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帶著各種管子著學走路，真的很刺激。最驚險的一次是突然聽見腳步聲，一著急結果摔倒了。好在來的是走錯的家屬，把我扶起來就走了。——王玨

夏夜的風微微涼著，四下無人，雜的腳步聲在黑夜寂靜里顯得格外清晰，跌跌撞撞，驚到了一只半夜出來覓食的貓。

在被熱心群眾向醫院舉報后，王玨徹底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了，拖著兩條快沒知覺的轉頭又扎進了一條不知名的巷子。他一邊著氣挪騰著跑，一邊覺得稽。所有人都放棄了他，唯一可能在滿世界找他的人，是個殺手。從小到大向來如此，只有在涉及到利益的時候，才會有人格外在乎你。

不過他倒覺得他們是一類人。單槍匹馬的。

孤零零的。

他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能聽見外界的聲音的了。這些年他被錮在床上，連手指都不能活，卻有著正常的睡眠作息。像在地獄，每天定時睡去，就用勺乘著他的靈魂撈起來，醒了，再把他沉進沸騰的油鍋中復炸。噼里啪啦，模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人生的所有意義，似乎都變了聽個響。

可那生走后，世界重歸寂靜。唯一的聲源變了李微。

那時他還沒聽過李微的聲音，但他的世界實在太靜了，腳步聲、料的聲、椅子被坐下時的輕響……恨不得連跟針的落地聲都聽得見。他知道有個人每天都定點來坐一會兒。他便像只貓一樣記下了那腳步聲的輕重緩急，大老遠聽見就打起神來。就當他快要連他呼吸的頻率都背記下來時，李微開口了。用著他耳能詳的醫學專業知識，給他講，他殺人的故事。

有些是時代創新出的他沒聽過的藥，有些甚至是他自己發明的，他作案利索、完，不留馬腳，樁樁件件都駭人聽聞。到頭來，卻又掩蓋鋒芒，蟄伏人間。

這樣的人會讓人覺得做殺手可惜，不做殺手更可惜。

可他有時也會講他自己的故事。他討厭圓形，喜歡棱角，重度強迫癥患者卻“”其中，喜歡往死里自己，才覺得自己活著。他語氣冷淡，敘事平直，從未有過流，可巧撞上一次那人和護士的對話，卻是個風趣幽默侃侃而談的圓人——他若有日金盆洗手，演藝圈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也許是在外裝得太累，也許只是為了滿足傾訴來緩解力，可那些或妙趣橫生，或驚世駭俗的傾訴的確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的細胞，也許是促使他醒來的大部分原因。

眼看巷子要到頭，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跑。

他能去哪里呢？

他還能去哪里？

心灰意冷之際，他猛一抬頭。

又有了腳步聲。

不過這次不一樣，這是那個腦海里悉無比的輕重緩急。

他幾乎瞬間就將它認了出來，只不過憾的是，待他聽見時，腳步聲早已近在咫尺了——

一個合格的獵，這時應該噴出毒，或是丟掉自己的尾。可是他跑不了。他能做的就只有裝死，變一只一不的青蛙，希毒蛇與自己肩而過。

逆流而上，心跳振聾發聵。

看不見我。

看不見我……

可惜還沒等過氣來，王玨耳邊一熱，就聽見悉又戲謔的嗓音在耳旁響起：

“還想往哪兒跑啊，小秋葵？”

可惜李微不是毒蛇，他是熱紅外人應。他既會在必要時藏自己的腳步聲，也會就距離適當地放開，用以調戲自己的獵。上揚的尾音帶著笑意，像是在濃稠的致命毒藥里滴了點泛著水的。

王玨的管在那一瞬間好像要裂了。作為半癱瘓病人，王玨的反應其實已經算快到極致，在聽見聲音的下一刻，就立馬用盡全力閃避——

竟然真的讓他在黑暗中躲開了致命一擊！

“砰。”

撈了個空的李微剛驚于他的靈敏，準備認真對待這個半瘸——就看見王玨因為閃躲一個沒站穩，直直地栽在了他上。

“……”

他眼睜睜看王玨像紙片兒一樣從自己上輕飄飄地落下去，摔在地上，一不了。

李微挑了挑眉，沉默了兩秒，把他從自己上踹開，然后單手輕而易舉地從腰把他撈起來帶走，遠遠看去，像撈一只垂死的耷拉著脖子的雁。然后走到自己的車旁，把他毫不留地塞進了后備箱后，一路開車開到了郊外。

在寬闊的道路上直走，他關了車載音響舒緩清澈的輕音樂，剎那間被白噪音環繞，修長的食指在方向盤上百無聊賴地點著，卻還是剛剛鋼琴曲的節奏。

一個沒有監控的房間，真的產生了太多奇跡，李微默默地想。

先有他自己神神叨叨自言自語，后有勵志病人臥薪嘗膽在眼皮子底下逃亡。他到底是什麼時候醒的？朋友說要結婚時候嗎？不至于醒了不和說吧？那就是這小半年的事……

他有微意識了之后，自己也沒怎麼再和他說過話了。他要跑，肯定是之前的話他都聽見了，知道我什麼份，要是醒，就一定會被滅口，而且毫無勝算的可能。為了能活命，醒了也只能是沒醒。

一向只有他騙別人的份兒，沒想到這次栽在了眼前看著“長大”的333手里。想到床上的人睡臉是裝的，睜眼是裝的，甚至微意識反應都是裝的，他不再像之前一般只有被耍的暴躁，而是細細品味這種勢均力敵的微妙。

不和人說話，他不會憋瘋嗎？人不是群嗎？

水從鼻胃管攝，不會覺得口嗎？人不是有生理需求的嗎？

明明醒來了還忍那個保姆暴地照顧大小便，不覺得被侮辱嗎？人不是有尊嚴的嗎？

這人是個瘋子。

為了活命，什麼都能忍著，什麼都能承。李微想起了自己被困室，食要在老鼠和螞蚱二選一的境地。吃老鼠可能會染而死，可吃螞蚱一定會被死——

王玨和他做了一樣的選擇。這人和他一樣，是個演技高超的瘋子。

還在職業殺手眼皮子底下明目張膽、大張旗鼓地跑了。

真他媽有意思。

快到終點時，接近昏迷的王玨在后備箱亦夢亦醒、神志不清地嘀咕：

“別走……我在聽……”

王玨已幾乎發不出聲音來，也不知道開車的李微聽沒聽見。

總之，李微角泛出一個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