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盛靈淵這回是被敲鑼打鼓聲「驚醒」的。

上一次他睜眼，發現自己一不掛地躺在荒山野嶺的破棺材裡，腦子比上還乾淨，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渾上下只有一套強買強賣的祭文。

這回他倒是不想記得，然而生的淩遲與八十一道天雷實在太刻骨銘心，那覺直到這時仍揮之不去，縱然他的已經灰飛煙滅，每一神識仍在痛苦地抖不休。

對了，按理說他應該沒有「」可詐了……可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些小輩沒完了！就不能換個魔頭參拜嗎？

那敲鑼打鼓聲越來越熱鬧，裡頭還有個男人賣力地連吼再。盛靈淵耐著子聽了一會，越發的頭痛裂，心想：「何方妖孽在這哭墳？」

這時，腳步聲靠近，有人將他扶了起來。祭文淩遲皮的疼痛還在，因此他此時十分混沌，好一會，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人拿了一塊不知道什麼材質的布，正毫無章法地在他上。

什麼人……這樣膽大包天？

盛靈淵倏地睜開「眼」，面前是一張靠得極近的臉，對方鼻尖幾乎要到他上，連睫都分明，勾勒出一雙線條優的眼睛。盛靈淵一愣，就見這人就往他上哈了口氣，又「噌噌噌」地一通抹，還不滿意地嘀咕了一句：「什麼破玩意，還不乾淨了？」

盛靈淵：「……」

太放肆了！

他認出這是那花招很多的小妖，小妖一邊嘀咕，一邊退開了一點，盛靈淵這才發現自己的視角很奇怪……他好像躺在人家懷裡了。

這小妖上換了件古怪的服，像是用什麼料細線織的，手工細得不可思議，只是沒有附任何法，白，乾淨極了。盛靈淵判斷他平時應該養尊優的，不然不會穿這麼貴又沒用的服。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穿得像頭羊，但那的料蹭在上非常舒服，小妖的溫和地從裡面過來，盛靈淵那彷彿仍被千刀萬剮的痛頓時舒緩了不，神智也跟著清明了一些。他便試著覺了一下自己的軀，四肢不在了，好像與周遭隔著一層什麼似的，能「看見」，也能「聽見」，但這些覺不是來自五。

盛靈淵有些無奈，心想：「這是附在什麼上了嗎？」

「以前沒出現過這種況啊，」那小妖——宣璣從旁邊拿起了那個可以「千里傳音」的小盒子，盛靈淵聽見他對那盒子說，「上網搜索『怎麼清理刀劍上的跡』。」

小盒子發出平平板板的聲，回答：「這裡是，與『怎麼清理刀劍上的跡』有關的網頁。」

「澡堂可以清洗……什麼鬼！用巾……這不廢話嗎，」宣璣皺了皺眉，琢磨了一會，也是，別人大概也沒遇上過刀劍沾不乾淨的事，於是又跟手機說，「上網搜索……呃，『生大姨媽弄到子上怎麼洗』。」

盛靈淵：「……」

雖然沒聽懂，但直覺這問的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疼痛緩解了一會，盛靈淵就開始覺得這姿勢有點彆扭了——主要是那小子手太欠，一隻手端著「小盒子」嘰嘰咕咕，另一隻手閑得沒事，不停地應和著鼓點聲在他上瞎敲。

忽然，「噹」一聲輕響，有什麼東西在他上撞了一下，撞得他心頭輕輕一跳。

他的心大概是太久沒跳過了，偶爾被驚，顯得格外隆重。

「是了，」盛靈淵一愣之後才想起來，「他手上有個戒指。」

戒面好像是碎了，那戒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撞在他上，溫度似乎比那小妖手心還高，讓人想起嚴冬寒風中的小火苗，溫暖得人。

「那是什麼？」盛靈淵端詳著宣璣有些陡峭的下頜，心想。

直到現在，他腦子裡也只有一些斷斷續續的畫面，不系統，那些畫面大多鮮淋漓、慘呼震天，再看看那把他喚醒的沉祭文，想必自己以前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南明守火人」，盛靈淵不記得這名號，很悉，但不知為什麼，他本能地不願意細想，稍微一琢磨，那種連他也有些不堪忍的疼痛就又有要捲土重來的意思。

「你到底是什麼？」

只見那小妖一邊在「小盒」上點來點去，一邊跟著鑼鼓聲唱了起來，原來是一個男聲嘶吼，這會變了倆人對著嚎……還沒在一個調上。

「嘖，」盛靈淵停止了思考，下了定論，「驢。」

這時，有什麼東西在外頭「叮咚」一聲，「驢兄」引吭高歌的雅興被打斷了。只見他揚聲答應了一句，短暫地饒過了盛靈淵的耳朵，起走了。

盛靈淵被他放在一邊，覺得自己下是個類似床榻的東西，窄而長，極了，一落其中，立即便陷了下去，不知是個什麼溫鄉。

他心裡一邊稱奇，一邊趁機環顧這屋子，仄得很——主要是房頂低，不過勉強夠用，尋常人倒也不至於撞頭——屋裡線很好，因為朝南一整面牆都是窗，這會只半掩了一條薄紗簾，大片的暢通無阻地闖進來，鋪滿了半個房間。窗戶上同先前那名「醫院」的地方一樣，也糊著奢侈的「寶石」，只是看著比醫院還要乾淨亮許多，屋頂正中間有個「圓盤」，盛靈淵猜這是照明用的，之前在「醫院」裡也見過，雖然形狀不大一樣，但懸掛的位置差不多。周遭傢俱都十分古怪，乍一看，材料都有些寒酸，可仔細一瞧，又彷彿個個都有玄機，倒不好妄下結論了。

房中不敢說一塵不染，但也絕不髒，收拾得很舒服……除了有點吵——牆角矮櫃上有個方方正正的匣子，就是那玩意裡有個男的在鬼。

宣璣領著個盛靈淵沒見過的男人進來：「甭換鞋了，隨便坐，喝什麼？」

那人穿著件藏青的「長袍」，布料邦邦地著，眉目之間似有鬱結，盛靈淵仔細打量了他片刻，心想：「凡人，但有一點雷澤小【注】的味道。」

可不是麼，說來，如果清平司都已經銷聲匿跡近千年了，那些混半妖混跡人群，要是留下後代，至今也就剩一點稀薄的脈了。

來客正是肖征，肖主任帶著一風塵僕僕的疲憊，一進門，差點被死亡重金屬撞中風：「關上關上，趕的，素質呢？一會鄰居報警！給我瓶水。」

「大白天的，都上班上學去了，哪有人？」宣璣從冰箱裡拎出一瓶礦泉水扔給他，又把盛靈淵從沙發上挪下來，在牆角。

盛靈淵覺自己附的這足有半人來高，很有分量，跟地面撞的時候發出一聲悶響。

他心裡立刻有個模糊的猜測，宣璣一走開，裡屋拐角一面過分清楚的鏡子就照了過來……

果然。

他心裡喟嘆一聲：「居然是那把劍。」

劍三尺有餘，說有兩掌來寬，槽附近刻著複雜的紋路……眼，以前肯定在哪見過。盛靈淵盯著那花紋看了片刻，沒什麼頭緒。他記得這把劍是小妖從後脊樑骨裡拔出來的，很有幾分本命法寶的意思，屬火，天生與寒之相克……

他自己就是至至寒之。

可是這劍非但沒有排斥他，倒像是小心地溫養著他的魂魄似的。

奇怪。

「你們黃局回來了嗎？」宣璣翹著二郎坐下，順手從茶幾底下翻出一盤堅果，「怎麼說？」

「總局決定，正式立案調查外勤人員利用鏡花水月蝶瞞報傷亡人數的案子，黃局讓我過來找你，」肖征開門見山，「『蓬萊』那邊急開會，吵了一禮拜的架，黃局實在是扛不過去了……你知道『蓬萊』是什麼意思吧？」

宣璣抓了一把瓜子，嗑一粒吃一粒：「不太清楚，不過大概能猜出來，你說。」

「『特能』人比較，數派都紮堆抱團，你懂的。除了被總局招募來當公務員，剩下的特能大部分在幾個比較大的組織裡，」肖征頓了頓，解釋說，「這些組織相對我們來說，類似於私人機構對公家，要是在古代，我估計他們可以『門派』。這些私人機構肯定是不可能消滅的，強行取締不現實，不如大家和平共，有事還可以互相幫助。但為了公共安全，總局也不可能完全放任他們，所以立了一個『蓬萊安全聯合會』，是個『行業自律組織』。這麼多年來，我們跟這些民間組織的關係非常微妙，一直是一邊合作，一邊打。」

宣璣跟聽評書似的，吃完瓜子又開始剝開心果：「結果你們總局鬧出個大醜聞。」

肖征：「這事要自查，理論上歸善後科……」

「吁——」宣璣說，「我不來，來不了，莫挨老子。」

「這裡頭牽涉太多，找任何一個幹過外勤的人來查，包括我在，都屬於自己查自己，說不清楚，」肖征耐著子解釋說，「只有你一個新來的，現在又正好在善後科，黃局在蓬萊會上就這麼提的……」

宣璣打斷他：「說起那個鬼蝴蝶，有個問題我早想問了，那玩意的蟲，還是蝴蝶卵什麼的……是什麼是什麼吧——你們就這麼把它們往外放，就沒想過萬一在人群裡蔓延怎麼辦？」

「那倒不會，失竊的蝴蝶卵做過特殊理，」肖征說，「只是寄生在人上，不會再繁，人的死了，蝴蝶就跟著死了。」

宣璣：「那不就得了，還查什麼查？」

肖征預此人狗裡吐不出象牙來，額角青筋提前開始跳。

「被蝴蝶寄生的人好好的安居樂業，周圍親朋好友也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稀裡糊塗地過一輩子沒什麼不好。你要讓我說，我就去找老局長跟畢春生說的那搭檔，」宣璣慢悠悠地說，他那舌頭可能有什麼特異功能，一邊嗑堅果一邊說話，互相不影響，「就他倆犯過的事留下把柄了，抵賴也沒用，為了大局考慮，不如乾脆認下來得了。他倆配合，讓大局有面子，組織也不會讓他們沒有裡子，就算不能爭取個寬大理，將來在鐵窗裡也能住單間。」

「你……」

「至於鞏功，那貨的事我聽說了，有這下場也是純屬活該，讓他倆找個人認下來，就說是用了一種無解的失傳邪——反正你們解不開的邪多了，隨便編一個就行，編不出來我可以代勞。」

「你說得是人話嗎？」肖征拍案而起，一把搶過他的堅果盤，「嗑什麼嗑！鸚鵡啊你！」

「我們善後科，是屁的，」宣璣把最後一顆松子丟進裡，拍拍手，語重心長地教育肖征，「不管面對一個多麼污穢的屁，也要用溫的衛生紙，拿砂紙會出人命的……唉，我說老肖，咱倆到底誰是新人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那麼不懂呢。」

肖主任被他這一番「屁」的鬼話氣出了高。

「你們老黃肯定也是這個意思，」宣璣說，「不信你自己回去問……喂，你別摔我家門，換個鎖好幾千呢。」

肖征宛如一枚炮仗，平時沒人招他，都有火災患，遇上宣璣這麼個火的，一天得炸上好幾回。宣璣又把肖主任當鑽天猴放了，毫無心理力，趁著「傷病休假」，他慢悠悠地給自己做了三菜一湯，日子過得一點也不湊合，然後抱著他那把「離家出走」不肯回來的本命劍睡了個午覺。

可能是吃多了，又或者是窗簾沒拉好，他睡得不怎麼踏實，一直半睡半醒的，做了好多不連貫的夢，迷迷糊糊間，還總有種錯覺，彷彿邊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另一個人？

被手機驚醒的時候，他懵了幾秒，覺有點詭異，懷疑是自己單單久了，差點做個兒不宜的夢。

宣璣臉爬起來：「哎，肖主任，又有什麼新指示……」

「那個被寄生的男孩不對勁，」肖征打斷他，「有可能是被染的！趕過來一趟，你個鳥，主修詛咒專業嗎？」

作者有話要說：

注：雷澤小——山海經原文說的是「雷神」，人頭龍。

原文：雷澤中有雷神，龍而人頭，鼓其腹。在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