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盛靈淵的目越過他，好半天才回答：「不是。」

他倆此時在一個小山坡上，從山腳到半坡，草木潤，小小的民居夾著山路，在林間若若現，都不高，圓滾滾的，遠看，就像一團一團藏起來的蘑菇。此夜正值新月，星瀾如波，人在其中，不由自主地就跟著安靜曠達下來。

宣璣不知道對方到底懂沒懂自己方才問的話，正想著換個措辭，重新問一遍，就聽盛靈淵很緩慢地說：「此地……這裡不是……'幻境'。我也不是你想的那個人。」

盛靈淵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腦子裡空空如也，他興致，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別人說過的話，他聽一遍，就能連口音和停頓都模仿到位，不管看到什麼新鮮東西，都會試著理解它的原理和用場。

可是……記憶回來了，簡直像個不速之客。

那些復甦的生前事累贅極了，給他了千斤重的心事，得他沒力氣左顧右盼。盛靈淵就像一把剛出土的古劍，寒四的劍到空氣，很快被氧化得鏽跡斑斑，連霜刃都不靈了。

他這一句普通話說得四不像，反而不如在赤淵醫院裡現學現賣的順溜。

「這也是咒，巫人族的七大惡咒之一，做……溯洄。」盛靈淵於是把語速放得更慢，昏暗的環境裡看不清他的臉，這讓他聽起來幾乎有些沉沉的暮氣，像個老人，他有些疲憊地了鼻樑，「我釘在牆上的應該是一個替，咒下在替的裡……他大概知道我急著想把他釘回棺材吧，我疏忽了。」

他本該能察覺到，可那裡是讓他心如麻的巫人塚

「溯洄是什麼？」

「我看見他，想起了什麼，就會重新經歷什麼。」盛靈淵說，「如果有哪一段事，一直揮之不去，我就會反覆在其中繞圈子，直到把神智繞死在裡面。」

宣璣：「……」

他現在最大的慶幸，是之前為了方便通，給這位放的都是矯正發音的新聞聯播，沒讓他聽可怕的洗腦歌。

「您……嘶……先等等，我得捋一捋，」宣璣一手叉腰，方才那從他上穿過去的巫人族人砸開了木屋門，「吱哇吱哇」地不知道在說什麼，宣璣忍不住鬱悶地吐出口氣，「今天真是飛接著狗跳。」

本來，他只想對一幫江湖騙子進行釣魚執法，沒想到魚是釣來了，釣來的卻是鯊魚，直接把他連人再竿拖下了水。

季清晨和畢春生的聯繫沒查明白，先是莫名其妙地被拖到了一個萬人坑里，還沒等明白這喪心病狂的鬼地方是怎麼回事，棺材裡又蹦出個詐的巫人族族長。這兩位嘰嘰咕咕地用番邦話流了半天，不知道都分了些什麼詐心得，宣璣一句沒聽懂，現在又被拖進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咒裡。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

巫人族是盛靈淵滅的族，那個阿津不管是舊人還是舊仇人，都是盛靈淵的孽緣，不管是咒還是幻境，也都是給盛靈淵下的。

宣璣：「這事和我有半錢關係嗎？」

他只是個服破了都沒地方報銷的窮酸公務員，為什麼他們二位詐的掐架，先打死了他的嫌疑人，還要把他也一起拖下水？

他到底做錯什麼了？

是不是有個自己都不知道的花名「池魚」？

「還有，前輩，這事我其實不好意思說的，但那什麼，'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是吧？您能先把我的本命劍還給我嗎？不是我摳門，我要有兩把，肯定就送您了，主要是這東西真沒富餘的。」

「不能，」盛靈淵說，他想解釋兩句，可是限於現代漢語的詞彙量，一時組織不好語言，只好略帶歉意地說，「那是我的。」

宣璣震驚了，有些人長得面面，不要臉起來，居然能這麼簡單暴！

「不好意思，」他說，「那是誰的？是我聽錯什麼了嗎？」

「那是我的……」盛靈淵張忘詞，頓了頓，徹底放棄了，換回了自己的口音，「骸骨。」

宣璣：「……」

他還是聽錯了吧，語言障礙真是個大問題。

「要麼您老再斟酌一下用詞？您剛才是說，我的劍，」宣璣出兩條胳膊比劃，「這麼長，砍人用的那個——劍，是您的……骸骨？就……死了以後留下的……」

盛靈淵一點頭。

「那我是什麼？」宣璣氣笑了，「一枚英俊瀟灑的限量款骨灰盒嗎？要不是這把劍我生來就有，我都差點信了。 」

盛瀟神淡淡的，沒理會他的垃圾話——因為除了「不信」，基本都沒聽懂。

「本命兵大有兩種，一種是修煉途中用特殊的方式煉化所得，一種是代代傳承，脈維繫，不會是天生長的。」盛靈淵想了想，哄孩子似的耐心地說，「自己長的，那骨頭。」

宣璣：「……」

說得好有道理。

「當年我跳下赤淵，死後留下一燒不盡的骸骨，後來赤淵火滅，大概是被你族先人撿去鍛煉劍吧，呵……倒是好眼。你不記得，可能是接族中傳承的時候年紀太小，不記得了——是家道中落的緣故吧？」

宣璣沒回答，好像全部心神都被「跳下赤淵」四個字吸引了，阿津說這段事的時候，用的巫人語，宣璣沒聽懂，只捕捉到了後面「陛下」和「人皇」兩個詞。

也就是說，儘管不像，但這個沉祭召喚出來的「魔頭」確實是人。

而除了傳說裡的上古神靈，能被外族稱一聲「人皇」的，自古只有武帝盛瀟一個，因為他撥反正，以凡人之，完了人力所不及的功業，可敬，也可畏。

宣璣不由得站直了些：「您剛才說您不是我想的那個人，您知道我想的是誰？」

盛靈淵回答：「不是'鐵'上那小羊讀的……那些什麼家。 」

聽了他的否認，宣璣後背不由得一鬆，之前的心理建設白做了，他一時說不清是鬆了口氣，還是有點失。

「也是啊，」他想，「沉祭文召出人皇，有點太異想天開了。」

再說，歷史書上畫的武帝盛瀟是個一臉兇相的鐵面大漢，五大三，形象跟托塔天王差不多，比較符合武帝戎馬一生的人設。

跟這個逮誰誰的小白臉畫風差太遠。

但他是人，姓「盛」，應該是皇族。

宣璣想：也可能是混戰時期皇帝死太快了，換過不臨時工：「您大名就'靈淵'嗎？」

「'靈淵'是師長所賜的小名，大名甚有人提及，之前一時記不得了，」盛靈淵頓了頓，「朕名曰'瀟'，在位二十餘載，除了殺業深重，無甚作為，寸功未立，那些謬讚不要再提了。」

剛調整完心態的宣璣腳底下踉蹌一下，差點跪下——古人謙虛起來都這麼大氣嗎？

盛靈淵「隨和」地一拂袖：「免禮。」

宣璣：「不，等等，您說我的劍是……那赤淵下，沉祭召喚出來的那個又是什麼？」

「大約是我久伴之，落下的頭髮，戴過的玉，經年日久，沾了人氣，都能充做。」盛靈淵說，「否則過去找不到骸，人們為何要立冠塚呢？這是一個道理。寫沉祭文的人不明，想是認錯了。應該是你家先人撿走了骸，又將我隨之埋下收殮，充當骨吧？他那裡倒確實有不我的東西。」

宣璣一頓，臉上慣常的嬉皮笑臉突然就消失了，緩緩地說：「您知道我家'先祖'是誰？」

盛靈淵好像沒看到他變臉，抬手在宣璣頭頂上了一把：「我邊曾有一隻畢方，我走時，那小雀兒也該長了，你就是他的後人吧？為何不早報家門，要知道是故人之後，我就不欺負你了。」

宣璣神微閃，沒吭聲，算是默認了這個說法，勉強沒躲開他的手，站姿有點僵。

這裡的人不講究「直髮之父母」，一個個都把頭髮剃得很短就算了，這小妖還不知往頭上倒騰了什麼東西，髮不自然地梗著，手極差。

盛靈淵了一下就嫌棄地回了手，表面不聲，心裡暗想：「他不是畢方。」

當年他邊那隻小畢方，看著威風，實際就是一隻家養的雀兒，膽子小得很，絕沒膽子把自己的骸骨挖出來，還煉劍，在後脊招搖過市。要是沒猜錯，很可能是赤淵火滅之後，那畢方回去收，但沒找到他的骸，於是埋下了他隨的東西，聊做寄託。

南明火……南明火說的，似乎是朱雀離火。

盛靈淵有些不願地想起『朱雀』這個詞，忍不住手按了按自己的太——可最後的朱雀早就已經魂飛魄散，哪來的後人？

就算朱雀是妖族，盛靈淵也不得不承認，朱雀是妖族中最有神的一族。

盛靈淵總覺得這小妖雖然看著疏闊豪放，一真火驅邪鎮宅，但上總是約帶著點揮之不去的邪氣。

這時，一陣喧鬧打斷了他的思緒，山下傳來，有人用巫人語道：「來了來了！」

接著，一夥人舉著火把，疾步上山，擁著一個漢子，漢子背著什麼人，老遠就道：「快，傷得太重了！快聖人出來看看！」

全族都被驚了，那些人風風火火地沿著山路跑上來，兩側人家都點起了燈，遠遠看去，燈火從山腳一路爬上半坡，睡眼惺忪的人們紛紛披上服，探頭出來看。

靜謐的夜破了，就像一個喻。

宣璣：「那是……」

「是我。」盛靈淵輕聲說，「那領頭的是當年的老族長，他背的人是我。」

這時，旁邊樹叢中響起窸窸窣窣的靜，宣璣一低頭，見一個小腦袋從樹叢中鑽了出來，那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紀，瞪著雙葡萄眼，梳著一頭小辮，被自己滾得七八糟的。

宣璣連忙往旁邊躲了一大步——這小崽子分明是那個詐的阿津。

這時，那背著人的漢子從他們邊經過，宣璣看清了他背著的年。

那年手長腳長，量似乎還沒跟上，單薄得像三筋頂著個腦袋，上被人用一個大斗篷裹住了，只出半張蒼白的臉，順著他垂下的手指尖不停地往下淌。

半坡最高的木屋裡，一個老人迎了出來，打扮得非常隆重，宣璣猜他是巫人族的「大聖」，類似宗教領袖之類的角，雙手將傷的年接過去。

巫人們竊竊私語著，小阿津好奇地從大人們腳下鑽了進去，踮著腳張，問：「是那個小皇子嗎？是真的嗎？」

宣璣忍不住問：「您這是傷了嗎？」

「嗯，十歲之前，這都是家常便飯，」盛靈淵站在人群外，遠遠地著經年前狼狽的自己，「我父皇戰死赤淵，家國傾覆，皇城變妖都，妖行天下，人族衰微，人們要一個希，於是不知怎麼的，傳出來一個預言，說百萬怨魂中出生的帝子，會背著父兄的，親手誅滅群妖。我就是妖王的眼中釘，所以從小被他追殺。」

「十歲的時候，我和我師父走散，被同族出賣，三大妖追殺我到東川，邊十二個侍衛都死了，行至絕路，被巫人所救。」

「巫人族是世外桃源，我……在這桃源裡躲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