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以上就是我的理由，諸位有什麼需要討論的，可以暢所言。」

肖征正襟危坐，對著個電腦屏幕——黃局還被扣在「蓬萊安全聯合會」的會議中心，讓肖征留下來坐鎮總局。

這會黃局應該是實在頂不住力了，遠程聯繫了肖征，他出來彙報最新的調查進展。

肖征這個人，天賦異稟，臉上日常就兩種狀態：要麼氣急敗壞，要麼面無表。

他穿著一公務員兩年工資也買不起的套裝，往那一坐，沉靜、篤定又強勢，這形象派出去接待外事使團也不丟人。此時面對著一幫特能大佬們，他八風不，一點也看不出是出於普通人家庭的。

肖征有條有理地把宣璣在隔離室裡跟他說的話複述了一遍，等著三堂會審。

「蓬萊會議」聽著仙氣飄渺，其實土的。會議室可能還是上個世紀裝修的：白牆木桌，牆上掛著幾張地圖裝飾畫，兩排看著廉價的紅棕會議長桌，桌上除了保溫杯就是搪瓷缸。

與會人員們分列兩排，不分男，全都大佬氣質十足——發際線往上、角往下，「滿腔才智藏不住，一團肚腩凸出來」。

大佬們齊刷刷地過屏幕盯著肖征，目像農貿集市上的買主端詳牲口：不聲，暗暗盤算他將來能長到幾斤幾兩。

在這裡頭，黃局雖然代表方，但畢竟只是個普通人，在蓬萊會議上，普通人就是得低人一等，座次就能看出來，他跟主位隔著好幾個座位。

主位上坐著的是個花白頭髮的老太太，看著有六十來歲的樣子，個子不高，化淡妝，脖子上還歪繫了條小巾，穿著打扮時，但說話作輕緩，儀態也異常端莊，有種舊式閨秀的氣派。

「小肖，是吧，」老太太慢悠悠地開了口，「你知道我是誰吧？」

肖征一點頭：「玉婆婆。」

玉婆婆是這次蓬萊會議的召集人，平時居在東北一帶，大佬到已經沒人知道全名的地步了，有人說看著年輕，其實三百多歲了，還有人說不止三百，得有小一千歲，以前是「清平司」的人。

「看見你們年輕人都長起來了，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就放心啦。」玉婆婆和悅地沖他笑，肖征沒敢當真，後脊依舊是繃的——畢竟玉婆婆見過的「浪」太多了，一浪接一浪，肯定沒那麼多心好放。

果然，玉婆婆話音一轉：「你的意思是，這鏡花水月蝶本來不會傳染，這次只是意外事故，對吧？那婆婆問問你，第一，你說的這些都是推斷。退一步說，就算你推斷得有道理，會傳染的才是變異的蝴蝶，那你怎麼就知道，沒有第二隻變異的蝴蝶呢？」

肖征桌上的手機震了，上面「羅翠翠」三個字上躥下跳，他瞥了一眼，掛斷了：「我們的人正在調查這次變異的蝴蝶是怎麼回事，相信很快能給大家一個……」

玉婆婆溫和地打斷他：「那就是說，你不知道。鏡花水月蝶自古就有，一級危險，咱們誰也說不清它的來龍去脈，你說得清嗎？」

肖征啞口無言。

玉婆婆彎起眼睛，沖他笑了一下：「第二條，就算你能掘地三尺，給我找到一個懂鏡花水月蝶的能人，擔保這回的蝴蝶傳染事件是偶然——那這跟我們要求徹查異控局有什麼關係呢？貴局的老局長利用危險公偽造傷亡人數，已經鐵證如山了，我們不該正視一下問題嗎？」

黃局在旁邊了一句：「這個……玉婆婆，我們部已經在組織調查組了……」

「沒有監管，自查哪裡夠效力啦？」玉婆婆左手邊，一個穿著黑中山裝的老頭了起來，老頭語速相當快，聲音尖銳刺耳，嘰嘹嘰嘹的，「哎，你們把門關起來，裡面搞些什麼事，誰看得到啦？哦，到時候你們把原來那個犯事的老局長往外一推，屎盆子麼，都在他頭上扣扣好，我們哪能曉得裡頭有什麼門道啦？對不對，小王？」

黃局無奈道：「月德公，我姓黃——是這樣，我們這次負責自查的同志是個很有能力的新同志，參與過阻止沉祭儀式，跟嫌疑人召喚出來的魔頭對峙了好幾個鐘頭，本人履歷也很清白，絕對不會徇私枉法……」

玉婆婆笑盈盈地打斷他：「您沒回答我們的問題，黃局長。」

「再說清白也未必吧！」黑中山裝又鳴道，「我聽說這個人本來就是你們老局長塞進來的？你哪能知道他不會徇私枉法？」

黃局只好說：「當然也歡迎大家監管……」

「我們現在就是要討論監管的問題呀！」黑中山裝拍著桌子，「蓬萊會是你們要開的，那麼好，我們來了，你們給我們蓋一堆規章制度，派專人監視我們，我們也理解，配合政府工作嘛，現在你們自己出了問題，又不好監管啦？你們在永安坐辦公室，風吹不著日曬不著，這次蝴蝶染是出現在我們家門口的！」

一山不容二虎，大佬們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這回染鏡花水月蝶的男孩家，就在黑中山裝月德公的勢力範圍。那地方比較偏遠，異控局只有個辦事，稍微有點風吹草——比如這回——就都折進去了。有時候當地出了什麼事，異控局本不進手，總局派人下去也得先拜山頭。

月德公，把本來就高的聲調又抬高了八度：「我們每一家要在總局派專人，立監管小組，監督要互相監督的！」

黃局苦笑道：「國家機關，不是我說立什麼就能立什麼……」

「那麼好了呀，我們誰也不要管誰了，井水不犯河水，以後地方上我們做什麼，不要你們總局派人來審查。」

會議桌吵了一團，黃局幾次三番試圖話，本不進去。

肖征嘆了口氣，就在這時，他手機又響了，還是羅翠翠。肖主任做派強，難得用到「但願」這個詞，關掉攝像頭接起電話之前，他心想：「但願善後科能有點好消息。」

「主任啊，我得跟您彙報一件事啊……」羅翠翠那邊帶了點哭腔，嚶嚶嗡嗡地彙報了肖征期盼的「好消息」：「我們老大壯烈啦！被一堆骨頭爪子拽進了一個黑裡，一下就不見了！」

肖征一口氣沒上來，差點當場噎死。

羅翠翠噎噎地問「肖主任，我什麼時候能調崗啊？」

肖征：「……」

這工作沒法幹了。

眼看「壯烈」的宣璣義無反顧地衝向那山，盛靈淵連忙住他：「慢著，你幹什麼！」

宣璣：「你沒看見那堆蝴蝶嗎！」

「看見蝴蝶你跑什麼？」盛靈淵說，「它們又不能在你上寄生。」

「他們能在這貨上寄生！」宣璣已經風風火火地闖進了那山，他雙腳落地，收了背後的翅膀，「哈嘍，前輩，你是沒注意到這還有一位會氣的活嗎？臭烘烘的，還熱著呢！」

「此人招搖撞騙，不是善類，死活關你什麼事？」盛靈淵飛快地說，「不要往前走了！」

宣璣忽然覺得奇怪，因為一直以來，盛靈淵都是個不慌不忙的人，從來沒用這種語速說過話，聲調聽著幾乎不穩了。

宣璣：「前輩，聽聽您這話說的，覺悟多低！我一個有編制的幹部，把老百姓往蝴蝶堆裡送，像話嗎？」

「給我站住！」盛靈淵低喝一聲，竟約帶了怒意。

宣璣眨眨眼：「怎麼了，前輩，你知道這裡有什麼？」

盛靈淵：「你既然忌憚那蝴蝶，就該明白，蝴蝶都不敢來的地方，不是什麼好玩的，出去，我會想辦法帶你從這離開。」

宣璣遲疑了一下：「你想辦法？你認識路？」

「巫人塚裡有個祭壇，」盛靈淵只失控了片刻，轉眼，又恢復了鎮定和緩的語氣，對宣璣說，「我剛才本來就想讓白骨帶我們去祭壇，祭壇那有個機關，拜一拜就能看見一個道，可以通往地面。雖然走一半他醒了，但那祭壇應該就在不遠了，我認識……乖，聽話。」

他雖然在劍裡，可一開口，聲音就像著宣璣的耳掃出來的，低沉、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引意味，聽著特別不像好東西。

宣璣耳一麻，眼神恍惚了一下。

「前面連蝴蝶都不敢去，危機重重，你還帶著個凡人，怎麼應付得來？」 盛靈淵嘆了口氣，「這樣莽撞，族中長輩竟也敢放你出來，太讓人心了。」

宣璣忽然有點明白了，為什麼畢春生瘋到那種地步，聽了他一句「誰欺負你了」，還是差點委屈哭了。

這個人似乎有種奇異的魔力，說出來的話像一張細的網，輕輕巧巧地籠罩過來，讓人有種錯覺，好像自己被他全心全意地寵著，一切不與外人說的委屈、心酸、難過，都可以傾吐在這裡。

宣璣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往前邁的腳步。

「這小妖年紀不大，天賦很高，」盛靈淵冷冰冰地盤算，「先天靈高傲，不願同外族來往，子嗣通常很艱難，這樣的小妖一般會被族人保護得很好，不會讓他在人世間滾得灰頭土臉。他自稱族長，想必是族中出了變故，從小沒人照顧。」

「跟我走，」盛靈淵在他耳邊說，「我不會害你。」

宣璣似乎猶豫了一下，把掛在山羊鬍上的重劍摘了下來，揪起山羊鬍的領子，將人往手裡一拖。

他說：「好吧。」

然後他轉向來路——此時，宣璣進來的口已經亮如白晝，周圍爬滿了鏡花水月蝶，蝴蝶不敢追進來，只能擁堵在一起，意意思思地往裡試探，宣璣跟它們大眼瞪小眼一會，邁開大步，直往山裡去了：「前輩，您什麼時候說話算過話，還不會害我——不會害我一次吧？」

盛靈淵：「……」

「連地上在地下，您也好幾千歲了吧？道德修養跟不上啊，睜眼說瞎話，都不帶臉紅一下的。」宣璣搖頭晃腦地說著，用劍尖在地上輕輕地磕了磕，「您臉紅了嗎？」

重劍在堅的石板地面上，「嗆啷」一聲傳出老遠，回音嫋嫋，前面似乎有一個很空曠的地方。

宣璣一手拎人，一手拎劍，好似也沒費多大力氣，腳步輕快地往回音走去，一邊走，還不閑著，絮絮叨叨地教育大魔頭：「您既然來都來了，那我得給您科普一下我們當代人的價值觀，我們信奉平等和正義，正義先不說了，以您現階段的道德水平來說，離您還有點遙遠，咱倆聊聊平等——什麼平等呢？就是一個氣的活，不管他是什麼特能還是普通人、好人還是壞種，在我這，權利都是平等的，他要真的謀財害命了，那我出去得把他移送公安局，移送之前，我還是要一視同仁地保護他，這麼說吧……」

大魔頭可能是被他氣完犢子了，沒了聲音。

「……你們古代人帝王將相那一套已經過時了，明白嗎？您這個人政治非常不正確，我……」宣璣沒完沒了的話音陡然一頓，他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我……三舅老爺的……」

他順著狹窄的山來到了那寬闊的地方，這裡有一個小小的水潭，死水，不知為什麼沒有幹，四壁山崖上長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藤蔓植，上面結滿了小小的花苞，像一個個的小燈泡，發出微。

就在宣璣走進來的一瞬間，所有的花苞同時綻開，山裡就像突然開了燈一樣，白的暈地落下來，比人的目還溫暖，宣璣第一反應是捂住自己和那山羊鬍的口鼻，以防未知的植花有毒。

他只有兩隻手，都用了，重劍自然就扔在了一邊。

重劍落地的聲音驚了水潭，潭水起了微瀾，那些白花突然齊刷刷地由白轉紅，繼而萎，化，鮮似的順著四壁流了下來，從四面八方流向那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