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莞微微垂首，一綹長發遮住臉龐。

太后以為赧然，就繞開了話題：“近日長信宮中可有什麼短缺的？手下仆婢若有不盡心，只管告訴哀家來。”

份例短缺倒不曾有過。皇子妃說不定就是未來的皇后，尚宮局糊弄誰也不敢糊弄。

老老實實地搖頭。

見虞莞否認，太后竟有些著急了。兩人本是挨著膝頭而坐，這下子，一雙溫熱的手附上虞莞掌心：“若是真的，不必顧忌，只管讓哀家做主便是。”

虞莞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手上溫度傳來，只好出言安：“宮中仆婢不曾給過我難堪，縱使有人有心思，二殿下的份擺在那，們也不會當真手。”

“再說，許夫人在宮人中極有聲，殿下與我都用不盡。”

太后看著像松了口氣：“哀家倒把明音這孩子給忘了。也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是兒媳，宮中老人也不敢造次。”

虞莞猶豫再三，終是出言探問：“恕虞莞冒昧，可是……先帝在時，時有份例短缺之事發生？”

若不然，太后不該如此張的。

太后聽了這話，不僅沒生氣叱責冒犯，反而出個和煦的笑：“鬼靈的孩子，竟被你給發現了。”

若不是當妃嬪時經常被克扣，如今哪會關心起這些蒜皮？

“先帝嬪妃極多。尚宮局那是一時疏忽、還是看人下菜，真是說不清。哀家那時，不過因家族蔭蔽被封了夫人，又……”

又什麼？虞莞正聽得認真，卻看見太后神陡變，不肯再言。

另起話頭，對虞莞藹聲道：“既然你嫁給了晏清，榮辱都系在他上。當要約束好家人與邊仆婢才是。”

這非敲打而是提點，語氣誠懇之至。虞莞雖然還想著那半截被掐掉的話頭，心中卻也熨帖，聲稱是。

“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太后話中亦有所指：“若是一心想要爭鋒高低，縱使爭出來了，又有何用呢？”

這是在說……柳舒圓？

虞莞其實也有些看不懂這個名義上的嫂嫂，分明與薛元清綁在一條船上，卻看他不起。

除了鬧出了宅不寧的笑話外，還連累了后家族。

若是上輩子柳舒圓當真了皇次子妃，一系列荒唐事發生在了薛晏清上……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太后見孫媳面異，還以為疲倦了：“天不早，不如下次再來看看哀家。”

虞莞自然稱是，原就想親近太后，只是一直苦于沒有理由。

這次太后主找喝茶敘話，又撒下這麼句，以后常常來康寧宮問安，也不會引人矚目了。

回來時滿心期待，回去時滿腹疑竇。

虞莞一邊走著，心中還在琢磨太后未說完的半句。

因家族蔭蔽而被請封，卻無寵無子如墮冷宮？莫非是太后背后的家族失了勢？

細細想來，滿朝冠中，竟無一人是太后親族。

正凝眉想著，突然間，袖下三寸被猛地一扯，疑地看向拾翠。

拾翠努了努，手指飛快比劃了一個方向，虞莞順著看過去——

薛元清。

他后跟著不侍，招招搖搖地穿行在宮殿與宮殿之間。

“小姐可要避開？”拾翠低聲問。

赴康寧宮只帶了拾翠一人。比起薛元清那長長的儀仗，一主一仆不起眼之極，躲在樹木蔭蔽不會被人輕易發現。

虞莞眨了眨眼睛，杏眸閃過一劇烈緒。

薛元清仿佛是上輩子記憶的開關，一瞧見他，那些哭聲與鈍痛就悶悶浮現在心口。

太后的話猶在耳畔：你們小夫妻，何時要一個孩子？

上輩子似乎也是這麼對虞莞說的。可惜與孩子，沒一個留得住。

虞莞乍然握雙手，蔥段般的指頭出浮白，隨后緩緩松開。

“不必避忌。”

老遠薛元清就看見他弟妹在夾道上迎面走來，那人定然也看到了他。

薛元清有一瞬間的不自在，又很快被撇開。

不過是弟妹，他不得勁兒些什麼？

想起今日早朝堂上皇父以他們尚未有子的理由回絕了封王一事，薛元清不由得瞥向虞莞的小腹。

一片平坦。

若是能一直這麼平下去，薛晏清就一直封不了王，萬事休矣。

虞莞瞧見薛元清盯著，眼睛骨碌碌地轉著，臉上詭異莫測，只覺得瘆人無比。

他心里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薛元清很快收拾好表，掛起春風般笑意招呼道：“是弟妹啊，別來無恙。”

“大殿下。”虞莞冷淡應了聲。

薛元清很快察覺了的不豫，只覺牙疼不止，這語腔語調怎麼和薛晏清那張晦氣臉一模一樣？

他沒多想，只以為虞莞是因為之前柳家的小作到不快。

“之前你嫂子多有得罪，今日既遇見，我也當代拙荊賠罪才是，舒圓一時小子意氣了，弟妹大人有大量，莫要記掛在心上才好。”

這話聽得虞莞差點冷笑出聲。

若是誠心賠罪，他怎麼不替柳舒圓一起罰抄宮規呢？輕描淡寫道歉一聲就能家和萬事興了？

懶得客套，還了一禮就打算分道揚鑣，臨走之前也沒說出什麼寬宏原諒之語。

薛元清本想趁著這次偶遇把此間事了，怎料虞莞不按常理出牌，話撂下一半就走。

虞莞又是眷，他不好直接阻攔，只好眼睜睜看著離開，臉逐漸鐵青。

走到僻靜，虞莞才松了口氣。與薛元清談的片刻，口如墜大石，呼吸有些不暢。

“小姐，你這是怎麼了？”拾翠擔憂地看著。

虞莞闔目屏息了片刻才平靜了稍些：“無事，走得有些急，岔了氣。”

拾翠這才不再擔心，有些好奇又有些言又止地問道：“小姐，剛才大殿下……你會不會……”

方才直接晾著大殿下，扭頭就走，給人好大一個沒臉。

大殿下并非始作俑者，甚至還代自己妻子道了歉。當面撕破他臉皮，小姐會不會太囂張了？

虞莞早知道拾翠要說什麼，不由得搖頭：“竟然連你也被他騙過去了。”

這也不奇怪，上輩子甚至被這偽君子一騙數年。

“皇上與太后皆蓋章此事乃柳舒圓所為，可是，若是流言落到了實，誰最占便宜？”

“柳舒圓不過搏了一個名聲，而薛元清卻能以此為引攪朝政。”

這一招他最擅長，曾經拿著偽君子的人皮騙了不知朝中多人。

“拾翠你說，此事若是得逞了，還會有今天的代妻道歉麼？”

三言兩語說得拾翠背后滲出冷汗，只覺剛才的自己天真無比。

低頭歉然：“小姐，是拾翠錯了。”是太天真，竟然別人說什麼信什麼。

虞莞沒再說什麼，主仆二人一路回了長信宮。

樹靜而風不止，比起上輩子初門的宛然平靜，現在的水已被有心人攪渾。

虞莞路過前廳時，發覺薛晏清也在那，正聽兀君稟報些什麼。

近來他差事告一段落，兩人遇見的次數也漸漸多了起來，不像往常一樣只有用膳時的草草一面。

既然瞧見了，就不能裝作沒看見。虞莞腳步一頓，轉向前廳走去。

薛晏清今日一暗紅朝服，補子上繡著皇子制式的四爪金蟒，清貴而威儀。

說起來，薛晏清形容段極襯服。不論繁復厚重的朝服，還是清簡的書生袍，他都能穿出別樣的氣勢，清醒目，見之忘俗。

虞莞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殿下今日去上朝了？”

“正是。”薛晏清揮退了兀君，他預料到虞莞似乎有話要說。

虞莞尚不知道早朝發生了何事，想的是太后白日里對的叮囑。

生養孩子……與薛晏清……

鬼使神差問出口：“殿下可曾想過生養子嗣一事？”

薛晏清作明顯地頓了頓。

虞莞這才反應過來，方才說的話是何等驚人之語。

怎麼聽怎麼像在向薛晏清邀寵，甚至語氣中有一二怨怪之意。

明明一開始不愿行周公之禮的是，現下又揚言想生個孩子，薛晏清豈不以為出爾反爾？

薛晏清反應大出所料：“可是有人向你傳了早朝的那些話？”

虞莞的頭一抬，早朝怎會討論皇子子嗣之事？

把心中疑問出口，待薛晏清把熙和帝之語復述一遍后，虞莞這才恍然。

原來薛元清打量小腹的目竟是那個意思。

“皇父之語，我并不當真。若是旁人以此勸諫或是激怒于你，大可不必理會。”他說道。

眼下的生活是他婚前未曾想過的平靜，立嗣也好，奪嫡也罷，他不愿為了旁的事破壞了這份平靜。

縱使是民間夫妻，也是利益糾結，心疑算計，更何況在這看似堂皇實則污糟的宮闈，虞莞最初嫁他是權宜而非本心。

不曾與旁人語的是，婚后得妻如此，他業已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