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泠瑯深吸一口氣。

倘若這是一出劇，當下便到了毫無疑問的戲部分。如同那臺上青，要一字一句，將接下來的橋段好生唱了。

掀開布簾，邁下馬車，穿過繪了彩瓣的垂花門，行在幽深長廊中。

一眾仆役簇擁著，腳步匆匆，繞過一假山曲水，往東邊熹園走去。

世子住在熹園，那是一被幽竹清池圍繞著的清凈所在，同其他院落遠遠擱開，夏涼冬暖，最是養人。

李泠瑯也住在那兒，二人所居的屋室隔了幾道山石水流，平日里，除了每日既定的念經，幾乎不會往那邊去。

暮春時節，園中芳蕊已殘，唯有層層竹葉更深更濃，顯現出夏日時候的幽碧來。走盡這條竹蔭道，只見半片水池對面，出了小樓巧漂亮的飛檐一角。

檐下已經站了幾個人。

負責診治療養的大夫，侯夫人邊的丫鬟采薇、紅桃，以及平日里專門在世子房中伺候的幾個下人。此時正低了聲音說話，彼此神都十足的輕松愉悅。

這地方似乎從來沒這麼熱鬧過，往常大部分時間中，連腳步聲都要到最輕微的。哪兒會像如今一般，你一言我一語，屋外充滿快活空氣。

一位圓臉小廝，談笑間一瞥，便瞧見了水對面正往這邊趕來的一行人。

為首的子，著青碧素紗，水般的擺在后漾開，如一團盈盈青霧。步子急而，跌跌撞撞似的，不過轉眼之間，就到了眼前。

“世子，世子他……”語調，眉眼楚楚，素白指尖扣住袖口。一雙眼含水帶霧，往門中輕瞥一眼，卻很快收回視線。

似乎是想問當下如何，卻難以置信，想往里進，卻怯猶豫。

僅這期期艾艾的半句，便眾人心生嘆憐意。

如今可算是峰回路轉，云破日出了。

“夫人！世子爺是大好了，”圓臉小廝歡喜道，“侯夫人不許我等圍在里面，您快進去看看罷！”

“無量天尊，真的大好了……”

喃喃重復了聲，抬腳往里走了兩步，行到門邊，卻又生生停住。理了理耳邊碎發，順微的袖口擺，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邊人看了一眼，才輕輕推開門。

屋很靜，并且還算亮，泠瑯一時間沒習慣。

以往來這里，門窗皆是閉著的，除了一盞油燈，無任何源。哪兒像現在，窗兒支著，日斜斜灑落進來，將里形容照得一清二楚。

一絳的婦人，臉孔方正，發髻梳得極高，平日里一雙不怒自威的眼此刻正充滿欣喜，瞧著匆匆進門的泠瑯。

“方才才說著，這不就來了？”榻邊站著的侯夫人轉過眼，朝帳笑著說了句。

泠瑯紅著眼圈，朝侯夫人行了一禮，剛屈了下膝，雙臂便被對方扶住。

侯夫人欣道：“不必多禮，好孩子……這還多虧了你啊。”

泠瑯抿著，嗯了一聲，抱歉似的笑道：“夫人莫怪，我實在有些激……”

侯夫人笑著點點頭，朝帳示意了一眼。

泠瑯忙拭淚，接著跌撞行到榻邊，巍巍喚了句。

“夫君？”

一只手從里出，慢慢掀開布簾。

骨節分明，修長細白，像上好白玉石制的簫管。

這一作在泠瑯眼中被放得很長，的心怦怦跳著，恍然有一種見到石雕木偶活過來的奇妙荒謬。

那個日昏睡在榻上的人，真的醒了。

的視線從這只手上移開，還未開口，下一刻，便瞧見了雙漂亮至極的眼。

眼尾似乎隨了侯夫人，窄而微挑，顯現出鋒利意味。偏偏瞳孔烏潤明亮，好似外邊粼粼池水，藏著些許易碎春。

那雙眼的主人此時正把瞧著。

“夫人？”他輕聲道，聲音帶著久病初愈的沙啞。

泠瑯有片刻的愣神，的認知中，在榻上半死不活數月的人不該這麼，這麼……

這麼好看吧？

起碼該是面黃瘦，雙目無神，怎麼能這麼清清淡淡地靠著，從容不迫地將瞧著，好像只是睡了個午覺。

見呆呆的，帳中人輕咳一聲。

“這副病容可是把夫人嚇著了？”他帶著歉意道。

一口一個夫人的，倒是十分上道啊——

泠瑯愣了半晌，眼中復又聚起淚，竟是哽咽起來。

“夫，夫君，”喚完這一聲，眼淚便簌簌而落，端的是玉珠墜盤，杏花帶雨。

“沒有嚇著的，我是太開心了，”一邊拭淚，一邊笑，“見夫君如今恢復康健，我心里說不盡的歡喜……”

“這些日子，夫君實是苦了，好在如今好轉，以后定會更加明朗……”

對方聞言，微微一笑。

他緩聲道：“還未謝過夫人日夜勞，夙興夜寐念祝祈福，母親都同我說了，我如今能這般，實在是夫人之勞。”

這一笑，如凍湖化水，料峭寒風中生出春意。眉心那顆痣，真如鶴頂那抹朱紅一般奪人眼目。

泠瑯卻無暇欣賞，慌忙道：“那些本就是我分事，何勞之有？不過念經燒香罷了，若能換得夫君平安康健，是再應該不過。”

這倆人左一個夫人右一個夫君，此間脈脈溫，如同那心心相印的伉儷一般，誰能想到這才是他們見的第一面。

他們你來我往，侯夫人倒閑坐在一旁飲起茶來。

吹了吹茶湯面上的浮葉，無不欣地想，旁的人因病多年閉門不出，怕是早就生出些怪異子，但兒子便不然。

早年間和涇川侯伴于君側，四征戰，并沒什麼功夫照料這唯一的孩子。好在江琮從小便懂事，從未為此哭鬧抗議過。

再長大些，便更顯現出溫和知禮來，和同年歲的孩完全不同，歡喜玩鬧的年紀，他已經十足的沉靜穩重。可后來圣上封了侯，賜了觀云坊的宅院，就在那時，江琮才染上病。

思及病后的辛酸苦楚，侯夫人放下茶盞，微微一嘆。

不過是稍微一提點，說為了能險，為娘為你尋了門親事，那姑娘是個實心實意的，娘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平安醒轉，……

話僅僅到此，他便了然。

“有恩必報的道理，兒子知曉，還請母親放心。”

思緒被一陣咳嗽聲打斷。

侯夫人抬眼去看，只見江琮弓著背，十分難耐的樣子。而泠瑯坐在他側，正幫他拍順氣。

忽地就生出莫名想法來。

這二人僅僅看著，倒是男才貌，十分般配——

同樣的想法，不僅侯夫人有，房中伺候的醫者也有，門外窺伺的眾人更是有。

為主角的泠瑯卻恍然不覺。

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事到如今，發展得實在是太順利了。

江琮果真不是個孤僻古怪的，甚至還過分的溫和英俊。先前在房中，無論說什麼，他都耐心聽著，面上含了溫潤笑意，應對彬彬有禮，周全至極。

那雙桃花眼將看著，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盈盈脈脈。

好似真的把當妻子看待一般。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泠瑯十分確信他就算是看一坨牛糞，也會是這種眼神，有的人天生便是多眼。

并且更妙的是，他雖有所好轉，但到底不能行自如，下個地都堪稱勉強，走兩步路更要人攙著，這就說明……

侯府還需要這個福星，無論如何，在他徹底如常人之前，都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順地以世子夫人的份呆在此。

至于再久遠的事，懶得去想。因為大夫說了，江琮虛孱弱，空乏，起碼還要休養個一年。

一年的時間，若李泠瑯還不能查出點什麼，那刀也不必耍了，直接自裁了事。

懷揣著對前路的憧憬，泠瑯蒙上被子，在自個兒房中睡，一覺睡到——

三更。

鳴剛過，便睜開眼來。

黑的屋頂，有皎潔月過窗落進來，榻邊的綠袖是一如既往的酣睡，整個侯府靜悄悄。

實在是個狗的好時候。

半盞茶后，泠瑯出現在侯府后門深巷之中。

萬靜默，唯有頭上孤冷月，和腳下寂寂長街。翻過一道又一道高墻，于狹窄屋脊上疾掠而去，足尖點在瓦片上，發出的聲響連貓都無法被驚。

出了觀云坊，直奔長樂街，躲過往來巡邏的金吾衛，泠瑯閃進一道高門之。

總是整個西京都陷沉眠，總有一地方是徹夜熱鬧的。

白鷺樓。

歡飲達旦，歌舞通宵的銷金窟，商人一擲千金，王侯流連不去。數不盡的奇珍異寶在此拍賣轉手，世間難覓的酒珍肴亦任君用。

泠瑯當然不是圖這個。

一名小迎上前來，正要問詢，瞧見從袖中亮出一塊玉牌，便躬行禮退卻。

退卻的同時，手指卻暗暗一比，是個數字。

泠瑯看著，淡淡移開視線，轉便往樓上去。

穿過鬧哄哄的廳堂，躲開不知第幾個醉漢，一道華秀的雕花門于暗，終于被尋得。

進門的時候，里面似有話聲，聽到又有人至，皆一同住了口。

“你要的東西有線索了。”屋里有人對笑著說。

那人接著話鋒一轉：“可惜還有人想要這個，出價高了一倍，讓我很為難。”

這等地方的談話，從來無需寒暄周旋，泠瑯開口便道：“誰？”

“這當然不能說，但可以告知的是，那人原本比你先問，但年后音訊全無，今日才又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