,諷刺道,“這病來得真是時候。”

維桑看著一臉肅然的景云,勉力坐起來,“將軍。”

“這三軍上下,可等著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長風城呢。”景云橫劍在膝,冷冷道。

“是,我這就去見上將軍。”維桑掀開錦被,定了定神爬起來。

景云手中把玩長劍,那拇指抵著劍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頓:“郡主,這一次,你最好規規矩矩的。若有一,不管上將軍如何,我一定,一劍殺了你。”

“是上將軍讓景將軍來告誡我的麼?”維桑作頓了頓,面無表道。

景云冷冷哼了一聲。

“不管將軍信不信,如今的韓維桑,已經不是當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韓維桑,比任何人都希,上將軍平定天下。”維桑慢慢抬起眸子,霧蒙蒙的眸中,人看不出虛實,“這一點,景將軍或許懷疑,可是上將軍比誰都清楚。”

景云靜默半晌,起離開,然而角在門口一現而逝,他頓步,并不回頭:“當年一劍之下,王朝分崩離析。韓維桑,你如今可覺得稱心?”

韓維桑低低咳嗽不止,卻并不回答。

景云也不再等,摔了門,徑直離開。

“等等——”維桑忽然喊住他,“帶我去見將軍。”

景云回過,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微微拖長了聲音:“此刻你要去見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誤。”

“跟我來。”

景云的腳程極快,維桑重病之后,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約莫一炷香之后,便到了王府西苑。景云并不看,只簡單道:“如今上將軍寵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維桑“嗯”了一聲,蹙著眉,只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畫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通報的侍匆匆奔來,“上將軍請兩位進去。”

兩人走至門口,便聽到屋子聲音,問道:“將軍,用白芷還是甘松?”

卻聽男子聲音沉沉,笑道:“讓們去準備罷,你喜歡便行了……”

白芷與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正是一片旖旎之,維桑不由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進去。卻聽江載初隔了門,淡道:“既然來了,怎得不進來?”

兩人推門進去,卻聽見“哎呦”一聲,一名年輕子穿著鵝黃,梳著云鬢,站起嗔道:“將軍,后苑你怎麼隨便讓人進來呢?”

“阿蠻,不許無禮。”江載初放下手中書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帶褶皺的長袍,角笑意寵溺,“景云你認得的。這位韓姑娘,是我帳下謀士。”

維桑抬眸,著這年輕姑娘,自小見慣人,卻也只覺得眼前這位是真正絕,宋玉說真正的人“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真正便是說這樣的子,也難怪他這般寵

“夫人。”盈盈下拜行禮。

薄姬笑了笑:“起來罷。”眼前這這般消瘦,近乎枯槁,上手上傷痕累累,令覺得前幾日這般吃味,還耍些小手段,當真是過慮了。

“將軍,妾先回避了。”薄姬目在上將軍上淺淺一,轉離開。

“那日沒說完的,此刻繼續吧。”江載初展開案桌上輿圖,示意兩人走近。

維桑走了許久,出了一虛汗,不由干裂的,正要開口,卻見江載初將手中黑釉茶盅遞了過來,“先喝口水,慢慢說。”

維桑接過來,卻躊躇片刻,因是他喝過的茶盅,只是道了謝便又放下。

江載初黑眸中深渦一旋,復平靜如初。

“將軍,東邊的山頭,這一座喚作獨秀峰。正對長風城中軸街。咱們要夷平的,便是這一座。”

“你這不是異想天開麼?”景云不耐打斷,“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維桑并不理他,只是注視江載初,淡淡道:“將軍,你可還記得蜀地的都江堰?”

江載初面無表道:“記得。”

“那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去那堰堤游玩,有位老丈,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們這都江堰是如何修筑的麼?”

景云臉一變,霍然起立:“韓維桑!現如今提起當年的事,你是有意的麼?!”

江載初卻極為平靜,只淡淡道:“景云別打岔,讓繼續說。”

“當年李冰大人修筑都江堰,為將嘉陵江換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擋道的山峰。”維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載初站了起來,因是在苑,他穿著甚是隨意,披著長袍,面卻漸漸凝重。顯然,只這一句話,他便全然明白了維桑的意圖。

“這段時日長風城干旱未雨,獨秀峰上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道,“可是水呢?”

“前幾年,為解旱災,當地村民請人在山邊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畝。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載初踱步到窗邊,眼見韓維桑果然獻上了計策,轉瞬間已經想到了數個疏

維桑笑了笑:“維桑帶了人來,前年,正是他幫著村民設計了水渠。”

江載初雙眸輕輕一瞇,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著,將軍派人去接來即可。”維桑卻不查有異,續道,“這些日子,將軍要陸續派出士兵,喬裝難民們前去長風城邊,上獨秀峰,裝作是挖野菜解,實則埋下火引……”

江載初轉過,倏然一步踏上,視維桑:“韓維桑,為了這一天,你籌備了多久?”

被他清銳至極的目,維桑后退了半步,語氣略有些不暢:“……什麼?”

“我說,為了等這‘獻計’的一天,你籌備了多久?”他猛然擒住的下頜,直視自己,“接近我的琴師,再‘無意’中被我發現,真是一條苦計。”

維桑初初有些惶,只覺得下頜幾乎要被碎,事到如今,倒不怕了,只是被他這樣抓著,笑得有些猙獰狼狽:“是啊……準備很久了。”

江載初一雙黑眸仿佛要噴出火來,雙手不覺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韓維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時候,你才會接近我,是不是?”

維桑被他掐得不過氣來,只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倒也很好,什麼都不用再管,不用負累,不用算計……

“將軍,快死了。”景云踏上了一步,他跟隨江載初這麼多年,極見他這般失態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載初反應過來,松了松手勁。

維桑捂著脖子,眼前滿是金星,后退數步,蹲在地上劇烈氣。

“此計甚好,明日你把大伙召至帳中,還有些細節需要商榷。”他卻像換了個人,適才的暴烈殘酷然不見,仿佛暴風雨后出一方明凈平和的天藍。

“你先出去,我再和韓姑娘敘敘話。”他揮了揮手。

景云看了維桑一眼,似笑非笑:“將軍,留著還有些用,可別再一時沖掐死了。”

良久,維桑才過氣,扶著桌子站起來,勉力笑道:“將軍,還有事麼?”

“這三年,你在哪里?”他便真如故人相見,淡淡詢問。

“我被族人救出來,四流落,直到……直到……”維桑苦笑,“將軍說得沒錯,直到我聽聞楊林有異之心,想要殺蜀侯自立。我迫于無奈,便只能自投羅網,來求將軍。”

江載初角的笑有些令人捉

“將軍,維桑過去做的事,并不敢求您寬宥。可如今我既有求于你,這一條命,無論為奴為婢,都是將軍的。”重新跪下,重重磕頭,“請,將軍信我。”

“為奴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極輕地挑起下頜,緩緩重復一遍。

“是。”

“那麼今晚便你侍寢吧。”江載初斂了笑意,冷聲道。

維桑眼神中慌一現,旋即低頭不語。

江載初放開,大笑起來,隨手將案桌上銅鏡擲在面前,“開個玩笑罷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當年,可憔悴失了不。”

維桑心中一寬,依舊低著頭,卻也能看見鏡中自己青白的臉,委頓的神,低低道:“是,如今將軍見慣了傾城絕,韓維桑在容貌上更是一無是,只盼在智謀上,能對將軍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載初不等說完,似乎失了興趣,“過幾日出發,先去長風城探一探。”

“是。”

江載初看著的背影漸行漸遠,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了,只剩一抹殘酷之

老大夫扔了一地帶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銀針,嘆口氣道,“姑娘,怎得這麼晚才找大夫?”

傷口起了膿,挑破之后還需用力,維桑臉煞白,雖然竭力自持,卻難以掩飾的微,穩了良久的呼吸,才開口道:“耽誤了。”

“每日都得這般挑膿……”老大夫用力一摁,滲著濃稠黃的鮮又涌出來,維桑用力咬住了,聽到大夫又說,“若要痊愈,可得不時間。”

“大夫,再過兩日我要出門,這手,可沒法騎馬啊……”維桑略有些擔憂。

“倒也有個法子,只是開始更罪。”老大夫沉片刻,“你這指甲已經逆生了,這般中,是以總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這兩片指甲。”

維桑怔了怔,看著自己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長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彈不了琴了。”

“無妨,老先生,手吧。”

頗為急迫的樣子,老大夫卻笑了:“姑娘莫急。俗話說十指連心,拔去指甲可要一番痛楚。我去尋些麻沸散來,姑娘也好些。”

老大夫凈了凈手,存心多安這姑娘幾句,溫言道:“麻沸散不易尋,幸而是在上將軍府上。上將軍多征戰,必然是備著的。”

等了半個時辰,維桑盯著老先生巍巍走近的影,也見到了他一臉難

“老先生,怎麼了?”

“這王府的藥房說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線,若要等送來,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維桑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維桑依舊沒什麼表,只頓了頓,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木麼?”

薄姬帶著侍緩步走來,卻看見那悉的修長影,負手靜靜站在廊邊,卻未進去。

“將軍?”薄姬有些驚疑不定,輕輕喚了一聲,“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找韓姑娘有事相商?”

江載初卻只擺了擺手,淡聲道:“我也來得不是時候,里邊在治傷。”

薄姬踮著腳尖,往里邊看了一眼,卻見那老大夫正拿了燒得通紅的銀簽子,穩穩挑向韓維桑的指尖。韓維桑口中咬了木,端坐著一,卻只見黃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落下來。

“這……”薄姬臉煞白,正要驚呼出聲,卻被江載初掩住了,那悉的麝香涼味擁裹左右,雖定了神,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別出聲。”他神容淡淡的看著,另一只手中不知攥著什麼,只放在側。

薄姬轉過眼神,卻見上將軍手中握著的事,一時好奇,輕輕接了過來。

卻是一塊淡黃布,聞著有淡淡藥香,剛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卻被江載初住。

薄姬只覺得腦中一陣輕微暈眩,醒悟過來:“麻沸散?”

江載初一笑不答。

“為何……不給韓姑娘用?”

既能忍得,為何要用?”江載初眼神中無波無瀾,卻無聲冷笑,韓維桑,原來對自己,你也能這般狠。

此刻屋老大夫已經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隨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這一瞬息的功夫,他向眼前這個用力咬著口中木,鬢發已經汗了一半,卻沒有發出毫聲響,仿佛這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著。”話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來,順涌而起的鮮順著臂彎,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維桑已經咬得滿都是木屑,只是這一下痛得實在太狠,只覺得眼前一黑,連呼吸都頓住了,痛得連心臟都。也無怪,這是世間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點點的平緩,那種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涌過來,鋪天蓋地,無躲藏。

“老先生,我,我會發燒嗎?”維桑提了一口氣問。

“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來是不會再發燒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過姑娘遭這罪,倒不如燒一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維桑吐出口中木屑,雙肩還在發抖,卻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給姑娘上這藥,敷上兩日,便開始長新了。只是今日這痛,可有些難熬。”

老大夫沿著長廊,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你來此作甚?”江載初目落在寵姬上。

“妾聽聞韓姑娘過兩日便要隨將軍出征,這王府里人又,我便做主給姑娘了幾套裳帶上。”

江載初看著兀自笑靨如花,忽而失笑,或許這便是人罷,不懂金戈鐵馬,刀劍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鈿和霓裳羽

上手上都有傷,你讓侍送進去便了。昨日府上送來的那些小玩意兒,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雙瞳隔著窗欞,似有似無地看了韓維桑一眼,順地行了禮,轉離開了。

江載初繞開一地沾棉布,慢悠悠走至維桑邊坐下:“這手可好了?”

“將軍。”維桑掙扎著站起來,卻被江載初摁住雙肩,示意不用

“過兩日便能長出新。應該能趕上和大軍一起出發。”

江載初俯,握起的右手,端詳了片刻:“以后可不能彈琴了。”

“是。”維桑低眉順目。

“其實你全不在乎能否彈琴。”江載初笑笑,放開的手,在案邊坐下,“韓維桑,你這心,一天比一天了。”

維桑抬頭,手指辣辣的似是有萬針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飾些什麼,只笑笑道:“將軍說的是。琴藝不過怡所用。維桑天生不了那些清福,實在不能彈,卻也沒什麼。”掠過侍送上的裳,目中倒是掠過一疑問。

“阿蠻送你的。那日讓你沐了涼水浴,很是過意不去。”

“夫人只是誤會了,維桑并不敢當。”

“府上帳中,都說我對阿蠻太過驕縱了些。”江載初不經意言笑。

維桑一時間沒有說話,卻只沉沉看著榆木案桌,輕聲道:“我倒覺得,這世上,若還有個人能全心縱容,便不會覺得太過孤寂。“

“是麼?”江載初抿一笑,長發發落在頰邊,笑容俊無儔,“那麼若是有人全心縱容你之時,不知韓姑娘又是如何自的?”

維桑怔了怔,角笑意凝在一,良久,一字一頓,絕無回寰:“維桑無福之人,自然,無能消。”

江載初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后你隨行前往長風城。”

三日之后,青州府外一支商隊行往長風城。

烈日昭昭。

領隊的年輕商販回看了一眼,一名量頗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馬趕上來,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傷已好了?”年輕人昂著頭,駿馬行得不急不緩。

管事穿著一,斗笠半遮面,出尖俏下頜,以及脖頸上約一道新鮮疤痕。

“托大人的福。”聲音中毫未見怨懟。

“這方是你的本?”年輕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當年都被騙了。”

“本?”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聲,手一扶斗笠,出清亮至極的眸子,“連我自己都看不,大人卻看了?”

此刻扮作了商販的左將軍景云,緩緩將目移過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說了四字:“天生涼薄。”

天生涼薄?

維桑咀嚼著這四個字,愈是回想,愈是齒生寒。

從青州府到長風城,腳程快的,大約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隊,暗中實則監視著流民裝扮的士兵們,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諸侯林立,烽煙不斷,大道上常見流民們四散,諸城池的看守也習以為常。他們拔出刀劍,呼喊恐嚇這些難民,不準他們城,將他們趕上周圍的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

落腳在離長風城十數里遠的營帳中,維桑拆開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看了眼長出的新,果然,沒有再長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驚心,今日卻已痊愈。

這世上萬,歷過再多傷痛,在時流淌中,總也能漸漸完好。

維桑彎腰出了帳篷,看著周遭莽莽群山,他們留在此地,已經一月有余。

眼見景云帶著數人一塵土,下山而來,維桑急忙跑去,問道:“如何?”

景云依舊對不理不睬,他后一名模樣老實的漢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經找到,正在改道。”

“與上將軍約定的日子,大約還有半月。”維桑心中盤算了片刻,又這極晴朗的天,掩飾住心焦慮,“徐叔,來得及麼?”

徐叔沉了一下,并不敢答應,維桑心下一沉,卻聽景云道:“按照約定,上將軍明日率軍開拔,今晚便開始了吧?”

春日里是極干燥的天氣。

鎮守長風城的是老將王誠信。老將軍生平并沒有什麼嗜好,唯好酒,夜之后便會在府上小酌幾杯。這些日子雨水頗,空氣中都是塵土的味道,老將軍倒了一杯酒下去,忽聽門口軍士傳報:“將軍,前邊斥候傳報,逆軍已祭過天地,明日便會開拔。”

老將軍舉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領軍是誰?”

“江載初。”

“寧王啊。”老將軍低低嘆了口氣,花白胡子略有些翹起,他神,“終有這一日,來便來罷,。”

話音未落,空氣中彌散開一點火星子的燥味兒,蒙蒙夜之中。亮一現,卻是遠群山秀木中,映得天邊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將軍走至窗邊,瞇眼:“莫不是這山上走水了?”

“天干燥,長風城周圍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點了這山也未可知。”副將憂心道,“將軍,需要派人去撲滅麼?”

“大敵當前,不得分兵。”老將軍霍然轉,“傳令全軍,明日一早在點將臺備戰!”

“韓公子,火勢如今蔓延開半個山頭,只怕……城守將會下令撲火啊。”

灼熱的氣息旋流撲面而來,維桑站在山地,看著烈烈雄火,只覺得鬢邊的長發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來。

“不會。”維桑篤定道,“此刻上將軍領兵而來,守將王老將軍是穩重之人,絕不會分兵出來滅火。況且……”

“況且這大火將夜晚照得如明晝,長風城地勢頗高,里邊的人能將城外敵軍的靜看得一清二楚,于他們有利。他們絕不希這火滅了。”

景云接過維桑話頭,負手著火景,悠悠道,“上將軍已經拔營。”

“多謝景將軍告知。”

“大戰當前,這般豪賭,你心底可有一忐忑?”景云目如刀鋒,仿佛要看出眼前這子心底是否有一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將軍打勝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維桑沖著年輕驍勇的將軍一笑,半邊臉映在火之中,“若是不能,要來何用?”

大晉三年春。

上將軍江載初率軍二十萬,由南自北,抵至長風城下。

同日,守城老將王誠信接朝廷軍令,調集周圍城池守軍,共計三十余萬,務必將逆賊斬殺于城下。

許多年后,長風城周圍的老人們回想起那一戰,猶自心驚膽戰。

自古以來,無數戰爭在此發生。然而只有這一戰,被稱為“長風之戰”。

攻城的軍隊抵達長風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將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晝,過一切星辰。空氣中不安地彌散著焦炭和松脂的味道,軍士們抹一把臉,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勢隨著風勢,舐著夜空。

長風城,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駐扎安頓下的敵軍們。方陣一個又一個的矗立起來,人頭如同螞蟻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個方陣忽然起了靜,從中拉開一條空隙。旌旗翻滾間,一隊人馬急速行進,直主帳。

城頭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將軍,那是……”

“寧王殿下。”老將軍手握著長槍,仰頭一笑,“很好,軍容完整,訓練有素,未讓我失啊。”

老將軍一揮手,轉的剎那,忽又停步,問旁副將:“我在此駐守,已有多久了?”

“從先皇年間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先皇便送他來我這里學習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無異。”老將軍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這一日,對陣為敵。”

副將自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低著頭不敢開口。

“如今兵場相見,就看看這小子,這些年可有進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轉下城。

江載初在主帳中坐下,佩劍尚未擱下邊聽衛兵來報:“景將軍來了。”

“如何?”江載初起相扶。

“這火已燒了月余,獨秀峰幾已化堅實焦土,熾熱滾燙,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稟,“上將軍,這山已經夠熱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著數千士兵,如今還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韓維桑人在何?”江載初沉默片刻問道。

“和徐先生一道進了山,十幾日不曾出來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來,明日攻城,他為先鋒。”

“上將軍,守城的是,王老將軍。”景云躊躇再三,輕聲道,“你和他……”

“戰場之上,并無師徒之誼,往日之恩。”江載初在燈下輕拭佩劍瀝寬,一寒芒盈于眼中,語氣平淡,“老將軍與我一樣,心知肚明。”

“可是——”景云低著頭,一字一句道,“用的這計,景云覺得,有失天道。”

“有違天道?”江載初霍然站起,角雖是抿著的,眼神深卻了無笑意,“我江載初順應天道時,老天怎麼對我?!而這所謂天道,又何嘗順應過我了!”

為主帥驀然竄起的烈火所攝,景云后退半步,低頭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載初以孟良為先鋒,向長風城南門發起攻城之戰。

列陣在前的虎豹騎只作試探之用,投石機上放下了巨石,如雨點般往城墻上砸去。砰砰砰巨響之后,青黑的石墻上卻只留下淺白的印記,毫不能撼這座城池。士兵們扛起百丈云梯,頂著城頭上的熱油、滾石,挪向城腳。

江載初站在主帳,右手按在佩劍上,一瞬不瞬向前方戰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來于前陣與主帳,帶回最新戰報。

“虎豹騎先鋒傷亡過半,孟將軍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無一人登上城門。”

這漫天狼煙之中,江載初靜靜立著,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將躊躇片刻進言:“上將軍,這幾個時辰過去,都是對我方極不利的消息。不如,讓孟將軍暫緩攻城。以免一戰便挫傷了士氣。”

江載初轉回帳,廝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傳到每一人耳中:“長風城防之強,我早就知曉。大晉朝數位皇帝熔了從天下收集起的數萬斤黃銅,澆灌在城墻上,真正是銅墻鐵壁。我原本也沒指孟良能在首戰便攻克城池。”

將領們互一眼。

“申時之后,連秀將軍率關寧軍接替孟將軍,繼續強攻。”

“連秀接令!”

陣前督陣的孟良接到軍令,狠狠罵了聲娘,了長刀站在陣前,大聲喝道:“弟兄們!上將軍下了命令,虎豹騎久攻不下,要關寧軍來換咱們!”

“咱們拼死拼活打了三個時辰,眼看要攻上墻頭,可這功勞要被連秀搶了!你們服麼?!”

“不服!”

“不服就他媽跟我上!申時之前把云梯架起來!回去老子給你們慶功!”

孟良首當其沖,奪過邊士兵手中長弓,滿滿拉開,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發,向墻頭。城墻上千夫長被一劍斃命,直直倒下來,墜在虎豹騎中,腦漿鮮四濺。

三軍靜默片刻,孟良一抹臉上泥,一臉猙獰:“殺!”

這三箭之威,士氣登時大漲,士兵們隨著主帥重新沖向城腳。

云梯林立,士兵們如同螞蟻,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連串的落下,摔得稀爛。只是當次殺紅了眼的時刻,沒人在意生死,踩著同伴的尸,依舊往前沖鋒。

日頭一點點的挪移。

虎豹騎勇猛至此,卻終究敵不過長風城這座可怕的絞殺之城。云梯業已架穩,南墻一隅反復爭奪,卻始終未被拿下。

“孟將軍,關寧軍前來接替!”連秀舉著帥令,催馬至孟良邊。

孟良早已紅了眼,嘶啞喝道:“滾開!老子還沒殺夠!”

“將軍是要違令麼!”連秀上一步,邊親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強行架走這先鋒

孟良邊侍衛長刀出鞘,兩下對峙,孟良死死盯著穩如金湯的城池,終于長長嘆口氣,下令:“撤軍!陣地給關寧軍!”

強攻六個時辰的虎豹騎慢慢從戰場上撤退,雖未克敵,卻始終保持高昂戰意。

城上守軍們歇了口氣,一直在督戰的王老將軍點了點頭,嘆道:“若是平原沖鋒,此軍無人可擋。”

接替而上的關寧軍亦沉默地目送同僚從邊后撤,直到掌帥連秀舉起長劍,怒聲道:“關寧軍兄弟們,虎豹騎兄弟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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