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個是陸信。」

首都星沃托的鑽石廣場，林靜姝驚訝地回頭，發現和說話的是老元帥伍爾夫，連忙站起來打招呼：「伍爾夫先生，晚上好。」

鑽石廣場是聯盟議會中央大廳和森林公園的過渡地帶，此時，聯盟議會的中央大廳裡正在舉行舞會，夜燈從大廳裡穿過半封閉的鑽石廣場，一直進碧濤如海的公園，閃爍間，香鬢影、笑語如歌。

這就是文明世界。

白天，沃托的伊甸園管委會和立法會作壁上觀，七大星系代表們在議會廳吵一團，幾次三番險些手，別提多現眼。晚上，大家讓伊甸園調整一下激素，把服一換，把臉一抹，帶上一家老小，又是歡樂祥和的朋友圈。

作為議會大書長的夫人，林靜姝是肯定要出席的。想找搭話跳舞的人實在太多，要是一一應允，林士可能得變一隻自陀螺，因此慣常是個面就躲，等大書長完際任務，再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跟他回家。

這天，林靜姝剛好躲到了森林公園口的碑林裡。

聯盟立至今，所有為人類文明做出過傑出貢獻的英雄都會在碑林裡擁有自己的石碑，石碑上刻錄著主人的功績，頂上則是個半人像。執掌聯盟軍委兩百多年的伍爾夫老元帥有一塊，林靜恆上將——由於英年早逝，且逝得靜很大，也得到了一席之地。

在這些石碑中間，有一塊地方非常特殊，只有個四四方方、大約三十公分高的石頭底座，上面既沒有刻字的碑，也沒有石像，在排列整齊的碑林當中，像一顆豁牙。

林靜姝方才就坐在這塊石底座上歇腳。

老元帥三百多歲了，一生橫新舊兩個星曆時代，跟誰都沒必要太客氣，簡單地衝林靜姝一點頭，他看著那孤零零的石頭底座：「這塊石碑，原來是陸信的。」

林靜姝立刻退後一步道歉：「對不起，我不……」

老元帥打斷：「你見過陸信嗎？」

林靜姝一愣，謹慎地回答：「沒有，也沒太聽人提起過。」

「不敢提了，整個首都星，除了我這種黃土埋到脖子的老東西百無忌，誰還敢提陸信？」老元帥用靴子尖踢開石座旁邊的雜草，苦笑了一下，「當年他在烏蘭學院創下的很多記錄，至今沒有人能打破，是我親自破格把他提上來的，後來他抗命直第八星系，一戰後位列十大上將，才三十六歲，功勛前無古人，譽滿天下……桀驁不馴。榮耀對他來說，來得太多太早，最後毀了他。」

老元帥的下頜骨繃了一條鋒利而滄桑的線：「最後落到叛國通緝，死無葬之地，連個石像也沒剩下。」

林靜姝靜靜地聽，耐心十足、不興趣，完地扮演著一個沒頭沒腦的樹。

老元帥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良久，一陣細碎的晚風吹來，捲起林靜姝上的香水味。老元帥鼻粘有點敏，不由得偏頭打了個噴嚏，這噴嚏讓他回過神來：「人老話就多，不好意思，看到你讓我想起靜恆了。陸信的脾氣出了名的乖張，卻一直很疼他，連湛盧也留給了他……可能是覺得軍委的這些酒囊飯袋們不配他的機甲吧。」

林靜姝微微一歪頭：「我的榮幸。」

老元帥打量著，據說林家兄妹是雙胞胎，一看，兩個人廓彷彿，五也頗有神似之，然而仔細一看，又覺得是南轅北轍——他們之間沒有那種父或是兄妹的緣，行為舉止、氣場氣質，全都大相逕庭，像兩個恰好長得有點像的陌生人。

舞會的燈變了，意味著快要結束了，老元帥風度翩翩地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林靜姝挎上他的胳膊：「你哥非常有天賦，不亞於當年他的老師陸信，只是不用功，他在烏蘭學院的時候，每次都卡著剛好能拿獎學金的績，多一分的心思也不肯花。不他，他就永遠心不在焉，我教過他、帶過他，一直不知道他想要什麼。」

林靜姝臉上的微笑像是畫上去的，說不出的緻虛假：「他那個人，的確容易讓人產生距離，我們每次見面都是例行寒暄，兩句問候的話說完，就沒別的好聊了。」

老元帥說：「我以為雙胞胎之間的關係會十分親。」

「也許吧，不過我們很小就被分開了，這些年一直沒什麼集，」林靜姝的聲音輕得像是泠泠的泉水，不急不躁，但也沒有，「最親的時候，大概就是分一個子宮的時候，我可能還沒有您瞭解他。」

「這樣也好，不深，省去不傷心，」伍爾夫老元帥半酸不苦地展一笑，皺紋漣漪似的舒展開，這位聯盟的奠基人之一輕輕地說，「不像我這沒用的老東西，一年到頭被困在沃托，一次一次把我的學生、晚輩們送上戰場，看著他們一去不回頭……或者功名就一會，再被人忘。」

聯盟已經百年沒有大戰，近十幾年來，只有不多的星際海盜鬧過幾場恐襲，在軍費年年減、政府年年裁軍的況下，林靜恆帶著個快淪為爺營的白銀要塞也能默不作聲地擺平，往往人們才得知有海盜鬧事，海盜們就已經伏誅，可見鬧事的星盜也是風聲大、雨點小，都屬於掀不起波瀾的餘孽。

既然容易理，理這件事的人當然也談不上有什麼功績。

沒人關心白銀要塞打過幾場仗、擊潰過多星際海盜，倒是都記得當年星際神葉芙妮婭隔空表白林上將的事，葉芙妮婭的經紀公司在伊甸園裡花了一大筆錢，每個圍觀表白宣言的人都能親自到盪的激素產生的洶湧的，神的緒大起大落，幾乎讓伊甸園網絡超負荷。

可惜林上將屏蔽伊甸園，神全然是眼拋給瞎子看，他甚至面都沒，只以白銀要塞的方名義發了一篇冷冰冰的聲明，剔除修辭和冠冕堂皇，聲明大意是：你誰？不認識，忙著呢，滾。

到如今，如果不是死者為大，聯盟為了安軍心將林靜恆捧上神座，林某可能還是星際著名人渣、/痿和野蠻暴恐分子。

前線上將尚且如此，更不用說「無所事事」的聯盟軍委，這裡彷彿了沒出息的權貴子弟們混日子的地方，最重要的工作任務是保持形象，萬一被拍到駝背、贅或者冠不整，就得灰溜溜地出來道歉。

林靜恆死後，星際海盜活越來越猖獗，七大星系代表和沃托就軍事自治權吵得不可開，然而聯盟議會上，伍爾夫老元帥的意見依然無足輕重。

連烏蘭學院也不再是純軍事學院，「第一軍校」只保留了名字，八畢業生都進了非軍事領域。

林靜姝作為大書長的夫人，這些事心知肚明，但不便評價，只好笑笑不說話。

歌舞場已經近在眼前，老元帥和林靜姝相對沉默片刻。

伍爾夫元帥突然說：「你和靜恆從小聚離多，是政治原因、形勢所迫，不是他的錯。」

林靜姝通達理地回答：「那當然。」

「畢竟是你親兄弟，林小姐，」伍爾夫元帥可能有點老糊塗，忘了已經是格登夫人了，他有些絮叨地喃喃說，「你可別把他忘了，我不知道還能活幾年，我怕等我一閉眼，就真沒人能記住他了。」

林靜姝的手倏地一，面似的微笑差點保持不住。

老元帥沒看，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駐外的將軍們為了方便，聯絡人一般都填自己的副、書或者近衛長，你哥在白銀要塞這麼多年，急聯絡人填的都是你，從來沒變過……他對你不是沒。」

林靜姝的腳步停下，隔著幾步，站在燈火闌珊，面孔模糊，眼睛卻反著細碎的，像是有淚。

「伍爾夫爺爺，對不起。」

的聲音含糊不清，幾乎在嚨裡，老元帥有點耳背，疑地側耳問：「你說什麼？」

林靜姝嫣紅的抖片刻，被強行拉平，牽扯回若無其事的笑容：「沒什麼，祝您晚安，陪您聊天非常愉快，格登在那邊，我要先告辭了。」

說完，林靜姝朝他一欠，像朵優雅的雲，不慌不忙的飄走了。

新星曆275年6月29日，宇宙時間22:00整。沃托聯盟議會大廳依然燈火通明，舞會行將散場，紳士淑們依依惜別，森林公園在夜風中竊竊私語，碑林沉寂。

平靜的白銀要塞地下，機甲湛盧孤獨地沉睡在絕之地，除了白銀要塞總負責人，誰都無權涉足，因此也沒有人注意到，門上，一塊小小的芯片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上面，侵了湛盧的能源系統。

「嗶」一聲輕響。

沉睡的湛盧沒有一點被驚的意思。

所有的重型武集發出了一聲嘆息，片的燈黑了下去，接著，尖銳的警報聲刺破了天空。

「能量源異常！」

「第一備用能源系統無法啟——」

「第二備用系統無法啟！」

「第三備用系統失控……」

「能源網絡正在遭攻擊！」

「人工大氣層外檢測到不明飛行。」

「防系統一級警戒……防系統關閉……警戒……關閉……防系統指令混，無法連接，無法連接……」

李上將屁滾尿流地爬起來，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先是懵了一下，隨後，渾的汗炸了起來——白銀要塞遇襲！

白銀要塞是軍事重地，固若金湯，聯盟軍委最後的利劍，向來只有其他星系發生急事件，無法理時，才會急呈報白銀要塞請求支援，誰敢在太歲頭上土？

這不可能。

然而下一刻，近衛長衝了進來：「將軍，防系統紊，至一千架超時空重型機甲已經穿過人工大氣層。」

「什……」

「轟——」一聲巨響，地面劇烈地震起來，李上將踉蹌著撞在牆上，火衝天而起。

與此同時，首都星上，格登書長告別了同僚，帶著夫人坐車回家。低調的坐騎擁有機甲車的防系統，卻非常輕便，在懸空車道上暢行無阻，車裡的人幾乎覺不到一點噪音和震。

格登有點微醺，怕招夫人討厭，在上車前就讓伊甸園調節了他上的酒濃度，握著人纖細的手，書長被眾人吹捧過的得意還沒散盡，滿面春風地說：「他們把葉芙妮婭請到舞會上獻唱了，你看見了嗎？不過這種包裝出來的人真是沒法細看，和你一比簡直……哈哈——怎麼樣，今天開心嗎？」

「開心，」林靜姝輕輕地回握他的手，「今天是我……」

車突然停了，儀表盤閃著不同尋常的，裡面的人工智能不出聲，車子塵埃似的懸浮在半空的軌道里。

格登奇怪地問：「怎麼回事？」

林靜姝抬起頭。

坐在前排的保鏢立刻起查看，這時，車上的人工智能斷斷續續地開了口：「系統遭不明攻擊，已經自推送安保系統……呲啦……」

格登皺起眉：「什麼？」

就在這時，一排小型機甲車突然從黑暗中衝了出來，軌道的安保系統竟然毫無反應！大書長的保鏢團們立刻反應過來，這是行刺！

保鏢車一擁而上，火聲立刻響起，格登罵了一句，攥了林靜姝的手，沖保鏢吼道：「愣著幹什麼，蠢貨，啟空間場，先把我們送走！」

保鏢應了聲「是」，連忙拉開車座下面的保險門，急空間場就在裡面，格登嫌他作慢，一把推開他，自己飛快地輸了指令，回頭對林靜姝說：「空間場傳送不舒服，你……」

「忍一忍」三個字沒有說出口，車裡的人工智能突然發瘋，一把激刀從空間場裡彈了出來，瞬間將格登書長切了嚴合的兩半。

保鏢和林靜姝同時沉默了片刻，格登保持著和妻子對視的作，目似乎很是震驚。

下一刻，他整個人一分為二，渾的噴泉似的濺了出來，噴了林靜姝一。

保鏢大：「夫人閃開！」

林靜姝被人抱著滾了出去，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出舌頭了一下角濺上的。

「熱的，」想，「還甜。」

然後像是三魂七魄剛歸位一樣，適時地發出了一聲應有的尖。

遠在第八星系的湛盧彷彿覺到了什麼，整個人突然死機似的停在那，正在接熱水的杯子滿了，開水灑了他一手。

四哥驀地抬頭。

山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