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宣璣被掠過紙頁的晃了一下眼：「你是……」

他心有些複雜，武帝平息了父兄挑起的胡，雖然是以殺止殺，但他以一己之力鎮了舞的群魔，斬妖王、立界碑、設清平司，讓多數人……和非人，從此有了活下去的立足之地。

故事裡，天神只會作為犧牲，讓群魔分而食之。

能鎮群魔的，只有比群魔更兇狠、更可怕的魔頭。

以當代人的價值觀來看，盛瀟肯定不算什麼道德高尚的人，但他生前做過的事，早已經跳出了道德的評價範疇。

如果赤淵林下應沉祭文的真的是盛瀟……

宣璣起了個話頭，沒再說，但他複雜的心緒早就一腦地了出去，不妨礙盛靈淵「聽見」。

盛靈淵頓了頓，說：「記不得了。」

宣璣：「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得了？那你記得什麼？」

「一些很很散碎的小事，」盛靈淵說，「不過有時候看到一些事，也能想起點什麼，比如看見你們幾位，我就想起了清平司。」

宣璣正試圖從中分辨出懷，就聽見盛靈淵心裡就又浮起毫無緒的腹誹：「一樣是雜種司，不過好在清平司沒這麼多廢。」

腹誹完，知道自己藏不住心事的盛靈淵又客氣地道歉：「失禮了。」

宣璣：「……」

該回答沒關係嗎？

魔頭這回的「記不清」沒有水份，宣璣信了，於是覺得自己好吃虧——同樣被了大腦，他老人家什麼都不記得，自己這邊撒尿和泥的破事都一清二楚。

「什麼和泥？」盛靈淵難得有幾分遲疑，「唔……貴族的風尚真是高雅有趣。」

宣璣立刻把腦子倒空，決定專心當個遼闊、大腦無的好花瓶。

飛機就在他倆呆滯的對峙中落了地。

調查件季清晨——也就是最後一個祭品小鬍子，常用位址在一個陸省份的省會，跟那個被鏡花水月蝶寄生的男孩「恰好」是同鄉。

此人表面上的職業是個不太紅的網紅，真實份是江湖騙子。

「肖主任把資料發過來了，」平倩如抱著筆記型電腦說，「季清晨，本地出生，高中肄業，因打架鬥毆被學校開除後，跑到傳銷組織幹過一陣，剛幹到中層，組織就被舉報取締了。完事他又在民俗店裡打了一陣零工，可能是在那了啟發吧，他後來開始沉迷『玄學』。賣偏方，算命……什麼都幹過，積累了不招搖撞騙的經驗。這兩年網路發達了，他又開始拍獵奇視頻。」

宣璣點了點頭，聽得很清楚，想當耳旁風都不行——因為平倩如每說一句話，他劍裡那位就跟著學一句，學得一模一樣，「跟讀」完，還要用三倍速把整段話從頭到尾再背誦一遍，能拿到外語學院當勤典型了。

可以說，讓宣璣把重要的事聽三遍了。

倆人誰也不敢胡思想，連正常思考都能免就免，腦子閑著沒事幹，於是一個認真練習普通話，一個沉迷工作，專心默背調查目標資料。

「還有，肖主任說，我們這次過來，本地異控局的同事沒幾個能配合的，所以總局替咱們聯繫了當地公安機關，只說查『投毒詐騙』就行了。」

宣璣張就問：「為什麼？」

平倩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懷疑領導說話沒過腦子：「您忘了嗎，當地同事都接過那個被染的孩子，現在都給隔離了啊。」

「行吧，」宣璣說，「老肖還說什麼了嗎？」

「哦，他還說，『要是從這個季清晨上查不出什麼，你給我洗乾淨脖子等著』。」

盛靈淵字正腔圓地跟讀一遍：「要是從這個季清晨上查不出什麼，你給我洗乾淨脖子等著。」

宣璣：「……」

宣璣實在有點不了，就在心裡對盛靈淵說：「咱倆能稍微正常一點嗎？要不試試坦誠相見？我覺得吧，人生在世，事無不可對人言，對吧？」

他話音沒落，盛靈淵就聽見這小妖心裡不控制地冒出一句：「才怪。」

於是魔頭也笑地口頭回了一句：「不錯，你說得有理。」

連帶著心裡想的「放屁」一起，打包懟了回去。

短暫的通談判破裂，這二位只好又各自卸載大腦，比著當智障。

「上次跟他一起去赤淵大峽谷的，都是他臨時攢的人，有別的主播，還有跟來湊熱鬧的，移送了赤淵那邊的公安局，仔細盤問過了，這些人跟小鬍子沒什麼深。」平倩如接著說，「還有那些在網上追捧他的，我也大概查了查，雖然也都神神叨叨的，但好像都有錢的，我覺得不太像是托兒。」

宣璣隨口接了一句：「我知道，那些本來就不是托兒。」

平倩如和盛靈淵同時開了口——

「為什麼？」

「何以見得？」

宣璣被他倆問得一愣。

盛靈淵不懂「托兒」是什麼意思，對那些人誰是誰也不興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宣璣方才說了個判斷句，但說話的時候心裡什麼都沒想。

「這還不簡單嗎，」羅翠翠可能是覺得自己在飛機上表現不佳，忙著在領導面前臉，連忙湊過來說，「像他們這種騙子，真托兒不會經常上網的，現在網上的人可厲害了，留下一點痕跡都能給你查出來，那不就沒戲唱了嗎。」

宣璣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嗯……對。」

盛靈淵同時發現了——宣璣那句隨口一提的判斷像是直覺，或者固有認知。來自於他自己的經驗，不用「過腦子」仔細想前因後果，就能口而出。

所以盛靈淵沒「聽見」。

這說明，他倆只能互相聽見很表層的意識活，也就是心裡明確正在想的事，潛意識、依據直覺的快速判斷底下藏的邏輯，這種自己不注意也察覺不到的心理活，是「聽」不見的。

想通了這點，倆人反應相當一致，立刻各自調整心態，使出了同一招——簡單說，就是「凡事往好想大法」。

這不難，人在遇見無法承的力時，大多會用到這一招，暫時撂下理智，不去想所有負面的事，靠心裡那口氣撐過難關再說，屬於一種權宜之計。

於是宣璣立刻聽見盛靈淵心想：「這小妖人倒是頗為練達。」

盛靈淵也聽見宣璣想：「唉，人家連沉祭文的反噬都不在乎，肯定是個有原則有底線的人，那能壞到哪去呢？」

盛靈淵：「過譽。」

宣璣：「哪裡哪裡。」

就這樣，他倆總算找到了臨時的和平相之道，打破了方才詭異的大腦放空模式，並迅速建立起互相吹捧的塑膠友，總算能辦正事了。

「我給你們講這些江湖騙子的套路，」老羅唾沫橫飛道，「首先，得專門挑那種有錢有閑、胡思想、還有點迷信的人下手。」

「那個被鏡花水月蝶染的男孩呢？」宣璣問，「我記得他跟他媽過？」

「對，父母離婚了，他媽沒正式工作，就是家庭主婦，所以除了打麻將，就是一天到晚盯著他，」平倩如低頭翻了翻資料，「不過那孩子他爸有生意，有錢的，每月給他們一大筆養費，也可以說是有閑不缺錢。」

「等把冤大頭……哎不，這個害人的背景調查清楚以後，第一步，就是讓托兒去『下套』，先準備一堆『你們家幾口人，都誰，最近有什麼什麼事』之類的說辭……」

平倩如遲疑地問：「可這有點老套吧？電視劇裡的騙子都這麼演，誰還上這種當？」

「那不是還有第二步麼，第二步是『裝神弄鬼』——說你們家過去的事，你不信，懷疑是我調查的，好那我給你算將來的事。一般這種，算出來的都是『你這月有點偏財運』或者『你這幾天得留神，有小鬼給你下絆』之類的，十有八九能準。」

隨便來點小外快，理財到期，或者父母給點零用錢，都可以解釋所謂「偏財運」，被騙子盯上的都是有錢人，每月都有額外收是大概率事件。

上年底啊，季度末或者學期末之類的時段，就說「小鬼下絆」，因為這種時段，不管上班的還是上學的都忙，忙中出點小子難免，可以解釋「水逆」，當然也可以解釋「小鬼下絆」。

要是騙子實在倒楣，害人正好既沒有外快也沒有小子，那也好辦，找個人往他家門口丟五塊錢，或者指使幾個小流氓給他紮個車胎什麼的，也可以說「預言」應驗了。

老羅說：「到了這一步，本來有點信的人，就能信七八分了。」

平倩如好學地問：「那怎麼能讓害人全信？」

老羅神神叨叨地沖豎起一手指，搖了搖：「不收錢。」

「不收錢？」

「對，不收錢，只要你免費，你說什麼都有理，第三步，就跟害人說『你某某時候會有之災，我道行太淺，救不了你』，話不要說太明白，得含糊其辭，比如『你自己知道你得罪過誰』之類，然後在害人第二次找上門來之前逃之夭夭。你一分錢不收，還跑了，害人回去就會越想越害怕，人一旦害怕了，就沒有理智啦，越琢磨這事就越相信。」

盛靈淵讚賞了一句：「雖然你們這清平……唔，局裡的人大多戰力不足，但也頗有市井智慧——只是既然那個托……兒跑了，苦主找別人求助呢？」

「不會，江湖騙子都有地盤，一個地頭上的都互相認識，大家想長期在這混，一般沒人幹這種截胡的事……對了，當地的騙子裡肯定有知人。」宣璣頓了頓，又順著這話拍馬屁，「有道理啊前輩，多謝指點。」

盛靈淵：「無心的，不必。」

宣璣驚喜地想：「居然還謙遜。」

盛靈淵：「這小妖倒不難相。」

凡事往好想之後，果然能聊下去了，天清雲白，連霧霾都不堵心了。

「胖丫，」宣璣說，「你造個份，到那小鬍子的視頻底下留言，就說……之前那幫上當的害人什麼癥狀來著？」

「哦，他們自己說，像撒癔癥，又像中邪，胡言語、瘋瘋癲癲，自己心裡清楚，但是好像被什麼『上』了，控制不了，只能偶爾趁『上』的鬼累了，才有機會向家人遞一點求救資訊……不過除了最後那個男孩，求救資訊都是用普通文字寫的。」

盛靈淵思量了片刻：「這好像不是鬼面……鏡花水月蝶。」

宣璣：「嗯？」

「你們它『鏡花水月』，說的不就是『以假真』嗎，瘋瘋癲癲的什麼以假真？」盛靈淵說，「鏡花水月蝶落在人上會模仿宿主，宿主腦子裡想什麼，蝴蝶就讓做什麼，所以一開始，你什麼覺都沒有。幾日以後，宿主才會發現自己的會自主行，剛開始是一些小作，循序漸進，而此時，蝴蝶已經完全控制了你，染了鏡花水月蝶的人只能悄無聲息的死，不會有人知道的。」

可這是那個染男孩的癥狀。

異控局雖然對蝴蝶宿主癥狀也有記錄，但沒有這麼詳細的版本。

宣璣真心實意道：「有您在真像開掛，早來就好了。」

於是，一封「重金求助帖」悄無聲息地掛在了季清晨永遠不會再更新的視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