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累累尸骨之間，用手翻起那些殘骸和斷肢，心中存了萬一的念想。

他甚至將追擊匈奴殘部的重任一并給了景云，留在此，細細尋找。

那一箭……他知道的確進了的。

可無論如何，他要將找到……

便是死了，這一縷孤魂，他也不能放任在這里游。

士兵們開始掩埋尸，以免造軍中的瘟疫。這個戰場不復那一日嗜的輝煌，安靜到如同一幅壯闊且亙古不變的畫，無聲而泣。

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江載初不知道自己還在等待什麼。

夕余暉下，他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極目遠眺。

“殿下。”忽然有人他。

“你還或者？”寧王看著那個人，黑黃面皮，材瘦小，帶著一腥味道。

“斷了三手指。”張二舉起草草裹著的右手，咧開笑了笑，“還活著。”

江載初沒再和他說話，聽任他在自己邊坐下，耳邊是呼呼而過的朔風。

“以后可能沒法做農活了，得靠家中的婆娘了。”他嘆了口氣，又從腰帶里翻出了些劣質煙草來，扔進口中咀嚼起來。

江載初從他手里抓了些，學樣扔進自己里，剎那間口里滿是苦到清醒的味道。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張二忽然啞聲道，“每個人都這麼想。”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真是每個人都這麼想嗎？

江載初忽然想笑，為什麼他的維桑，從來不這樣想？為什麼從來只想要他好好活著，卻從不顧慮自己？

那一箭，他向冒曼，可冒曼又怎會拿來擋箭呢！

他看得分明，那是自己刻意靠過去，卻假裝是被冒曼扯到了前，用這樣蠢的法子，讓冒曼在族人面前面盡失；用這樣蠢的法子，將這場勝利送給了自己。可給的，從來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啊……

臉頰上有冰冷的滴落，江載初仰頭看了看天，聽到邊那漢子輕聲道：“嘿，下雨了。”

永嘉三年九月，寧王江載初率軍于函谷關下大破匈奴。

匈奴可汗與左屠耆王率殘部西退，景云一路追擊，收復太原、平城等地，追至關外，匈奴關時的兵四十萬，最后只剩四萬多人。

江載初留在中原，收整各路軍隊，前往陳縣迎皇帝駕回京。

十月，傳皇帝駕回京途中染惡疾，薨，謚號明帝。

后世的史書這樣記載這位年而亡的皇帝：“帝雖，其志堅。佞臣周景華引匈奴叩關，后棄守京城南逃，；帝于朝堂之上，朗朗開口曰：‘天子守國門，君王思社稷，寧戰不逃！’后景華藥之，帝自此聲啞虛。然心智清明，召寧王，命其節天下兵權，力抗敵寇。九月匈奴敗走；十月，寧王迎帝還都，帝薨于途中，謚號明帝……若非早夭，明帝之建樹，不知幾何。”

史書的記載自然王敗寇，真假參半，其中的曲折經過，卻也帶著依稀的真實，多留下了當年的影子。

十月，寧王率眾臣回京。

這一年的冬日來得分外的早，路上隨倒著寒迫的平民，江載初一黑盔甲，手按瀝寬，仰頭站在丹門下，昔日輝煌的帝都經歷了匈奴鐵騎的踐踏，大肆燒殺搶掠之后，大片的宮殿燒焦土，已頹敗之至。

而就在這樣蕭瑟的天地間，史大夫元皓率眾跪倒在地，請立寧王為帝。

寧王三辭三讓，天地間忽然飄起這冬日第一場細雪。

他的鬢邊沾染了那些新雪，仿佛青驟白，一雙清亮眸著瑟瑟發抖的文武百，面上無波無瀾：“起來吧。”

群臣間對數眼，不約而同叩首，額頭在地面上，只覺冷如生鐵。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二月，新帝登基，改國號永維。

國庫因連年戰事告罄，百廢待興，修筑宮殿的事便一再推后。

江載初如今暫居在保存完好的太極宮，群臣議事亦大多安排在此進行。這一日剛剛送走幾名即將去西北守關的將領，侍急急來報：“厲先生到了。”

江載初扔下手中狼毫，急聲道：“請。”

厲先生是巍巍地被人抬進來的，老人家上肩上猶負著傷，掙扎著要跪下行禮，卻被江載初扶住了：“先生免禮。”

老人定定地看著皇帝許久，嘆道：“老頭子知道，終有一日，殿下能走到今日。”

他一時間改不了口，皇帝也不怪罪，只淡淡看著他：“先生，當日的景……能再告訴我嗎？”

老人想了想，輕聲道：“你走后沒幾日，就有一隊人進來劫人。那時老頭子在谷外散步，韓姑娘不放心，又讓未晞陪著我，我二人方才逃過一劫。等到回來之時，家中的仆役、侍衛被殺得干凈，尸橫遍地……那丫頭已經不知去向。回來之時……桌子上還隔著廚房剛端出的辣椒炒，那是丫頭最吃的……”

江載初怔怔聽著，他說得越是詳細，自己心中便越是能勾勒出那幅畫面來。

必然松松挽著長發，穿著半新不舊的襖子，笑瞇瞇道：“這辣椒還不夠辣嘛！”

“殿下，那丫頭……真的死了嗎？”

江載初木然搖了搖頭，并不愿說出一個“是”。

“老頭子有一個法子，能知道是不是走了。”老人躊躇道。

江載初眼睛一亮，鄭重道：“先生請說。”

“先前我告訴過殿下，韓姑娘的凝一日不除，迷心蠱便一直有功效。”

江載初角輕抿，是啊……青州府云榭臺他們別后初見，盡他的凌辱，卻默然承。原來……那時迷心蠱一直在，只要愿意，便能讓他屈從己意。

可再沒有催迷心蠱。

知道函谷關下，要他，親手取命。

心神恍惚之時，卻聽厲先生道：“若是你中猶有此蠱，那麼韓姑娘便還活在這世上。若是沒了……”

江載初命人取來一枚銀針和一只凈瓷碗，親手在食指上刺破小口，滴于碗。

老先生全神貫注地取出藥，灑碗中，又靜候片刻，舉起細觀。

等了很久，久到皇帝覺得這時這麼漫長，日晷大約都已走了半圈。

老先生放下來碗，角邊是一抹苦的笑意。

江載初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驀然間啞了，竟不敢開口詢問。

“陛下，須知生死有命。即便沒有匈奴人，丫頭中劇毒，亦是熬不過一年。”

九月至今這四個多月的時間，江載初不曾放棄，四遣散了暗探去追尋的下落，皆因堅信未見尸首，必然還活著。

“陛下，你上迷心蠱已解。”老先生已不敢再看他的神，“意味著，蠱主已亡。”

他卻比老人想象的平靜得多，只是命侍送老人出去休息，獨自一人坐在殿，安靜地向窗外大雪。

天空被撕破了一角，無數雪白蓬松的棉絮飛落而下。

景云進來之時，便見到這樣一幕：皇帝的背影分明是直的，卻又那樣蕭索，仿佛這天地間漫漫的白雪，皆落在了他上。

“陛下……”景云輕聲喚道。

江載初便循著聲音回一眼，眼神卻是空落落的，仿佛什麼都沒看到。

“阿云，日后你找妻子，定然要找一個溫順聽話的。”江載初的聲音低沉悅耳，似是在和景云閑聊心事，“最重要的是，絕不可騙你。”

景云心中然：“我知道。”

江載初角卻浮起一模糊的笑，低聲自言自語：“你可知道，我寧可還活著，騙我說死了，也不愿如今這般……真的死了。朕這心里，就這麼空出一塊。”

永維元年四月，朝廷罷黜偽洮侯楊林，還權于韓家。

只是韓東瀾年歲尚，皇帝留其在邊親自養，最終派遣去洮地的朝廷大員，卻讓所有人驚訝——派遣去的是元皓行。

人人皆知元皓行使輔佐寧王登基的大功臣，匈奴關之初，兩人更是并肩抗敵，私甚篤。絕沒想到皇帝會把元皓行派去川洮任職。

臨行之前，元皓行最后一次去太極殿見了皇帝。

彼時江載初淡淡抬起眸子：“你該當知道，朕為何將川洮給你。”

“臣知道。”元皓行微微弓腰，“七年之后，待韓東瀾年重回川洮，臣自然會還他一片富庶之地，禮儀之邦。”

江載初點了點頭，不再看他一眼，示意他可以離開。

“陛下，臨走之前，臣還有數件事啟奏。”

“你說。”

“臣的族弟元佑，能識善斷，子秉直，臣想推舉他為大理寺卿。”

“準了。”

“元家如今如婦孺，若是舉家南遷，深恐他們弱……”

“元家家眷留在京中，朕會照應著。”

元皓行爽然一笑：“如此，臣無他事了。”

他正離開，江載初卻住他，若有所思道：“元皓行，你可知朕為何不殺你嗎？”

元皓行毫無懼，淡淡道：“臣也覺得古怪。陛下對臣，著實是寬容。”

周景華與冒曼之間的暗線，是他讓人牽上的，至于韓維桑的所在，也是他令人告知周景華的。函谷關大戰之時，元皓行留在陳縣，看似什麼都沒做，卻又將一切做絕了。

韓維桑一死，江載初再無弱點。

他所要的，便是這樣一位冷酷、毫無缺陷的帝王。

他做到了。

真正到了這個時刻，他便是死，也已無憾。

江載初的目重新落在折子上，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在他即將出大殿時，沉聲道：“好好治理洮地，便算是你欠著的吧。”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回想起那個孩，他們相過一段時間，他覺得沉郁卻又聰敏，病弱卻又麗，只是偏偏不該，被帝王所牽掛。

元皓行仰頭深吸一口氣，極目遠眺西南：“是了，臣欠的，便還給的故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