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不知為何“咯噔”了一下。

趙一玫走出去，沈放沒說話，一直帶著走到學校門口，司機已經把車停在了那里。

“你媽讓你回去一趟。”他說。

“出什麼事了？”

沈放也不拐彎抹角，直直地看著趙一玫，說：“你爸的飛機出事了。”

沈放一路沉默，陪著趙一玫回了家。趙一玫渾都在抖，臉蒼白得可怕，不哭不鬧，如墜冰窖。

趙清彤和沈釗就站在門口，趙清彤眼眶通紅，趙清彤的臉上帶著妝，可即使再濃的妝也掩蓋不住的憔悴。

趙一玫還算鎮定：“出什麼事了？”

問完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飛機出事，還能有什麼事？

沒有人回答，趙一玫在北京的春天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突然一陣風過，才覺得心中空空的，似乎缺了很重要的一塊。

頓了半天才開口說：“媽，你不要難過。”

話音剛落，站在后的沈放猛地抬起頭，仔細地凝視。孩材高挑，頭發扎利落的丸子頭。的背得很直，在他的印象里，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筆直的背脊，無論發生什麼事。

趙清彤看著眼前的兒，心中五味陳雜，是什麼時候出落這樣亭亭玉立的孩的？孩像這樣堅強，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趙清彤在心底對自己發誓，趙一玫將永遠也不會知道，董齊這次坐飛機回國，是專程來給慶祝這一年的生日的。

飛機沒有人員幸存的消息很快就在新聞中得到了證實。

趙一玫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到新聞后，面無表地換了臺，切到一檔電視購節目，看到主持人表十分夸張地說著：“哇！這樣便宜的價格只在二十四小時有效，心不如行……”

下一秒，趙一玫就丟下遙控，沖到衛生間里嘔吐起來。

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見到董齊是在上一年的冬天。在人來人往的首都國際機場，他還試圖帶走，跟描繪國有多麼好。

一心想要氣他，還說什麼“一路順風”。那時的并不知道，坐飛機的人，最忌諱的就是順風了。

董齊和趙清彤是在很小的時候離的異，趙一玫跟了母親，和董齊的關系疏遠冷淡。可這樣的別扭和冷漠，只是因不知該如何和他相。

于是只能用一種最笨拙、最差勁的方法去自己的父親，因為已經失去了擁有他的資格。

在董齊告訴自己不打算再結婚生子，會把所有家產都留給的時候，趙一玫心中所想的卻是，只要有他的這句話在，等到有一天董齊老了，白發蒼蒼，牙齒掉，病痛纏的時候，就能跪在病床前照顧他。

他給予了生命，即使不能在一起生活，他也是的父親。是除了趙清彤以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里有一半的是他的，自呱呱落地那天，從的就是父姓董。

可現在，這一切都破碎了。

十六歲這年，趙一玫黑發人送白發人，對象是那總共見面次數還沒有學校小賣部老板多的父親。整整十六年，每一次的相見歷歷在目，屈指可數。

徹底失去了那個不曾擁有過的父親。

親生父親。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竟能薄寡至此，想起自己那些自以為是，一口一個“董先生”，耍著小聰明，假裝年人的樣子，以及倔強到毫無禮貌的“不去”。

“爸爸。”

趙一玫痛苦地捂住眼睛，跪倒在地，熱淚滾滾而下。

同學A沒有那雙漂亮的小紅鞋，沒關系，賺錢以后自然能買得起；

同學B沒有好看，沒關系，大十八變，好好惜自己，總不會太丑；

同學C沒有聰明，沒關系，勤能補拙，考試分數不是全部；

同學D沒有老師喜歡，沒關系，人人都會從校園畢業。

可是沒有父親，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再有了。

永遠都不會有了。

趙一玫跪在靈堂里，看著眼前飛舞的火焰，一張一張地燒著紙錢。黃的紙在一瞬間化為黑的灰，漫天飛舞，越飄越遠，最后在漆著朱紅的棺材上輕輕落下。

每個人都來對說“節哀”，可有什麼哀可以節的？

趙一玫在心底對自己說，就當董齊是去了國，和斷了聯系，他們這麼多年來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一切都沒有改變。

靈堂里吵吵鬧鬧，耳邊響起哀樂，趙一玫終于燒盡了手中最后一沓紙錢。道士在靈堂中央作法，打開董齊的棺材，盡管里面什麼都沒有，可還是要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地做。

趙清彤將黑白的相框放棺材里，對趙一玫說：“過來，看你爸最后一面。”

趙一玫從墊子上站起來，愣怔地走了兩步，突然眼前一黑，整個人昏厥過去。

哪里有什麼最后一面？

真正的最后一面，已經過去了。的親生父親已經化煙灰，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趙一玫都不能聽到“飛機”兩個字。

會崩潰的。

董齊的葬禮以后，趙一玫心抑郁，回家的當晚就病倒了。

屋偏逢連夜雨，正好家中負責食起居的阿姨兒結婚，請假回家了。趙一玫發燒到三十九攝氏度，趙清彤在的病床前連夜無休地伺候著。

趙一玫常年跳舞，很生病，一病就鬧得全家犬不寧。好不容易燒退了，沈釗又接到電話，他年時候的好友從樓梯上摔下去，磕破了頭，去世了。

真的是許多年的好兄弟了，對方十幾年前去了南方趕下海的熱，后來事業有，娶妻生子后就一直在沿海定居。沈釗和他許久沒有見過面，人到中年，彼此聯絡也就只限于每逢佳節打個電話祝福一聲。

大概是人到中年吧，生離死別總是突如其來。饒是沈釗這種大風大浪刀尖上站慣了的人，也難過了很久。他當即讓助理取消了接下來的行程，打算坐最近的一班飛機去廣州。

趙清彤更是大打擊，比沈釗還要難過幾分。和董齊再不和，也是夫妻一場，相識二十年的分，沒想到剛剛送走了董齊，舊友的噩耗就隨之而來。當年和沈釗談，對方還出了不力，兩個人吵架的時候，他總是當和事佬，熱的時候，就幫忙傳點書信和小禮。

趙清彤說：“我跟你一起去廣州。”

沈釗點點頭，卻又有些為難：“一玫的病還沒好呢。”

“我沒關系。”趙一玫躺在床上，悶悶地說：“媽，你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看著你難過，我也難。”

最后是沈釗一錘定音：“我把沈放回來。”

沈釗和趙清彤前腳剛去機場，沈放后腳就背著他的黑運包回了家。已臨近高考，他應該很忙才對。

趙一玫側過頭，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沈放，不知道為什麼，忽地想起了董齊，卻不是悲痛，而是一沒由來的安心。

病懨懨地躺在沙發上，里含著一支溫度計，額頭上搭著一塊巾，沒放穩，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去。

“省著點裝，”沈放拉了凳子在旁邊，打開電視機，看都懶得看趙一玫一眼，“你媽說你的燒退了。”

趙一玫也不，繼續當尸。

“繼續咬，”沈放冷冷一笑，“希你可以創下因為咬斷溫度計而水銀中毒的記錄。”

趙一玫這下“嗖”的一聲正襟危坐起來。

“你是在可憐我嗎？”突然問。

“我失去了爸爸，所以你覺得我很可憐，是嗎？”重復道。

沈放沉默著。

半晌，他冷笑了一聲，開口道：“趙一玫，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是病人，我不跟你計較，等你清醒了，再自己想想，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吧。”

“你爸不在了，難道你就活不下去了？你是為了你父親而活的嗎？趙一玫，我同你做什麼？”

電石火的瞬間，趙一玫突然想到了他的母親。

“那你呢，你的人生，又是為了什麼而活？”

沈放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然后站起，從水果籃里特意挑了一個最丑的蘋果，一把堵住趙一玫的，淡淡地說：“閉。”

趙一玫下意識地咬了一口蘋果，被嗆得驚天地地咳嗽起來。坐起，一把抓住蘋果：“有你這樣對待病人的嗎！要削皮！切兔子耳朵的形狀！”

沈放嘲諷地扯了扯角，沒再搭理。他把電視機換到育頻道開始看比賽，趙一玫側躺著跟著看了一會兒。隔行如隔山，看得毫無興趣，加上吃下去的冒藥藥效上了頭，就睡了過去。

趙一玫睡得迷迷糊糊的，鼻子不通氣，張著呼吸，很難地發出聲音，沈放側過頭來看。

趙一玫做了一個怪陸離的夢，嗓子又又疼，夜幕降臨沒多久，終于因為口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發現沈放仍坐在自己旁邊。沈放背對著，電視機沒了靜，也沒有開燈，他低著頭在玩PSP。游戲機屏幕的投在他的臉上，只是影影綽綽的一片。

沈放似乎又長高了一截，此時微微弓著子。趙一玫凝視他的背影，突然有一種不可告人的沖。

想要抱一抱他。

趙一玫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怔住，還來不及多想，沈放已經察覺到醒來了，依然目不轉睛地玩著游戲，開口說：“停電了。”

“哦。”

沉默了一會兒后，趙一玫才想起來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我記得家里有蠟燭。”

“用了，”沈放正好一局終了，贏了個大滿貫，站起，“我去買。”

“我跟你一起去吧，睡了一天，整個人都要癱瘓了。”

也許是因為趙一玫生病的緣故，沈放對的態度不算太惡劣。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北京了春，是一年里最好的時節。梧桐樹枝繁葉茂，風一吹，樹葉嘩啦作響。夜里沒有人來掃，只有又細又高的路燈桿，橘黃的打在落葉堆上。

趙一玫在床上躺久了，此時來了興致，抬腳在葉子上踩來踩去。沈放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等。

沈家住在社區的深，原本離便利店就有一段距離，二十多分鐘的路，是被趙一玫拖長了一倍。

便利店里還有水果，沈放剛拿起兩個蘋果，一想到趙一玫說的“切兔子耳朵形狀”，便決定換香蕉。

趙一玫不太吃零食，只買了一杯常溫的北京酸。結賬的時候，看到貨架上擺著的萬寶路，聽說里面有一顆珠，碎開，會發出薄荷的香氣。

“你有煙癮嗎？”趙一玫突然開口問沈放。

沈放似乎被的問題給問住，愣了一下：“沒有。”

“那你對什麼有癮？”

他似乎又被問住，頓了頓，古怪地看了一眼，大概是覺得很有生會問這樣的問題吧。

他想了很久，一直到快到家門口了，趙一玫才聽到沈放的回答。早就過了變聲期的男生，聲音冷冷淡淡的，他說：“我不知道，大概是一些別的東西吧。”

那一刻，趙一玫想到了一些很遙不可及的事，比如夜里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在寂靜無人的海岸上，在天地間嘩啦作響。

別的東西，趙一玫不知道那是什麼。自由，野心，或者是其他什麼。

沈放不知該如何跟形容那種心。

第二天，趙一玫醒來，冒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在客廳的茶幾上看到已經燃燒殆盡的蠟燭留下的痕跡。短短的一小截，融化在燭臺里，已經很難再使用了。用刀片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刮下來，放進一個小小的盒子里。

蠟炬灰淚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生所擁有的，竟然也只有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