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晚上，正在家裡鼓搗釣的孫敦全沒想到陶唐不打招呼就來了。

“怎麼？不歡迎？夫人呢？”

“嘿！我還覺得你這兩天一定忙的要命，白天是開不完的會，晚上是喝不完的酒……玉桃還沒下班呢。別他媽換鞋了，我這破家還換啥鞋嘛。”

孫敦全的妻子印玉桃在紅星一中教地理，紅星的三所中學七所小學在2005年已整移市教育局了。但夫妻倆仍住著廠裡的房子——建於80年代初、在90年代中期以極低的價格買下的一套80平米的單元樓裡。

“你這是鼓搗什麼呢？”陶唐繞過玄關，看不大的客廳當間擺了一堆七八糟的東西。

“自己手做個遮傘，原來的壞了。坐，坐呀，我給你沏茶。”

“星期天還釣魚？樾河裡有魚嗎？”陶唐將手裡的紙袋遞給孫敦全，“給你的，估計你沒啥好茶。”

“對我沒什麼星期天啦，天天都是星期天。樾河水質比過去好多了，但還是釣不到魚。我是到費園水庫……哎，陶唐，你氣不錯，比我上次見好多了。還是在總部機關舒服啊。”孫敦全接過包包，打開一看，見是兩罐茶葉，“知我者，陶唐也。自從喝了你給我的茶，口味竟變刁了，哈哈。”

陶唐笑了笑，“機關當然比下面舒服，尤其是政研室那種部門，倒是給了我休養的條件。”

“哎，你就不該回來……你稍等。”孫敦全去廚房燒水去了。

陶唐四下打量，自上次登門，算算有十年了。陳設幾乎沒變，屋裡到擺著書報雜誌，幾無下腳之。

孫敦全很快端著兩個茶杯回來了，“難道我真的是傳說中的大紅袍？”

“據說是。我也不知道真僞，是福建一個朋友送的。”

“坐呀，嗯，有些意思。不錯，不錯。”孫敦全使勁嗅著茶葉。

“說起來真是抱歉，上次你們倆去濱江，也沒時間陪你們，待會兒見了嫂子，我當面道歉。幾點下班？”

“一般是七點。道什麼歉啊？真是的。還要謝你呢，吃喝玩樂全包，還要怎樣？旁觀者清，不止一次說，要是你在紅星當一把，廠子絕不是現在這個熊樣。嘿，那天聽到你的消息，我就跟說，瞧你那張烏，真的了吧？紅星早爛了，陶唐來了又能如何？”

“盡人事，安天命。喔，最近在研究民國史？”陶唐拿起手邊那套簇新的民國時期著名記者陶所撰的《北洋時期軍閥史話》。

“不怕你笑話，在寫一本以民國教育界爲背景的網絡小說，騙點錢養家餬口。”

“這種題材也有人看？”

“。明白嗎？是永恆的主題。而知識界的更有寫頭，比如樑思林徽因的故事。爲了這本書，我下苦功拜讀了瓊瑤，們都說青出於藍。”孫敦全搖頭晃腦。

“你呀，也就能騙騙無知罷了。對了，我家小荷看了你的書，說真的不錯呢。”

“別談我那點醜事了。想不想聽聽職工對紅星班子的評價？”

“想聽，也不想聽。”陶唐丟下手裡的書。

“宋悅出事後，對於班子，有生、老、病、死、苦之說……”

“哦？”陶唐來了興趣，“說說看？”

“死者，宋楊之輩，咎由自取，不談也罷。老者，周、江也，生者，李、馬、韓，病者，趙、郭、駱，苦者，常、劉、邱之輩耳。不過，似乎無人料到會將你空降過來，因此，這個分類，已做不得數了。”

“駱也陷進去了嗎？”陶唐吃了一驚。

“傳言甚多。”

“老孫，說點有趣的吧，我知道你喜歡研究現代史，論實力，在1948年前，絕大多數時候，在大多數戰場，我黨都是絕對的劣勢。你說說，爲何共勝國敗？”

“嘿，上次長談才曉得你讀書還比我雜，我不班門弄斧。”

“不，我想聽聽你的看法，真實的看法。”

“真想聽？”

“當然。”

“第一呢，我黨組織嚴且深到最基層。民黨最小的幹部也就是電視裡那種穿黑中山裝，肋下夾著個公文包的縣黨部書記了。再往下，找不著了。但我黨就不一樣了，凡是有黨員的地方就有組織，組一張嚴的蜘蛛網。我竊以爲，自從盤古開天地，縱貫古今，橫觀東西，還沒有比我黨組織更深基層和更嚴的了。”

“這點我完全同意。還有呢？”

“自延安整風後，黨思想高度統一。而蔣某人直到勝利轉進臺灣前，始終沒有一統部。各部心懷異志，各保實力，48年大局已危殆萬分，部仍上演宮之舉，安得不敗？”

“嗯……還有嗎？”

“綱紀嚴於對手。”

“還有呢？”

“要問，就是老生常談了，理想信念，以及幹部‘跟我來’的作風……”

“是呀，是呀。要我看，你說的最後一條尤爲重要。”

“這就是你的治廠方略？”

“現在不便講戰略，可笑之至！一個企業，就算紅星這樣的廠子，擱在全國的經濟棋盤上，連小卒子都夠不上，有什麼資格講戰略？企業是追逐利潤的經濟組織，無論國有還是民營，本質並無區別。不過就是市場、技、本三要素。而市場就藏在技和本背後，有技的拼技，無技的只能拼本。而本的背後，就是實實在在的管理，僅此而已。”

“這就是所謂的盛東經驗？”

“你信不信？盛東的職工，甘願加班而不要加班費……”

“盛東不是紅星。”

“市場不同，產品不同，困難也不同，但職工能有多區別？想當年，長征途中的紅軍論裝備，論人數，焉能與對手相比？可鐵流兩萬五千裡，軍旗不倒，軍心不散，何其壯也。要我說，勝負在35年就決定了。”

“像你這樣思想正統的，已經是古玩級別了。兄弟，我勸你不要像在盛東那樣拼命了。”

“苦樂本就是幣的兩面。”

“你呀，這回準備長留？”

“這又由不得我。”

“那，兒呢，接不接來？”

“不。濱江那邊還是有很多優勢的。不利用可惜了。”

“那，方蘭的妹子，有沒有進展？玉桃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了，說你心太。”

“這不是心心的問題……差距太大了……不說這個好嗎？兒子跑家還是住校？”

“住校。家裡的環境不好，恰好玉桃的師專同學是他的班主任。不過我那禿小子還算爭氣，上學期績比學進步了20多名。”

“老孫，你真的蠻幸福的，至比我強多了。別在福中不知福。”陶唐嘆道。

“我當然知足。確實比你強，除了薪水之外。哈哈，你說的是，貪求兩全者，要麼是無知，要麼是神經病。可惜沒幾個人能看破。對了，回來幾天，見著幾個同學了？”

“只見到呂綺。”

“要是你早點下手，我敢保證呂綺的孩子如今姓陶。這些年，沒跟我打聽你。你回來的消息，是我給的。哎，你說，人家爲啥就那麼會保養？跟我家那位站一起，至年輕十歲！可惜了……不後悔？”

“後悔了，你跟呂綺說說，讓離婚吧。”陶唐笑道。

“我可真說了啊。”

“說吧。”

“別說，呂綺真不是那種人。能力不錯，人也正派。若是隨和一點，劉秀雲之輩何足道哉。”

“別說了，其他同學呢？”

“當年58班留在紅星的不多了。韓瑞林，鮑先冰，柳林……就剩這麼幾個了吧？對，還有個李素藝，恐怕你不記得了。”

“我聽說了。家最近出了點況。”陶唐想起呂綺所說之事，竟然沒顧得上過問此事。

“還有個曹文東，喝酒騎托被撞死了，連肇事者都沒找到……”孫敦全想起韓瑞林跟曹文東孀的傳言，覺得這個話題沒啥意思。

“曹文東？我記得，就是玻璃摔下來摔破鼻子的那個嘛。死了？可惜了。”陶唐真的想起了那個總是笑嘻嘻的同學，竟然遭遇如此。

“是可憐的。人死如燈滅，什麼都沒了。”

“徐德呢？我是說他父母好嗎？都在廠裡嗎？”

“別提了，都不在了。”

“怎麼會？年齡不算大嘛。他是長子啊……”陶唐在心裡估算著徐德父母的年紀。

“父親早死了，肝癌。母親是去年走的，摔了一跤，沒搶救過來，大概是心腦管一類的病。”

“我記得他有個妹妹？”

“在廠裡呢。也是個可憐人，因爲不生育，被老公甩了。在宣傳部上班，徐德玉。”

“哦……”陶唐想起了當年徐德純真的笑容。如果不是自己酒後衝，德如今的就應該不在自己之下吧……

“最風的當然是唐一昆了，據說個人名下的資產早過億了。億萬富翁啊。卻造了李素藝個人的不幸。我聽說肇事者是一個拆遷公司的臨時工，跟東湖集團沒有任何關係。對吧？”

“況我也不清楚……我不是警察，只能相信司法部門調查的結論。對了，明晚唐一昆張羅同學聚會，你通知大家了吧？”

“通知是通知了，不過沒幾個人去。唐一昆搞同學聚會的目標一定是你！肯定是這樣，一直有傳言說紅星要搬遷，這塊地將是平泉新城的所在，他又是搞房地產的……已經爲權貴們座上賓的唐一昆哪裡會記得我們這些小蝦米？大家明白著呢。我跟鮑先冰是牌友，老鮑就明確說他不去。”

“就是聚一聚嘛。”

“實話說我也不想去。何必看過人家回來生自己的氣？”

“去，一定要去！他做東，我們白吃白玩，爲什麼不去？呂綺已經答應了，你把能聯繫上的再通知一遍。就說我去，估計大家會去的。同學嘛，難得聚在一起高興高興。”

“那好吧，聽你的。”孫敦全沒有意識到他被陶唐利用了。

“開上你的車，別心疼那點汽油。”

這時門開了，印玉桃回來了，看見陶唐，驚喜道。“喔，陶總在啊？昨天晚上老孫要去看你，我說人家剛回來，哪有時間見你這種窮極無聊的閒人？”

“哈哈，過來混飯吃。不會趕我走吧？”陶唐笑著站起來，握住印玉桃出的手。

“看你說的。就怕我們這小廟擺不下你這座大菩薩。說吧，想吃什麼？山珍海味沒有，也不會做，家常便飯沒問題。”

“家常便飯是我的最。哈哈。”

“那行！你坐，稍等，馬上好。哎呀，咋也得喝幾杯吧？我去買點下酒菜吧。老孫你這人真是的，也不打個電話給我。”

不等老孫說話，陶唐急忙制止，“別，我在家從不喝酒的。應酬都應酬不過來，哪有那種興致？”

“那我可真不客氣了啊。”

“千萬別客氣，你們平時吃什麼就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