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陸校長被湛盧提上日程的開學典禮還沒開始，他本人先遇到了一點麻煩。

開學典禮安排在上午，在此之前是全教職員工大會。

初建的星海學院下，總共設了三個專業學院，分別是機甲機械設計、機甲作和信息科學，教材都是校長親自撰寫……加東拼西湊的。

依照陸校長的偉大構想，未來的星海學院應該是人類智慧的終極殿堂，配備最尖端的實驗室、通圖書館，自己的出版社是宇宙最權威，研究所遍佈八大星系，彙集全人類的英，與遙遠沃托星上的烏蘭學院文武相當、遙相呼應，無數在人類歷史上芒四的名字都將打下星海學院的烙印。

陸必行無長，就是敢想。

積跬步至千里，陸校長堅信，眼下這三個球球蛋蛋的小破專業，就是他偉大事業的第一小步。

然而開學在即的大好晨中，三個「小步」的院長一起愁雲慘淡，向校長展示了冰冷的現實。

機甲作系的院長是個暴脾氣，不等校長講完對新學期的好展，上來就搶話：「陸校長，我是教不下去了，我院上學期不及格率百分之九十，這還是期末考試所有科目分數都開號乘以十的結果，您說怎麼辦吧！」

機甲機械設計院長面無表地補了一刀：「我院不及格率百分之百。」

陸必行聽了這駭人聽聞的數字，寬容地說：「設計專業對基礎知識要求比較高，沒關係，大不了我們延長學制，您看，第一年是不是也不要太嚴格了，差不多的給提幾分，讓他們及格算了。」

「提不起來，」設計院長一臉哀莫大於心死，「如果按照百分制計算，那我院學生只有一個人平均分上兩位數了。」

陸必行：「……」

「我院就不說了，沒數據，」信息科學院長是位面容清矍、白髮蒼蒼的老人，說話慢悠悠的，「校長啊，我不知道您招生廣告是怎麼做的，好多報考本專業的學生都認為我們是教怎麼打探小道消息的，我跟他們解釋，說我院不是間諜系，也不特務系，結果呢——報導來了四十九個，退學了五十個。也就是說，我現在只有新生，沒有二年級了。」

陸必行把老院長的話從頭捋了一遍：「……退學的比報導的還多是怎麼回事？」

老院長說：「有個學生報導手續走了一半，發現學校裡有一幫小混混是他仇家，怕挨打，直接跳到了退學程序。」

學校的老師是陸必行走遍第八星系，從犄角旮旯裡挖出來的學究，在第八星系，均屬於瀕危種。

眾學究們來時，都以為自己會得天下英才而教，從此踏上追求知識和真理的大道。誰知來了以後，干的都是園管理員的活，實在有辱斯文。

三個院長圍坐在一起，用六隻眼睛控訴校長這個大忽悠。

陸必行八風不：「這應該是教材和課程大綱不合理的問題，之前我都是私下裡帶幾個學生，第一年正式辦學，沒有經驗，下次再遇到這種況，大家可以及時提起教學會議，我們隨時修正嘛。」

「陸校長，」機甲作主任說，「您知道初等學位證多錢一張嗎？」

第八星系教育制和其他地方不同，比較簡單，只分 「初等」和「高等」兩檔，初等就是基礎教學，在公立學校按部就班地念上十五年也行，自學才、然後到政府指定地點考個證也可以，取得初等教育證書，就可以參加職業培訓，選擇就業了，或者選擇繼續研究深造，進高等教育階段。

當然，高等教育不是想選就能選，整個第八星系中，共十八顆行星上有居民，高等學府只有十一所，其中六所已經倒閉，只剩下禿禿的校址和保安兩三個，防止流浪漢和犯罪分子們把學校當窩點。

絕大多數人可能都不知道大學長什麼樣。

上學讀書，沒個屁用——這是第八星系的常識。

在這種況下，星海學院開辦第一年，就有百十來個學生來報名，第二年更是收到了三百多份申請材料，甚至有了「錄取率」這種東西，實在是第八星系一大奇蹟。奇蹟的誕生不是因為陸校長格外英俊瀟灑，而是因為相傳，星海學院的後臺是四哥。

這畢竟是一個大學要抱流氓大的年代。

「三十塊錢假證，保質保真，額外再加一百零八，可以定製全套申請材料，申請包過——想見四哥嗎？想進黑嗎？只要一百三八，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信息科學院長說，「對，就是從我院退學的那夥人干的。」

陸必行：「……」

設計院長天生一副很喪的八字眉，此時八字眉倒垂，越發愁苦：「陸校長，您招來的學生，基本都是為了圍觀那位先生來的，混混就算了，還是文盲混混，我們雖然致力於做園丁工作，但是非得讓我們種下一整個花園的活耗子，也太強人所難了。」

陸必行心裡飛快地掐算了一下自己的賣費，微笑著開始裝神：「話不能這麼說，每一段偉大的路上最初都佈滿荊棘，每一個先賢都曾被視為移山的愚公，古諺有雲『只有通往地獄的路，才鋪滿善意的鮮花』，困境難道不是抵達夢想的必由之路嗎？」

三位院長好似三棵霜打的茄子，一同垂下了頭，校長這口餿湯實在難以下嚥。

陸必行：「我知道諸位辛苦，所以決定今年給所有教職員工漲工資，沒人漲百分之二十。」

茄子們悄然長出了新芽，煥發了一點活氣。

陸必行自己一人分飾兩角，唱完紅臉又唱黑臉，說到這，他臉又是一冷：「據不完全統計，第八星系各大行星初等學校的輟學率高達百分之九十，申請材料裡絕大多數人沒有完初等教育，證書也是假的，這我知道，可輟學不一定都是自願的，你們又怎麼知道，這裡頭沒有千方百計想抓住一線希的學生呢？各位同事，你們知道在同一個世界，與我們相隔不遠的其他星系中，已經不需要初等教育了嗎？」

「伊甸園……」不知道誰應了一聲。

「伊甸園，」陸必行站了起來，雙手背後，侃侃而談，「伊甸園裡的孩子會在十歲以前，由神網絡把基礎知識直接灌輸進記憶裡，他們管這個『無痛學習』，躺進營養倉裡睡上一個月，就跟開悟一樣，自然掌握知識，諸位能想像嗎？他們本不用像我們一樣反覆背誦、反覆忘，來回誤歧途，苦苦求索找不到人來指點。你們嫌棄學生基礎差，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我們在座每一位基礎都差，我們一出生就輸在了起跑線上，但那又怎麼樣？我們可以修改教材，一點一點來，慢慢教，讓學生慢慢學。輒放棄別人，你們對得起曾經困頓迷茫的自己嗎？」

會議室雀無聲，也不知是被陸校長的憂國憂民鎮住了，還是在工資漲幅下良心發現了。

陸必行環顧週遭，覺自己以理服了人，遂保持了憂國憂民的腔調，散了會，準備開學典禮。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快速地對著牆角玻璃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儀容——寬肩窄腰，正裝嚴謹，背頭梳得一不，額頭可以去參加星際腦門選，還有一副端正的好五，實在是個風度翩翩的男子。

接著，男子又對著玻璃試笑片刻，分別試了「不齒，一角」的似笑非笑法，「八顆牙」標準笑法，以及介於二者之間、「只一個牙邊」的矜持笑法。

三種笑法各有千秋，都很完，陸男犯了選擇恐懼癥，經過一番嚴苛的比對後，雖然他很想展示自己這口明磊落的白牙，但又覺得似乎還是矜持些更符合校長份，只好忍痛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方案三。

一切準備就緒，他才拿出了最漫不經心的姿態，轉過教學樓，往禮堂走去。

踏在禮堂的門檻上，陸必行一手在兜裡，朝每個跟他打招呼的人點頭示意，心裡卻走了個神，想：「他到底來不來？」

在這個土包子遍地走的麗行星上，大概就陸必行有眼力知道湛盧不是人，因為本地人工智能的智商平均值大概不到八十，確實很難把湛盧和它們視為同一種。

陸必行還知道，林不是八星系的人，也肯定不是域外星際海盜——陸必行從小跟在獨眼鷹邊，見過不星際海盜，那些人像漂泊的禿鷲，上那兇狠是顛沛流離、末路窮途似的兇狠，林不像他們。

頭天聊起「伊甸園」，湛盧兩次想糾正他關於第一星系的某些想像，都被林打斷了，陸必行其實只是裝沒注意到，他跟林之所以能為朋友，就是因為這點知道什麼該視而不見的分寸。

陸必行是在離家出走途中遇到林的，那時候他剛好浪到了北京β星附近，還沒決定降不降落，就上了一個漂流瓶……不，生態艙。

當時它沒有任何標識，在北京β星死氣沉沉的人工大氣層外靜靜地旋轉，緻得好像異次元的天外來客，極簡的外殼設計足以把任何一個科研工作者變跟蹤狂，陸必行流著哈喇子，跟著來歷不明的生態艙繞著北京β星轉了三圈，明知在宇宙中捕撈不明是一種冷門自殺方式，還是忍不住作了這個大死。

整個捕撈過程持續近三小時，撈上來以後，陸必行發現，生態艙附帶了一個嚴苛的加系統，一旦被外力強行突破，立刻會引發核自，玉石俱焚。

這枚緻的生態艙裡裝的也許是個大，也或許是致命病毒，無論哪種況，都是個危險品，按照正常人的思維方式，應該立刻把這東西從哪拿的放哪去，離它遠遠的。

但陸爺顯然不是個正常人。

作為一個手很欠的科學家，陸爺對生態艙裡有什麼並不好奇，也並不想看，但他對生態艙上挑釁似的加系統一見鍾了，立刻忘了他的詩和遠方，興致地和加系統鬥智鬥勇起來，花了兩個多月，他險象環生地戰勝了這只「斯芬克斯」。

陸必行一高興，就著兩瓶威士忌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星際航行日記，記載了自己的壯舉，日記寫完了，他也喝多了，踉蹌中一個不留神，開了生態艙門，潘多拉的盒子轟然打開，陸必行的醉意差點跟膽囊一起蒸發。

他了眼睛，又了眼睛，在地上呆坐了五分鐘，確定自己沒產生幻覺——

生態艙裡是一個人……活的。

陸必行趕嗑了一大把醒酒藥，去檢查生態艙裡的人，發現這人的生命徵降到了最低，手臂上扣著個裝飾似的機械手，應該是某種人工智能，能量不足，無法啟。

低生命徵在極端環境下能保命，但時間長了會造不可逆轉的傷害，陸必行不知道這位「睡人」到底冬眠了多久，怕他直接睡死，把自己全套醫療設備都翻了出來。可是這位「天外來客」降低自己生命徵用的藥並非常見的幾種，醫療設備本無法識別，陸必行不是大夫，不敢擅自使用不對癥的喚醒劑，只能每天給他打營養，試著用微電流喚醒。

第三天的時候，「睡人」的眼皮輕輕了一下，陸必行試著跟他說話，沒反應。

陸必行閒來無事，拿了一打書，在「睡人」耳邊嗡嗡開念，從《高等機甲設計理論》唸到《地球史話》，最後念了一篇幾十個妖打架的三俗小黃文——這回，他的聽眾終於忍無可忍，睜了眼。

陸必行正/唸到比較激烈的地方，太空旅行的機甲艙氣候乾燥，林一睜眼，就看見兩行鼻飛流直下。

林的喚醒劑在湛盧那，而湛盧當時能量沒充滿，不能啟。沒有喚醒劑，被陸必行誤打誤撞提前喚醒的人是非常痛苦的，剛開始像木乃伊一樣，只有眼珠能，要在營養裡泡幾個月才能逐步恢復肢行能力，陸爺這才知道自己闖了禍，只好任勞任怨地當起了男護士。

他在空曠黑暗的宇宙裡，跟「全不遂」的林朝夕相了三個多月，結下了一言難盡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