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歲月迢迢》第一章 一月的海

“一月的海,冰冷的,壯闊的,沉默的,的。”

趙一玫抵達蘇丹,是在四月的第一天。

首都喀土穆正式進熱浪滾燙的夏日,平均溫度能夠達到四十攝氏度。撒哈拉沙漠的沙塵暴也開始蠢蠢,走在路上,只覺得萬都在燃燒。

趙一玫下了飛機,有一封新的郵件,點開來看,是接待方發來的道歉信,告訴原本安排來接機的司機染了瘧疾。因為最近天氣炎熱,就醫的病人太多,實在沒有辦法按時來接機,請求的諒解。他們會在人手空閑后,第一時間趕來機場,麻煩稍作等待。

在這里,染瘧疾常見得如同冒發燒。趙一玫讀完郵件,就拿手機撥打聯系方的電話。對方很快接了電話,趙一玫開門見山:“你好,我是Rose,我已經抵達喀土穆,也已經收到郵件。你們不必抱歉,也不用再派車來接我,我有地址,可以自己過去。”

對方到有些吃驚:“Rose……你應該知道,我們這里的治安,比不上你們中國。”

“我知道。”趙一玫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對方的話,“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這個世上,又哪里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呢。

對方見執意如此,又礙于醫院確實派不出人手,于是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并且對的到來表示歡迎和謝。

趙一玫掛斷電話,走出機場,映眼簾的是滿目的黃土,遠遠能看見幾棵樹,但更像是已經枯死的。趙一玫舉起手,約能覺到風。

笑了笑,有風的地方,就有希

非洲,一塊被上帝棄的土地。而蘇丹,則是這塊土地上最不安定,以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趙一玫漫不經心地走在炎炎烈日下,心想:上帝又何曾真的眷顧過眾生呢?

沙漠曾是趙一玫最厭惡的地方,因為在的印象里,那代表著炎熱、貧瘠和了無生機。

那時候還熱衷于追著雪季去阿爾卑斯山雪,去冰島泡溫泉和深潛,對于熱帶氣候,趙一玫曾做過的最大讓步就是夏威夷。因為那里有奢侈豪華的海灘酒店、材完的英俊男人和徹夜不眠的頂級跑車。

趙一玫很快便在機場外攔了一輛出租車,也懶得再討價還價,將醫院的地址報給對方后,就靠在玻璃窗上,一著外面。

車上沒開空調,循環吹出來的也是熱風,空氣悶熱難。趙一玫一聲不吭,仿佛失去了五

司機一邊開車一邊跟搭話,永遠繞不過那幾個問題:你什麼名字,從哪里來,來這里做什麼。

趙一玫沉默不語。一路從墨西哥回到國,再由杉磯飛到開羅,買了時間最近的一張從開羅到喀土穆的機票。在機場的凳子上坐了一整晚,晝夜不停地奔波了三天兩夜,越了大半個地球,再加上這灼熱的已經到達極限。

汽車駛城鎮,司機還在喋喋不休地向趙一玫介紹著喀土穆。可他話還沒說到一半,就有一輛皮卡從轉角直沖過來。司機急之下猛地將車轉過九十度,電石火間,只聽到驚心魄的一聲巨響。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趙一玫坐在后座沒有系安全帶,整個人翻倒在地,狠狠地撞上車門。一瞬間天旋地轉,劇痛反而是后知后覺地涌上來的,趙一玫只覺全的骨頭都已經碎了。

然后眼睜睜看著司機從安全氣囊里爬出來,解開安全帶,頭也不回地跑了。

好在尚未失去聽覺,又聽到一陣車聲,之后再是一陣大吵大嚷。有人用武在重擊,趙一玫聽得懂阿拉伯語,再聯系上剛才那位司機慌不擇路地逃跑,猜到自己這是遇上幫派火并了。

當地三角洲地區危機、政治謀殺、街頭幫派沖突、武裝搶劫、暴力犯罪、走私、選舉暴力、恐怖襲擊……人人都遭遇著生存危機。

趙一玫倒在車門上,覺自己的手臂已經完全失去知覺,鮮汩汩地流出來,淌在骯臟的地上,只聞得出腥味。趙一玫知各種急救常識,深知自己此時應該打開車門逃出去。這種劣質老舊的汽車不經撞,在如此高溫的暴曬下,很容易發生炸。

可現在外面有幫派火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并且對車外的況一無所知,現在貿然闖出去,被誤傷的可能更大。

更何況,是真的沒有一點力氣了。

還真是出門沒看黃歷,趙一玫倒在泊中,瞇起眼睛,心想:要是我就這樣死了呢?

可能是這一生在鬼門關徘徊的次數太多,這個念頭在腦海里只是一閃而過,然后就停了下來。

因為在這一瞬間,趙一玫到了風。

真的是風,風中帶著細沙,竟讓無端端想到了大海。一月的海,冰冷的,壯闊的,沉默的。

那風落在的眼睛上,細沙覆蓋著的睫,像是抖的蝴蝶。趙一玫強忍著劇痛,忽地笑了。

外面激烈的打斗聲漸漸安靜下來,趙一玫心想:大概是自己失過多,卻又覺得意識尚且清醒。牙關,用還能的左腳巍巍地去踢車門。可車門巋然不怎麼能死在這里呢?趙一玫咬牙關,一下一下地踢著車門。

越是螳臂當車,反而越是激發了求生的意志。像是過了一整個世紀那樣漫長,趙一玫突然聽到一句中文:“車里有人!”

下一秒,有人打開了車門,明晃晃的趙一玫的眼里。在眩暈之前,只看清楚對方上穿著迷彩服,應該是軍人。

趙一玫只是因為貧而短暫昏厥,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一輛越野車上。車前排坐著兩個男人,是剛才的迷彩服,肩膀上印的是五星紅旗。

趙一玫沙啞著聲音開口:“謝謝。”

開車的男人看了一眼,是剛剛開門救的那個人。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略有些詫異,回過頭看了趙一玫一眼:“醒了?”

“你不要,剛剛給你做了簡單的理,右手骨折,傷還要等拍片以后才能知道,有什麼不適嗎?本來想送你去醫院的,”男人解釋道,“但收到沙塵暴的預警,只能先送你回我們的大本營,那里有軍醫。”

“謝謝。”趙一玫再次重復。

對方這才反應過來:“中國人?”

趙一玫本想點頭的,卻發現就疼得厲害,于是只眨眨眼:“是,趙一玫,你們可以我Rose。”

“雷寬,”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進行了自我介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同伴,“陸副隊,陸橋。”

“麻煩你們了。”

“別說話了,剛剛給你打了葡萄糖,你的狀態很糟糕。”

長途跋涉加上兩夜未眠,換了一個男人來也得倒下。趙一玫卻也沒有解釋或是訴苦,只說:“沒關系,我忍得住。”

對方卻沒有再跟趙一玫說話。

越野車一路風馳電掣,很快便抵達了駐軍大本營。陸橋簡單地代了幾句后,就有別的軍人抬著擔架送趙一玫到了軍醫

負責趙一玫傷的軍醫是個人,李嵐,三十歲出頭,笑起來眼角有細紋,看起來很和藹。認真地給趙一玫做了個全檢查,第一時間確認沒有傷到脊椎。

陸橋的理很到位,李嵐立即來護士,給趙一玫做手

等麻醉過后,趙一玫再清醒過來時,就看到李嵐在整理藥箱。察覺到趙一玫的靜,頭也沒回地說:“小姑娘,你一個人來蘇丹啊?”

“嗯。”趙一玫回答,“給你們添麻煩了。”

趙一玫的目巡視了一圈,言又止,李嵐將的手機遞給:“在找這個?”

趙一玫點點頭,的手臂還不能,只能麻煩李嵐幫打電話去醫院。手機開了外放,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你好,我是Rose。嗯,路上遇到一點小況,我現在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不用擔心,過一會兒找到車我就過去。”

掛斷電話,李嵐面無表地看著趙一玫,搖頭說:“小姑娘,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要去醫院,我在那里工作。”

“工作?”李嵐有些詫異,想了想,“你是志愿者?”

趙一玫點點頭,自嘲地笑笑:“對,還沒來得及報到,自己就先了傷患。”

“這邊每年都有批的志愿者,不過大多數是來支教的。你去醫院?你也是學醫的?”

“不,我主要從事翻譯工作,接過培訓,會一些護工的活。”

“翻譯?你會說阿拉伯語?”

“英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阿拉伯語、法語,”趙一玫毫無炫耀之意,認真地回答李嵐的問題,“還有北京話。”

對方這下對更有興趣了,軍營里都是大男人,難得見到年輕的小姑娘,李嵐忍不住拉著多聊了幾句:“真厲害,大學就是學語言的吧?”

趙一玫點點頭:“我大學主修西班牙語,別的都是輔修和自學的。”

李嵐問:“你是哪所大學的?”

西班牙語和法語還說得過去,但國開設葡萄牙語的學校之又,更別提阿拉伯語了。

趙一玫沒回答,只說:“我是在國念的大學,所以學習語言的資源也富一些。”

“怪不得,”李嵐說,“看你的樣子,還沒工作吧?現在是放假嗎?還是間隔年?”

趙一玫直截了當:“中途退學,現在是無業游民。”

李嵐被堵得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問點別的:“為什麼來非洲?”

對于這個問題,趙一玫卻沒有直接回答。

向窗外,此時已是黃昏,沙漠被夕的紅所覆蓋,變得和而遙遠。它依然貧瘠、了無生機,卻又有一種寧靜從大地深破土而出。

“可能是某種結吧。”回過頭,輕聲說,“我十八歲的時候看過一本書,那時候就想,總有一天要來非洲看看。”

“三的《撒哈拉》?”李嵐猜測。

趙一玫搖搖頭,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那本書還是我來的呢。”

李嵐知道不愿意再討論這個話題,每個人總會有點執念,否則活著就太過無趣了。趙一玫說是非洲結,李嵐不置可否,但知道絕對不是全部。

眼前的孩很漂亮,,酒紅的長卷發,材高挑,沒有化妝,卻有一種流溢彩的

不應該在這里,李嵐想,應該屬于另外一種世界。

此時的趙一玫正低著頭,認真注視著地板上落下的影。

笑起來有點輕佻,但很迷人,李嵐見過很多做志愿者的孩,們大多心地善良,穿著打扮都很樸素,一看就是那種好孩。

Rose,玫瑰,李嵐心想,這真是個有趣的小姑娘。

輸完后,趙一玫執意要離開軍隊大本營,去醫院報到。軍事重地,本來也不該讓舒舒服服地躺在這里療養。

李嵐不知道趙一玫是靠著怎樣的毅力像個正常人一樣站了起來,晚飯是李嵐幫從食堂打來的稀飯,趙一玫的手臂上還打著石膏,卻堅持要自己來。

趙一玫拉開病房的白拉鏈,這才看清李嵐辦公室的全貌。木質的辦公桌靠在泛黃的墻邊,文件收拾得整整齊齊,桌上一支放的筆都沒有,一派軍人的習慣。

唯一的裝飾品,是墻上掛著的相框。趙一玫抬起頭,在看清照片的一剎那,只覺得天崩地裂。

像是有人活生生挖出的心,放在手心,然后用力一——

趙一玫彎下腰,五臟六腑一齊痛苦地囂。

以為自己早已斷了七,滅了六,卻在這一瞬間,被絕水般吞沒,窒息。

李嵐被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趙一玫強行將自己的和骨一點一點拼回來,然后強迫自己再一次看向那張照片。

李嵐見在看相框,出聲解釋:“我們部隊的合照,陸副隊和雷寬,你都見過了。中間那個是我們沈隊,出任務去了。你應該看了新聞吧,南蘇丹暴,他們去把在那里的國人給接回來。”

趙一玫沒說話,沉默了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危險嗎?”

“你說呢?”李嵐說,“南蘇丹自獨立以來發生的最大規模武裝沖突,軍都已經撤離了。”

說完以后,李嵐看了趙一玫一眼,見還盯著那張照片,忽地反應過來——那句“危險嗎”問的并非是南蘇丹,而是這個人。

李嵐警覺且好奇地問:“你認識我們沈隊?”

認識他嗎?沈放?

趙一玫陷漫長的沉默中。和這個人,曾住在同一屋檐下,相互憎恨了數十年。他恨不得去死,也不盼他活著。

趙一玫仰著頭,沉默地注視著他的照片。他依舊英俊人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一束從窗口切下來,他在明在暗,所以看得到他,他卻再見不到

認真地凝視他。

過往的歲月只在一刻就無法挽回地坍塌了,原來對而言,他已經變得如此陌生。

的時候,以為自己會永遠他,哪怕他不自己,他這輩子也是屬于自己的,滿滿當當,只有

“不,”搖搖頭,說,“只是很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

人?”

“不,”趙一玫說,“故人罷了。”

這一剎那,那些早已塵埃落定的過往,似乎卷起一陣細微而陳舊的風。閉上眼睛,才終于肯承認,時的大河漫漫,早已讓那些仇變上一輩子的事了。

而今生今世,他和路歸路,橋歸橋,從此山水再不相逢。

生離亦如死別。

天黑下來以后,雷寬才終于出空來送趙一玫去醫院。軍事重地,別的車是不允許開進來的。

在出軍營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警報聲,趙一玫以為發生了什麼重大事故,一下子坐直了子。雷寬的對講機響起,他迅速拿起來,低了聲音和對方說話。

然后就見前方出現浩浩一列車隊,開著大燈,沙漠被照得如同白晝。最前方的一輛越野車猛地一個急剎,在雷寬面前堪堪停了下來。

車門被打開,趙一玫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沉重的黑軍靴,然后是淺綠的軍,一雙長而有力的

男人漫不經心地扣上軍帽,直直地向著雷寬走來。

趙一玫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整個人如墜冰窖,忍不住抖起來。

他背后是十幾輛刺眼的車燈,迎著月和漫漫荒漠站立,像是收割命運的死神。

幸好雷寬馬上打開車門跳了下去。男人走到一半停了下來,雷寬對著他利落地敬了個禮。

“沈隊!”雷寬欣喜若狂,“你回來了!”

男人的聲音低沉,淡淡地問:“去哪兒?”

“報告沈隊,今天在路上遇到一個中國人,來這邊做志愿者的,出了車禍。下午在軍醫做完了手,現在命送去醫院。”

沈放點點頭,隨意向車子掃了一眼。車里沒開燈,從外面約約只能看到一個人影,是男是都分不清楚。只見他拍了拍雷寬的肩膀:“注意安全。”

雷寬得令,敬了一個禮。

雷寬上車后發了車子,從后視鏡里看到沈放還站在原地,回頭跟趙一玫說:“剛剛那是我們沈隊,全世界最帥的男人。”

趙一玫坐在越野車后排的座位上,安靜地低著頭,長發垂下,遮住了的臉。,也沒有接雷寬的話。

越野車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這天夜里,趙一玫做了一個夢。

這些年總是靠著吃安眠藥才能睡,已經許久沒有做夢了。

竟然夢到好些年前,才二十出頭,念的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斯坦福大學,活得肆意漂亮,人人都說是上天的寵兒。那是和沈放,唯一一次在國相遇。

他站在舊金山黃昏的路燈下,冷冷地看著

他冷笑著開口:“天底下有哪一個妹妹天覬覦自己哥哥的?”

趙一玫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可他卻像是渾結了冰,戾氣極重,一字一頓地繼續說:“趙一玫,你還記不記得我祝過你什麼?”

在夢中張,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下一秒,一輛軍綠的吉普車就直直地向沖來,車燈大亮,照得整個人雙目失明。覺自己的被撞飛了,然后重重地墜落。

趙一玫從夢中驚醒,在黑暗中一下又一下地眨著眼睛,才后知后覺地清醒過來,那只是一個夢。睡在窗邊的床上,遠遠去,非洲大陸的深夜,只有茫茫的沙漠。

想起來了。

他祝過什麼?

他祝趙一玫,一生所求,皆不可得。

沈放從南蘇丹帶回來的,是第二批企業的中國工程師們。

從南蘇丹回喀土穆,他們幾乎是一路從硝煙戰火中沖出來。除了保護人員的安全外,還有重要的文件資料,和一些關鍵的設備。

等沈放回到喀土穆的時候,竟然有種回到家的錯覺。南蘇丹戰火紛飛、索馬里海盜猖獗、尼日利亞接二連三的炸彈炸……

和更窮兇極惡的地獄比起來,蘇丹竟然也算是天堂了。

沈放回到軍營后也沒能立刻休息,國資和醫療用品剛剛運送到,經過李嵐他們的清點以后,再由他負責捐獻到蘇丹各醫療機構。

這天,喀土穆的室外溫度高達四十八點五攝氏度,沈放一行人達到醫院的時候,幾乎能聞到皮腐爛的味道。在走廊里,一路哀號聲四起,消毒水和麻醉劑是奢侈品,大部分包括截肢合的手都是在患者意識清醒時直接進行。沈放無意在醫院逗留,待資清點結束以后,正準備離開,卻被一旁的護士住。

“你們是中方的軍人吧?”對方問道。

沈放點點頭,護士讓他稍等片刻,然后從辦公室里拖出一筐西瓜:“Rose聽說你們要來,讓我轉給你。今天去政府遞材料了,不能親自來謝,說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希你們不要嫌棄,這是昨天特意去買的。”

“Rose?”

“新來的志愿者,中國人,早前出了車禍,是你們部隊的人救了。”護士解釋說。

沈放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麼一件事。他回到喀土穆后,雷寬和李嵐都跟他提過。特別是李嵐,老在他耳邊叨叨,說他那天不在,實在太可惜了,很久沒見過那麼漂亮的中國人了,還是國名校畢業,會六門語言。

其實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李嵐卻不厭其煩地說了過好幾次。沈放心里明白,這里白日漫漫,時間就像是停止了,下一場雨都能讓人記上大半輩子。

“Rose.”沈放蹙眉,他不喜歡這個名字。

這幾年來非洲做義工的大學生越來越多,甚至有點掀起流的意思。特別是一些名校學子,為了漂亮的履歷,把公益當職場的敲門磚,不焉得虎子。

但無論出發點和機如何,對于這些愿意千里迢迢離開安逸舒適的環境,愿意來出生死的人,沈放都是敬佩的。況且大部分人做公益和慈善,是真心懷著大和善意。

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

沈放看著那一筐西瓜,想象了一下一個人背著它們在喀土穆的炎炎烈日下行走,覺得這個心意十足,也沒什麼可拒絕的。反正也不是只送給他的,于是他扛著一筐西瓜就離開了。

沈放回到軍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李嵐聽說是趙一玫送的西瓜,喜滋滋地招呼著大家把它分來吃了。

“小姑娘的恢復得怎麼樣了?”問沈放。

“沒看到人。”沈放說。

“你也不知道幫我問一句,”李嵐說,“一個孩,千里迢迢來做這邊做志愿者,一下飛機就遇上幫派火并。要是陸副隊他們到得晚,說不定就死在車里了,想來也是真的可憐。”

沈放沒吭聲。

他坐在窗臺下,西瓜只吃了一口,便擱在了一旁。他吃不慣甜的,特別是這幾年,一吃甜的東西,五臟六腑都覺得難

“暴殄天。”雷寬湊過來,也不多問,拿了他的那塊西瓜啃得干干凈凈。

沈放沒搭腔,他側而坐,一手搭在膝蓋上,著遠方。他生得英俊,穿著軍裝,在夜下襯得廓分明。

“看什麼呢?”

“沒什麼。”沈放笑了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四月。”

趙一玫很快就適應了在蘇丹的生活。

的工作,名義上是代替上一任志愿者負責文件的翻譯和聯絡,但實際上,醫院的人手遠遠不夠。過專業的救護訓練,專業程度已經超越這里大半的護士,甚至是許多醫生。白天的時候,除了做護工以外,也竭盡所能地去傳授他們正確的醫學知識。

好在在如此炎熱的氣候里,的傷口并沒有染惡化,在以眼可見的速度恢復著。

每天忙得無暇他顧,漸漸地,連趙一玫自己都覺得,軍營里的那張照片,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這麼多年,真真假假,時而是戲中人,時而是座下客,時間久了,就連自己也分不太清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四月下旬,趙一玫跟往常一樣,晨跑結束以后去上班。

前臺值夜班的護士探出頭去,看到,興地大聲喊:“Rose!Rose!Rose!”

趙一玫以為發生了急事故,大步走上前。眾人錯開子,就看見舊跡斑斑的木桌上擺著一大束盛開的鮮花。

大紅的玫瑰,目驚心的彩,靜靜地綻放在死亡之谷。恐怕這里的許多人,別說玫瑰,一生就連花是何都不曾知曉。

趙一玫出手,沒去花瓣,而是生生抓住玫瑰花枝上的荊棘。旁邊的護士低呼一聲,趙一玫的手指被刺破,有一流出來。

趙一玫勾起角,笑起來。有刺的花,才稱得上真正的玫瑰。然后一張香檳的卡片從藤蔓間掉下來——

“生日快樂。姜河&何惜惜。”

趙一玫這才恍然想起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而如今,生養的人統統不在世間,自己過得不分晨曉黃昏,許久未看日子。忽地被人提醒,多年前的這一天,出生在了這個世界。

趙一玫漂泊已久,曾經的朋友早已斷了聯系,也只剩下學生時代的姜河和何惜惜了。知道們惦記著自己,所以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發一封郵件報聲平安。

趙一玫向來覺得自己行事乖張大膽,不按套路出牌,可就連自己也無法想象,的朋友們是如何將這一大束鮮花,隔著千萬里,在這一天的清晨,準確無誤地送到的眼前的。

在黃土和沙漠之間,在死亡和破碎之間,這束花真是得讓人嫉妒。

這天趙一玫下班后,特意回到住,從行李箱的最里面找出一條酒紅。背后開衩,出大片潔的皮將長發高高盤起,系上一顆珍珠,熠熠生輝。然后坐在鏡子前,認認真真畫了一個妝,輕輕涂上亮亮的眼影,在明明滅滅的黃昏里,像是星辰在跳舞。

非洲白天太熱,再怎麼持久的妝,一上臉就被汗水沖得干干凈凈,可執意將沉重的化妝包一路帶了過來。

趙一玫坐在鏡子前,最后一步,仔細地抹上口紅。然后站起,提著長,對著窗外的天地微微屈,像是要奔赴一場華麗的盛宴。

鏡子里的得隆重,趙一玫笑起來,也曾有過活得像公主一樣驕傲的歲月。

租了一輛車,獨自開了很久,終于在夜里抵達土堤島。

來自埃塞俄比亞的青尼羅河,和烏干達的白尼羅河在此匯,為世世代代的尼羅河。

趙一玫站在河堤邊,看到一條青大河和一條白大河,涇渭分明,互不相干地平行奔流。

然后終有一刻,誕生于非洲的熱帶叢林和群山之中的它們相遇了,匯聚世界上最長的河流,穿越瀑布、沼澤、峽谷河和沙漠,孕育生命。

這樣的命運,才能稱得上是久別重逢。

島上的風很大,趙一玫靠著巖礁,盤在地上坐下。從包里出一盒火柴,皺皺的盒子,也記不得他是什麼時候送給的了。其實也算不上送,只是隨手丟給的,并未放在心上。

這麼多年,卻被視為珍寶,當平安符一直帶著。只有很偶爾的時候,才舍得劃上一

這已是最后一了。

趙一玫拿出火柴,在火柴盒上劃了一下,沒點著。又試了幾次,側面的紅磷已經落得所剩無幾,火柴頭上的硫黃大概也早就分解了。趙一玫咬牙,再使勁一,盒凹進去,火柴從子中間斷兩節。

“生日快樂。”自嘲地說。

這天正好趕上軍營一月一次的休假。

李嵐一大早就在門口堵人,好不容易才逮著沈放、雷寬,還有陸橋一起。拉開車門,不由分說就上去坐好:“沈隊帶我們兜風去!”

沈放哭笑不得:“我去辦點私事。”

“知道你要去哪兒。”李嵐擺擺手,“一起去唄,反正也沒什麼玩的,出去溜達溜達。”

沈放不置可否,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直直地向前沖,還沒系好安全帶的李嵐被他嚇了一跳。

沈放一上午去了好幾個地方,都是喀土穆的客棧。老板們見到他,也是路地拿出記事本,把人數、時間、房間價格報給他,沈放也只是隨手翻翻,然后便拿出現金結賬。

隊里的其他人已見怪不怪,沈放一直有這麼個怪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找去當地的客棧,和老板達一致,要是遇到走投無路、無分文的旅人,能收留的就幫一把,所有費用都由他負責。

那些住的客人沈放一個都不認識,也從來沒有見過。要是有人問起來,老板就說是自己做善事積德。他提出來的條件也簡單,窮兇極惡之徒不收,人和小孩優先。

李嵐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困了很久。

“沈隊,不是,你這公益不算公益,捐款不算捐款的,連個記錄都沒有,你圖什麼呢?”

“積德唄。”他隨口說道。

后來有一次,他們駐扎在西藏,有個年輕姑娘的錢包和手機都被人了,又遇上暴風雪,凍傷倒在客棧外,被老板抬了回去。姑娘恢復以后,在和老板的閑聊中得知了沈放的事。

姑娘也是倔強,堅持在店里洗碗做工,用來抵房費。等了一個月,還真的把沈放給等到了,就為了跟他說句“謝謝”。

“我今年大四畢業,和男朋友都是初,談了八年,本來打算畢業就結婚的,沒想到他突然變了心。”孩說,“以前約好了畢業旅行要來西藏的,結果最后只有我一個人來了。失去一個人真的太難了,真的是痛到打算死在這里的。覺得活不下去,心都被人挖出來碾了渣,心想這輩子沒了他,怎麼能過得下去。”

“那天我倒在暴風雪里,心想:就這樣死了也不錯。他總會一輩子記得我,于心有愧,不得安生。”

孩還想說什麼,沈放卻出聲打斷了:“既然沒死,就好好活著。”

然后他沒等對方再說話,轉就走了。那天李嵐正好也在,一路跟著沈放,在雪中走了許久,一條路一直走到盡頭,沈放才終于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看著李嵐,突然開口說:“我有一個妹妹,離家很遠,四漂泊。”

李嵐至今都記得,那是沈放第一次提到自己家里的事。

他當時拿著打火機,但他戒煙已久,上帶著火機,大概只是個習慣。火苗在他的眼底跳躍,他松開手,火焰熄滅,然后又點燃。反反復復幾次后,他才繼續說:“每次看到這些無家可歸的旅人,我就想會不會也會有這樣的時候。所以我能幫襯一點算一點,做點善事替積點德。萬一哪天流落街頭,希也能有好心人肯收留。”

想來他這一生,能為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李嵐卻越聽越糊涂:“你妹妹一個人在外面?那你怎麼不去找呢?有你這樣當哥哥的嗎?”

沈放蹙眉,似乎有些厭惡:“我不想再見到。”

“等等,說好的兄妹深呢?這又是什麼意思?豪門財產糾紛嗎?”李嵐瞪大了眼睛。

沈放冷笑一聲,轉走了。算起來也就這麼一次,李嵐后來再也沒聽他提起過那個妹妹。

等沈放把他的私事理完,李嵐他們已經在集市上來來回回逛了無數次,還順便見義勇為抓了個小

正是黃昏,太落山以后,雷寬有些蠢蠢:“走走走,喝一杯去。”

陸橋不喜歡吵鬧的地方,不屑地說:“就你那點酒量?”

“我酒量怎麼了?”雷寬不服,“陸隊,你說說,上次先被喝翻的人是誰?”

“要不我們去找Rose吧?”李嵐說,“一個人,出來一起打臺球。”

“今天有事,我就不去了。”沈放從兜里出錢包,甩給李嵐,說,“算我的。”

李嵐等的就是這個,接過錢包,還賊心不死:“真不去?你和人怎麼這麼沒緣分。”

雷寬不正經地吹了一聲口哨,說:“這個我保證,大大大大大人。”

沈放沒理他,拿出鑰匙,往停車的地方走。

“等等,老大,就這麼一輛車,你開走了我們可怎麼辦?你要去哪里?”

沈放頭也沒回,給了追上來的雷寬一個漂亮的過肩摔,然后打開車門,利落地絕塵而去。

出了城區,沈放反而將車速降了下來,他搖下車窗,風里帶著細沙和熱氣。一無際的沙漠,似乎只有他一人,在靜靜地等待天黑。

沈放在土堤島停下,倒車的時候,發現不遠的灌木林里竟然也停了一輛車。沈放朝島上了一眼,沒看到有人,便猜想可能是被人棄在這里的。

沈放從右邊的路走過去,在一塊暗礁邊坐下,一瞬間有風狂卷而過,河水怒吼。沈放從包里出兩支煙點燃,放在腳邊,也不,就看著煙霧慢慢飄遠。河邊風大,煙頭明明滅滅的,沒過多久就燒到了底。

他抬頭看著天邊的月亮,突然想起一些學生時代的事。那時候老師教他們背課文,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沈放笑了笑,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這樣怪沒勁的,便起準備回去。鑰匙的時候,沈放突然聽到有聲音,然后就看到剛才停在灌木林里的車子發引擎,主人一腳干脆的油門,“轟隆”一聲,狂躁地揚長而去。

兩輛車肩而過的瞬間,沈放心不在焉地想:原來還真的有人。

兩盞車燈亮起,一片漆黑的公路上,他向左駛,向右拐;一座暗礁之隔,在左岸,他在右岸。

猶如眼前的青白尼羅河,轉過的時候,卻都沒有看到彼此。

只剩下一再劃不燃的火柴,和兩支漸漸熄滅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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