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航道很快特批下來了，從永安城郊的異控局總部，到赤淵大峽谷，飛行時間大概是一小時四十分鐘。宣璣頭一次專機的出差待遇，看什麼都新鮮，於是在飛機平穩飛行後，他就暫時把任務都丟在一邊，興致地到溜達。

「宣主任，」畢大姐很健談地拉開了話匣子，「我聽那意思，您就是臨時帶我們一陣，對吧？」

宣璣確實有這個打算，但為免搖軍心，他也沒直接回答，圓地說：「這都得服從組織安排。我以前也沒幹過，有不懂的地方，您……」

他還沒客氣完，一回頭，就見畢大姐不知道從哪出一卷海藻綠的線，一邊跟他閒聊，一邊上下翻飛地織了起來，一條袖子幾乎已經型，把周圍氣氛烘托得格外溫馨。

宣璣：「……手真巧。」

畢春生笑得花枝爛：「您要嗎？我這回線買得多，正好再有一個月該冬了，您等我給老頭打完，剩下的還夠給您打個帽子——喜歡什麼樣的？」

「不、不不，不用了，那怎麼好意思……」宣璣膽心驚地看了一眼那卷環保的線，覺得自己還是在冬之前離職比較好，連忙岔開話題，「除了今天這種，咱們一般還有什麼事？出差多嗎？」

「出差多的，今天這事吧，看著嚴重，其實不難辦。最麻煩的是有些外勤同志不注意保護環境，沒事就砸個大橋啊、炸人家幾輛車啊，炸完他們拍屁走人了，好，咱還得四奔波，得給人家修復呀！還得商量賠償方案什麼的，唉，這一說到錢的事，扯皮起來就沒完沒了的。」畢春生說著，往宣璣跟前一湊，低了聲音，「我們之前那鞏主任，沒到退休年齡就回家了，說是『退』，其實就是『有事』，聽說局裡現在正查他呢。」

宣璣：「……」

小看了這深宮老嬤一般的崗位，居然還有廉政風險！

「除了出差，網上的事也歸咱部門管，」畢春生織完一圈，就又把線出一截，練地纏在小拇指上，接著說，「有幾個紮堆的志怪論壇、公眾號什麼的，咱們都得隨時關注著，看見新的熱門話題，就得第一時間弄清楚哪些是老百姓們閑得沒事瞎扯淡，哪些可能真有問題，篩完，再把有問題的轉給外勤——這事歸老羅管。」

「是我，領導，我就是老羅，羅翠翠。」那位頭頂條碼的男士湊過來，一香風撲面而來，宣璣了鼻子，青草味，這位翠翠兄還是個小清新。

小清新的翠翠兄說：「可得謹慎著呢，萬一沒事，您給報個有事，讓人家外勤白跑一趟，回來可不得找咱的麻煩麼，對不對？那都是祖宗，咱惹不起。」

宣璣問：「那萬一有事報了，問題不是更嚴重？」

「那倒不會，也沒那麼多事，網上大部分都是這種畫風的，」老羅把手機遞過來，指著其中一個論壇熱門帖給他看，「咱們這真正需要出外勤的事，基本都是從公安那邊轉過來的。」

宣璣定睛一看，只見那帖子題目是「求助：我覺得我兒子不是我兒子了。」

什麼鬼？

老羅說：「咱們部門啊，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地方，以前鞏主任在任的時候，天天跟我們強調，說咱是負責平事的，絕對不能找事，幹什麼都得記著這個原則。」

宣璣突然覺得自己可能不太勝任這份工作——畢竟，他是在總局掛了號的攪屎，讓攪屎子來和稀泥，好像有點強人所難。

老羅話音一轉，又笑呵呵地拍了個馬屁：「不過啊，我看您在我們這也待不長久，宣主任，您也不是普通人吧？」

這話一出口，宣璣臉上的笑容就倏地一斂，起眼皮看向老羅。

他那是一雙非典型的眼，一笑就彎，因為平時表太靈，總好像憋著一碗壞水似的，時常讓人誤以為是笑眼，這會不說不笑地看過來，才出真容。他眼皮很薄，微微上翹的眼尾懸著一顆不明顯的小痣，臉一沉，就飛起一層說不出的妖異。

老羅後脊樑骨上倏地冒起一層寒意，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見那宣主任又吊兒郎當地往後一仰，沖他了眼，方才那種刀鋒似的妖氣然無存，彷彿一切只是他的錯覺。

宣璣大大咧咧地用拇指了自己的：「哥，您看我哪不普通？當個偶像派夠不夠？」

老羅：「……」

羅翠翠雖然頭髮不多，但很有眼，立刻察覺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連忙懂事地尿遁了。

宣璣百無聊賴地拿出手機，連上飛機wifi，搜到了老羅剛才給他看的帖子。

帖子大概是說，樓主家本來有個四六不著的熊孩子，以前整天煙翹課泡網吧，最近突然不明原因地重新做人了，不單開始老實上學，月考還混進了班級中游，驚喜太大，當媽的一時難以置信，於是胡思想，懷疑自己兒子是被人冒名頂替了。

底下一水的回覆都是「戒網學校的托兒滾出去」，再一刷，帖沒了，估計是被人舉報了。

他又翻了翻論壇裡的其他帖，果然就像老羅說的，這些論壇都沒什麼正事，除了個別妄想癥和線上寫小說的，剩下的熱帖都是標題黨，起個聳人聽聞的題目，裡頭能聊得起來的基本還是那老三樣——家長里短、狗屁倒灶、明星八卦。

宣璣翻了一會，沒看見什麼有意思的，回頭看了一眼，這會胖姑娘已經在角落裡睡了，老羅和畢大姐倆人正湊在一起商量去柬埔寨買房的事，沒人注意他。

於是他從兜裡出幾個鋼鏰，簡單卜了一卦。

磨得有些舊的幣在小桌板上跳躍，不等落定，就隨著飛機顛簸滾了下來，宣璣抄手接住，展開手心一看，皺起了眉——卦象依舊是吉兇莫測。

從他戒指上的石頭裂開，他的卦就一直這樣，不管他叩問大事還是小。

為這事，宣璣還特意跑了一趟族裡的祭壇，結果不知是學藝不還是怎麼的，祭壇只給了他一個模糊的方向和一個字。

方向指向了異控局總部，字寫的是個「人」。

正好異控局新上任的黃局一心挖他，於是他乾脆順水推舟。至於那個「人」字是什麼意思，宣璣一時還沒參，所以黃局問他想去什麼部門的時候，他選了一個專門跟人打道的地方。

後傳來老羅斬釘截鐵的聲音：「聽我的吧，下一個高速發展的風口肯定在東南亞，這房子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宣璣：「……」

好吧，關於那個「人」，他可能還是理解錯了。

宣璣戴上耳機，遮罩了老羅的「宏觀經濟小講堂」，閉目養神。可不知道是座椅太舒服還是怎麼的，他居然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這是個很悉的夢，他們一族，歷任族長接過那枚聖火戒指後，都會時不常地夢見這個場景：一座古古香的小樓，木樑結構，可能是個驛站之類的地方，房間不大，約能聽見樓下喧囂的人聲。

一個人背對著他，斜倚在窗邊，正朝窗外。

十年來，宣璣一直對著這個背影，從沒見過正臉，一旦試圖靠近，他就會立刻驚醒——不過後來他查了查，發現自己不是個例，祖宗們也都沒見過這人轉，於是很快又放平了心態。

「兄弟，戒面碎了你知道嗎？」宣璣說，「對你有影響嗎？」

背影跟平常一樣，一不的，像個靜。

在這個夢裡，不管宣璣說什麼，都彷彿只是自言自語。

「好吧，應該是沒什麼影響。我還一直以為你可能是戒靈什麼的，看來……」

他說到這，忽然住了——窗前的人腰間斜著一把佩劍，劍柄上刻著複雜的紋路，中間簇擁著一個圖案，正好是赤淵那八棵變異樹的位置連在一起的圖形！

難怪他看見那張地圖的瞬間就覺得眼！

這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視窗忽然吹來一陣小風，宣璣睜大了眼睛，這是夢裡從來沒有過的。

只見微風掠起視窗那人的角，那十年來一直彷彿雕像的男人忽然活過來了似的，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然後他竟然了，緩緩地轉過了——

「領導！」

宣璣狠狠地一激靈，猛地從座椅上彈了起來……被緻老哥羅翠翠上閃閃發的潤膏嚇了一跳，又一頭栽了回去。

老羅在「嗡嗡」的飛機噪音裡沖著他的耳朵嚎道：「快醒醒，咱們馬上要落地啦！」

異控局的赤淵分局因為變異樹的事，這會兒正忙得底朝天，沒工夫搭理他們這幫搞後勤的，只派了個姓李的小實習生把他們領到了醫院。

醫院地勢很高，遠遠的，能見赤淵大峽谷的群山。

這會兒天氣沉沉的，空氣中浮著沛的水汽，好像下一秒就要凝水珠滴下來。一路過來，儘管車裡開了除的空調，服還是都了，噠噠地往人上黏，倩如的頭髮已經炸了海膽，頂花帶刺地一路走一路擼。

宣璣敏地從空氣中聞到了一淡淡的香燭味，似乎還有點腥。他朝赤淵的方向看了一眼，心裡起了些不祥的預。

五個被困遊客或多或地掛了彩，一個個臊眉耷眼的，據說等出了院，還得被公安局領走罰錢，他們上的證件、手機都被扣下了，正方便統一給倩如檢查，以防拍到不宜對外公佈的東西。

畢春生則主地包攬了談話工作，宣璣圍觀了一會，發現的理方式很有意思——就像個親切的居委會大姐一樣，很有技巧地拉一會家常，等對方放鬆下來，再有技巧地盤問他們在大峽谷經歷了什麼、看見了什麼。

如果對方說了什麼不合常理的事，比如有一個斷了的主播回憶：「當時好像有大蟒蛇追著我們跑，長得特別詭異，是土的，就像那個……那個樹，嚇死我了！」

畢大姐就睜眼說瞎話地糾正：「那是地震，你看見的應該是原來纏在大樹上的藤，大樹震倒了，樹藤就給甩出來了，景區裡哪來的大蟒蛇？」

「不是呀，肯定不是甩出來的樹藤，我記得它速度特別快，而且……」

畢大姐盯著的眼睛，心平氣和地重複道：「就是樹藤。」

宣璣眼看著主播的表越來越遲疑，語氣越來越不確定，倆這樣來回反覆兩三遍以後，主播自然而然地接了畢大姐的說法，再問，就像失憶了一樣，不會再提起「樹」、「蟒蛇」了。

宣璣有些意外地問：「畢大姐是『特能』？」

「對啊，」老羅說，「咱們後勤部門基本都是普通人，『特能』就我們仨，領導您隨便一點就點中了我們，要不說您有眼呢。」

「我明天就買彩票去。」宣璣隨口說，「您的特能是什麼？」

「我不行，我沒什麼用，」羅翠翠先是用驕傲的語氣假謙虛了幾句，又說，「我是手腳跟普通人不一樣，要是不管它們，手指和腳趾就會一直長，一年得頂破好多雙鞋！」

宣璣：「……」

這是「特能」還是有病？

您在那瞎驕傲什麼？

領路的小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他可能覺得不太禮貌，連忙乾咳一聲：「第六個獲救人員上沒有傷，所以給安排在家屬休息室裡了，就在前邊。」

宣璣順著他的手指一抬眼，也不知怎麼那麼巧，樓道裡的燈閃了一下，倏地滅了。

他一愣，輕輕地了自己的手指——食指上形的戒指微微地發出警告般的冷意。

「燈怎麼又壞了，」小李無知無覺地往前走，邊走邊說，「這人……唔……有點怪，您等會看看就知道了。」

醫院已經被異控局隔離了，因此家屬休息室裡只有一個人。

那人坐在塑膠椅子上，背對著半掩的門，正聚會神地盯著牆上的電視看廣告。

他的腰背筆但放鬆，坐姿像是過專門態訓練的，一個背影，就有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頭長髮。那長髮過了腰，濃盈，在水汽這麼重的地方，既不塌，也不躁，隨便拿繩在後頸一束，居然有小孩手臂那麼，完得像假髮。

「這是他的證件。」小李從一個檔案袋裡掏出一張份證，「沒手機，他說手機丟了。」

老羅的目在那人的頭髮上停留片刻，憐地了自己頭上的「條碼」，嘀咕道：「現在連小夥子都開始戴假髮了，肯定是因為空氣污染。」

說著，他就要推門進去。

宣璣卻忽然一抬手攔住了他：「躲開，躲遠一點。」

老羅一愣，聽見小李驚一聲——那「份證」在宣璣手裡變了一片枯葉，隨即燒了起來，轉眼化了灰。

「假證？」羅翠翠愕然道，「這是什麼人？」

宣主任那張總帶著幾分不正經的臉凝重下來，緩緩將手進外兜裡。

「不是人。」他一腳踹開虛掩的門，一道寒從他手裡甩了出去，直指那長髮男子的後背。

「是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