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邊敘拭眼鏡的作一頓，指尖隔著鏡帕在薄薄的鏡片上，指甲蓋上緣泛了白。

鏡框反的金屬投落在他眼底，折一道冰涼的弧線。

陸源掌心的手機了燙手山芋，扔掉也不是，繼續舉在邊敘耳邊也不是。

直到屏幕影忽暗，陸源低頭一看——電話已經被梁以璿掛斷。

邊敘在轉椅上靜止了足足一分鍾，把眼鏡往調音臺一扔，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錄音室。

陸源站在原地打了個激靈，耳邊還一遍遍回響著那句擲地有聲的“閉”。

這溫溫和和從不發脾氣的人突然兇起來，真是太可怕了。

別說旁人，梁以璿自己都沒緩過神，空舉了好一會兒手機才慢慢垂下手：“我剛……”

“罵得相當準！”這是合租一年多來，蕭潔第一次見梁以璿發火，忙著震驚，頓了頓才啪啪鼓了兩下掌，“這種狗話連篇，五句話裡有四句都在雷區蹦迪的男人就該閉上他的狗！”

梁以璿歎了口氣，手背敷上滾燙的額頭。

“緋聞沸沸揚揚鬧了兩天，他就打算你自己看新聞做閱讀理解？還是非要等你低聲下氣去問？看那自以為是的德，你問了他也不可能好好解釋，還得沾沾自喜來一句——這種八卦也信，就這麼喜歡我？”蕭潔模仿得惟妙惟肖。

“幸好你長志氣沒跟他廢話，這男人就算沒出軌也是個垃圾，別以為只是格問題，他能這麼對你說明打心眼裡就不尊重你，他真有把你當朋友嗎？”

這正中紅心的一問，把梁以璿腦袋裡那拉的弦嗡地繃斷了。

不是朋友是什麼。

在嗡嗡震的余音裡，梁以璿回憶起和邊敘的開始。

他們相識在去年十二月。

深冬的江南冷雨連綿，有天晚上主場演出結束，舞團一位高層到化妝間跟說，有人想見。

那是偶爾會發生的事——劇院貴賓席的大人在演出結束後指名要見某位演員，通常不是挖角，就是男之間那點曖昧。

梁以璿以前也遇到過，只是從沒應邀。

但那次拒絕之前，從高層裡聽見了邊敘的名字：“邊敘先生前幾年來南淮舉辦音樂會的時候，跟南芭有過一次合作，不過當時你剛進舞團，可能沒印象了。”

就是這句話讓出了很久神，讓在漫長的沉默之後抖著說了一個“好”字。

聽說邊敘已經在等，連演出服都來不及換就匆匆跑回了舞臺。

劇院燈全熄，隻往舞臺打了束聚。邊敘坐在昏暗的觀眾席閉目養神，長疊，姿態隨意放松。

聽見腳步聲，他睜眼向下的：“來了。”

點點頭，不知怎樣稱呼他合適，而他似乎無意與互通姓名，直截了當地說：“把你剛才那段獨舞再跳一遍。”

不敢多問原因，就這麼給他單獨跳了一場，比尋常登臺時候張得多，還跳錯了一個節拍。

事後得到一筆額外的演出費，也知道了，原來他那時在寫一支芭蕾舞曲，需要從芭蕾舞者上汲取創作靈。

那晚過後，每當他需要，都會赴約。

起初在劇院，後來因為場地衝突改去他的住，演變每晚的例行工作。

他說看跳舞就只是看，別說跟肢接，連話都沒有幾句，或者懶洋洋靠在沙發上，或者倚著鋼琴拿上一支紅酒，有時目赤，有時也會走神。

而則努力心無旁騖地跳，生怕出了錯就會失去這份“工作”。

但工作總有結束的一天。

曲子寫好的那晚，邊敘給結清報酬，說以後不用再來。

繆斯完了的使命，也得到了好的回憶和不菲的酬勞，故事在這裡結局也算圓滿。

可被鬼迷了心竅，第二天晚上，不知不覺又走到那棟天大樓下。

在夜雨裡徘徊，理智告訴應該掉頭回家，可想到這一走就和那個遙不可及的人再無集，又舍不得離開。

不知道最開始，邊敘為什麼在這麼多芭蕾舞演員裡選擇了。

但很清楚自己為什麼答應赴他的約——

幾年前，那位年有為的鋼琴演奏家以合作之名走進南芭的劇院時，曾站在黑的群舞隊伍裡遠遠見過他。

他穿黑燕尾夜禮服，佩白手打領結，影拔如松，當他坐上琴椅，十指落上黑白琴鍵，整個人就像被萬丈芒簇擁。

沒有人知道，在十七歲那年對一個大三歲的男人一見鍾了。

他是人們口中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是眼中可不可即的天上月。

後來這些年，從群舞跳到領舞，跳到首席獨舞，卻還是追趕不上月亮——他早已帶著他的音樂遠走高飛，幕後，不再公開面，不再為任何人演奏。

所以知道，那一晚就是最後的機會。

狂風大作，冷雨滂沱，在徘徊中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站在門系統前，像平常那樣給邊敘撥了一通可視電話。

邊敘的聲音從揚聲傳出，說昨晚好像已經結束了。

下心底洶湧的忐忑，說習慣了每晚過來，昏頭忘了。

安靜數秒，面前的玻璃門緩緩移開，邊敘說：“上來吧。”

或許是冷雨打了的衫，讓看上去狼狽又可憐，他把他的浴室借給了，襯借給了，床也借給了。

周圍人都評價格溫和，為人循規蹈矩，只有自己知道，其實不是真的那麼溫順。

在十年如一日練習芭蕾的這些枯燥年月裡，的心底長了塊堅的棱角，會讓在某些時刻滋生出一些大膽的，離經叛道的念頭。

有時連自己都會被嚇到。

一直小心關押著那頭洪水猛，可那一晚，當烘乾，聽見邊敘問要不要派車送回家的時候，那頭猛關不住了。

理智，矜持，分寸，什麼都不要了。

沉默許久，仰起頭問：“可以不回嗎？”

他眉梢一揚，垂眼打量片刻，近乎陳述地反問：“確定？”

就踮起腳，穿著他的襯吻了他。

窗外風急雨驟，臥室裡熱浪顛沛。

最後關頭，覺得應該確認點什麼，頭昏腦漲地問：“為什麼是我？”

他低頭看著：“你問它。”

誰？還沒弄懂，腰被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往上一撐，他就那麼進來了。

一剎間失神，也一剎間明白了。

男人大概天生擅長在這種關頭避重就輕，完全忘了自己其實要問什麼。

縱一夜，滿屋狼藉。

睡了記事以來第一個不自律的懶覺，待日上三竿，又迎來新一的狂歡。

周末兩天，邊敘沒提結束，也沒說離開。

浴缸、廚房、客廳、影音室、臺，領略了那間房子的每個角落，直到周一清晨醒來，看見枕邊空，才從神魂顛倒中離，思考起兩人的關系，思考接下來何去何從。

心煩意走出臥室，一眼看見邊敘在臺跟一個年輕男人說笑。

想起自己襯紐扣都沒扣全，慌忙背過。

那眼尖的男人立馬調侃：“喲，稀了奇了，朋友？”

這對於當時的而言極其敏的一問，轉的作停頓了一瞬。

就是那一瞬，將目投向了倚著窗臺的邊敘。

他對上的眼神，咬著煙挑眉一笑：“不然？”

話是在答別人，眼卻著。

金的晨曦落滿他肩頭，讓那一幕極盡燦爛又極盡虛幻。

……

那就是梁以璿得到的許諾。

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邊敘親口證實和他的關系。

可現在時隔八個月，在這段關系劣跡斑斑之後重新回想，那個鐵證般的答案卻變得模糊了。

一個男人在那種境下承認一個人的份，說的一定是真話嗎？

那也可能只是人前的遮布。

他們不過人節，不算紀念日，很在外約會，沒在床以外的地方說過。

比起男朋友，倒更像隻活在房子裡的人。

否則蕭潔不會通過剛才那一通電話，就立刻旁觀者清——

朋友需要忠誠，可人未必。

所以邊敘從頭到尾沒想過解釋緋聞。

以為最差的結果，是他們之間出現了第三人。

原來比這更差的是，小心翼翼維系的這段關系，本來就是一就碎的泡影。

就像他以為再平凡不過的初遇，卻是夢寐以求多年的重逢，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不對等。

梁以璿被蕭潔陪著去醫院拍了片，掛了點滴，回來已經是晚上。

燒暫時退了，但的跟腱炎這一年間反反覆複發作，不是三五天能斷。

醫生說這次急期可能持續數周，多久緩解看理療況，短時間別說演出，就連基礎訓練都得暫停，否則保守治療一旦失效，下一步就是手，到時恢復期會更長。

“你們這些育行業藝行業的，真是仗著年輕為所為，去數數，多運員舞蹈家跟腱斷在臺上，職業生涯就那麼毀了啊？”老專家在醫院苦口婆心地勸。

蕭潔聽得心驚膽戰，梁以璿倒還鎮靜，畢竟自己的自己最清楚，回國前就有了心理準備。

再說傷筋骨在這行業也算家常便飯，休養幾周不至於天塌，幸運的是巡演結束剛好有段空檔期，不耽誤太多事。

梁以璿回到公寓，在微信上把況匯報給了秦荷。

晚上九點，在床上接到秦荷回過來的語音通話。

秦荷嘮叨了一堆，說周一給申請病假，讓好好休息，下禮拜不用去舞蹈中心報到。

梁以璿一一應下，最後又聽秦荷提起上午的話題：“總歸這段時間不能上臺，你可以考慮考慮綜藝的事。”

“我這腳最近沒法錄舞蹈……”

“不是讓你接舞蹈綜藝，還嫌自己不夠拚呢？你談朋友去的。”秦荷笑著解釋。

梁以璿想了會兒才明白秦荷的意思：“去綜藝上談？”

“你這孩子怎麼比我還不懂流？就是一種社真人秀，要是在節目裡上中意的呢就談談，沒上也不強求，既富社，又積累人脈和名氣，期間還能照常工作，百利無一害的事！”

“可我現在……”一句“不是單”到了邊，梁以璿底氣全無，攥了下被角，“秦老師，我考慮一下，下周給您答覆行嗎？”

“行，機會難得，你盡早啊！”

掛了通話，梁以璿看著沒有任何未接來電、未讀消息的手機界面發了會兒呆，從床頭櫃屜拿出了日記本。

用了四年的本子，頁已經有點泛黃。

十七八歲那會兒天天往上寫點什麼，越長大寫得越，只在心極好或極差時筆，日記本更多了回顧過去的介。

梁以璿不擅長做“斷舍離”的決定，從前犯難時，外婆跟說，當你做一件事，傷心的時候比快樂的時候多了，那就不應該繼續做下去了。

然後就會翻開日記本，去看看為這件事快樂過多次，又傷心過多次。

梁以璿緩緩翻開本子，從去年十二月一頁頁往後看，一筆筆劃正字，最後算出了19：6。

原來和邊敘在一起的日子裡，快樂隻佔了25分之6。

梁以璿有點想笑，卻忽然覺臉頰一熱，抬手去，到一片潤。

三天后上午，梁以璿徹底退燒後，第一時間拉著行李箱去了蘭臣天府。

五棟天大樓在寸土寸金的地界臨江而立，圍南淮市價最高的住宅小區。

梁以璿刷卡走進第一棟，坐電梯上頂樓，摁指紋鎖進了門。

絕版地段的頂樓複式大平層，多人做夢也夢不出廓的豪宅就這麼長久空置著。偌大一間房子空無人氣，放眼去，所有擺設還是上次從這裡離開的樣子。

邊敘喜歡乾淨，卻不喜歡整齊，不喜歡四四方方規規矩矩，家裡件的擺放就像山野間嶙峋的怪石，長期在東倒西歪，野蠻生長的狀態。

他也不許任何人改變這自由的格局，為此退了好幾個強迫癥的打掃阿姨。

梁以璿卻熱規律，還有輕度的整理癖，每隔一段時間過來都得努力重新適應，這次倒不用了。

不想多看一眼那些雜的布置，拿紙巾乾淨行李箱的萬向，將裡面嶄新如初的包包、首飾、化妝護品連帶包裝袋一件件擺在客廳茶幾上——把這些邊敘曾經拿來打發的禮如數歸還。

又拎著空行李箱，利落地回收起留在這裡的私人品，從日用品到，包括從前一個人待著無聊時看的幾本閑書。

不想逗留太久，在臺的秋千椅拿走最後一本書時，因為作太快手了下。

書本落地，夾著書簽的那頁恰好翻開。

是馮唐的《萬生長》。

低頭，看見一行被灰熒筆塗過的話：“我要用盡我的萬種風，讓你在將來不和我在一起的任何時候，心無法安寧。”

梁以璿記不起自己是哪天標記了這句話，大概在某個被邊敘拋下的不眠之夜吧。

撿起書，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還是有點不甘心——如果的離開就像過眼雲煙，對邊敘毫無，全無影響，還是有點不甘心。

想讓他也有個無法安寧的不眠之夜。

至有那麼一晚，不在他邊，他卻滿腦子全是，連呼吸都在想。

梁以璿站在寬闊的臺環視著整間房子，想了想，走向客廳的黑膠唱片機，從收藏櫃找到一張唱片，擺放上去——那將會是邊敘回到這裡聽見的第一首曲子。

又走向酒櫃，挑了一支邊敘喜歡的葡萄酒，調換位置，將它放在最順手的地方。

再走進浴室，取出玻璃櫃裡常用的香薰油，滴在浴缸邊的擴香石上，細心地關牢淋浴間的門。

接著走進臥室，仔細鋪好那床松的被子。

最後放棄了一原本要帶走的，拿剪刀剪碎了扔進浴室的簍。

像個細致微的設計者，將聽覺、味覺、嗅覺、覺、視覺這些聯結回憶的五都為房子的主人準備妥帖。

然後拎著行李箱走到玄關，留下那張門卡，拿起手機編輯短信。

一則分手通知發送完畢，梁以璿開門出去。

哢噠一聲，金屬門沉沉闔上，轉走進電梯，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