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貳】

我回國公府的時候我爹已去部院做事，路過南院兒時大嫂正抱了我嫡侄子往外走。

這小子兩歲多了，會認人會說話，但胡鬧尚同他那庶弟一個模樣，抬頭見了我便將手里的糖餅一把扔在我上：“小叔叔！小叔叔抱！”

眼見那糖餅在我袍前襟上掛得黏糊糊的，大嫂登時又厲了眉目要落掌揍兒子，我好說歹說勸下來，嫡侄子從他娘臂彎里下來，哭喪個臉我袍子擺使勁搖晃，“逸兒不同娘住，同小叔住！娘兇！”

這我一瞬想到皇上賜給我那宅子，忽有些尷尬，撇眼兒瞧大嫂，倒沒對兒子再提起手來，反而有些紅了眼眶，只在我面前站著強笑，說這小子慣會胡說話，我別在意。

我只裝作沒瞧見臉，默默摳掉了服上粘的糖餅，把侄子抱起來，沉默了會兒實在找不到言語，便問大哥呢。

“去營里了。”沒好氣地手把兒子抱回去，抬眼看了看我，眸子竟有些忿然不甘，只道了句小叔子請好，便往扭后院去了。

我在石板道上站著愣神，心想果真花木方塘小，樓臺宅院深。從前聽說京中高門貴第妯娌恩怨皆因中饋宅院而起，我從不信，現今我是不得不信。

我也不是不明白我大嫂是何故變這模樣的，畢竟當是嫁進來后才知道我們欽國公一家子是真要造反的，彼時木柴燒作了炭，青落了灰，頂好脾的黃花姑娘送進我大哥的房，想退婚也來不及了。

時有一回我娘做壽，我曾偶立在此石板道上聽我爹在南院兒里同大哥落訓，說大哥了家也沒個正形，日往外跑。

那時大哥方娶了大嫂，大嫂脾還沉穩出挑，尚沒被家道瑣事折磨盡了賢良，而我心智剛開，八、九歲大，將將能聽懂些大人的話里有話。

我聽見院兒里大哥耷著聲音同爹哭了一聲，“爹，云煙兒是個好的，我也知道。”

云煙兒是我大嫂的閨名，大嫂姓柳，這端的是個清風淡月的名字。我娘從不許我沾染后院兒瑣事，我卻一向頗為好奇，那時聽聞大嫂名諱，心想這是不是聽見了家中的辛，竟還有些興，便放下手里的木陀螺和小鞭子，趴著門往院兒里瞧，卻見大哥一膝蓋在我爹面前跪下去，滿臉是淚道：“爹，我不想反了，爹你救救我。”

此言將我驚得雙一跪在了地上，心都涼。

……反者乃叛，叛朝背國者皆誅。我從小被京中小輩背后里說我爹要反，深深懂得這反字何意。

我期待我爹說些什麼，哪怕僅是否認這個反字也好，可院里我爹沉悶而老穩的聲音卻像道銹鈍了寶鋒的破鋸子，幾乎將我耳朵里銼得鮮淋漓。

“老大，這油鍋里都煮了豆腐，你現在說此話……還真晚了。”

【叁叁】

我垂著頭看著地揪著擺梗著脖子，地上的木陀螺和小鞭子停停擱著，我卻覺得它們自著狠狠轉起來，轉到我眼花繚頭腦昏沉。

抬眼看顧間欽國公府這廊子亭子院子景致一等一的好，是歌盡春風綠了樹梢，是舞底揚袖紅了枝頭，賓客尚在前院笑，高朋喧囂皆可聞，滿園香卉貫鼻，各地奇珍絡繹，林間樹下我大哥二哥曾領著我跑過，娘坐在海棠下替我袍。

許我不知滔天權勢榮華功祿幾多重，怎教人盡可拋卻高門宅邸天倫樂事悠，我從小恨不能化了泥水融在此中，哪怕不哭不笑一世，就此紈绔酋游老死一生，也都心甘愿。

我從不信我爹真會反，從來都沒信過。

我想站起來，想抬手去抓地上的木陀螺和小鞭子，昏花氤氳中卻屢試屢敗。

沈山山從地上替我撿起那兩樣兒東西，白了一張臉進我手里，抖著聲音道：“稹清，我……我們接著去玩兒罷，要不，我給你扎風箏也。你……你先起來。”

我知道他也懂那反字的意思。

沈山山漢書左傳四歲起念，秦史春秋平日里只當故事講與我聽。

他懂的比我還早多了，亦深多了。

【叁肆】

我被大嫂那一眼瞧得心煩意，走回自己院兒里徐順兒開始拾掇東西挪窩去東城皇上賜下的新宅，一道看著人四下走，一道回想起那史臺折子來，只覺后腦勺疼得像被誰敲了記悶。

梁大夫的上疏何其要，皇上何故要當著沈山山的面過問我區區中丞，說白了是提點我警醒我爹收斂些罷了。

不然沈山山一家就得跟著遭殃，我料想必然必然是這樣。

屋子另頭徐順兒知道我挪窩之事在我爹那方鐵定不好收場，他不大怕我被打，估是擔心自己挨打，故將我東西拾掇得慢如刑部出案，零零碎碎盡揀些破玩意兒，正經東西沒怎麼，時拉著個木箱子問我：“爺，這一箱的舊風箏還要麼。”

我腦子里的千萬縷正快織張破布，徐順兒這問卻像把刀子，揮手一劈就將這破布割作了兩截兒，一截兒灰一截兒黃，我在當中青了臉奔上去一把合上那破木箱子：“收別的去！”

徐順兒嚇得撲爬跟斗沖出我屋，留那木箱里各風箏橫橫豎豎糊得花里胡哨扎在我眼里。

我落眼這麼瞧著，只覺若我手在當中一撈一，斷繩都能縛斷我指頭。

【叁伍】

錦瑟華年，月橋花院，瑣窗朱戶，我守著這箱子斷線的風箏，一晃一年兩年三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

沈山山給我扎了二十年風箏，我欽國公一府上下卻只帶給他滅門的禍。想到此我一腔熱得恍若燈盞無油焰燒心，落到底，卻又是他當年提著蹴鞠走出宮門的人影，冷若秋風貫地卷百草。

是我對不起他，從來都是我對不起他。

【叁陸】

下人拾掇太慢，我干脆自己將一箱一箱的東西胡地塞，一心趕著徐順兒去備車，要趁我爹回府前搬出去以免挨揍。

可也不知是哪個缺心眼兒的家丁報去了我爹部院里，我正守著徐順兒抬箱子上架，我爹竟忽然出現在我院門前，兩步走進來虎虎生風，怒了一張威嚴的臉，劈頭蓋臉就是一掌落在我腦門上：“你個不孝子！給老子滾進去！”

我心里頗愁苦，宿醉缺眠進了宮糟了心，我爹這始作俑者如今還一掄子打在我頭上，此時是再站不住，干脆坐在我院兒里的石階上任他揍。他了徐順兒手里的挑桿兒就一打在我背心，疼得我眼冒金星，死活也說不出一句話，卻也并不往屋里走。

我爹氣得臉都紅了，老聲兒震震道：“我瞧你是皮子生鱗翅膀了！斷袖罷了，恃寵罷了，皇上替你撐腰便是一時心，往后宮中皇子皇一落地，他能記得你是誰去！討宅出府的事豈能是你做的？……佞！你個不的佞！你要將我欽國公府的臉皮給臊盡！”

他竟也說我是佞。

我由得他一拳一腳一桿子落在上，照常理想自己此時應當慟然一哭，然搖晃間青天白日映在我眼里，卻沒有酸只有干痛。

我哭不出，要說什麼也說不出，如張口斷舌睜眼失目。

從小到大我都這樣，合該是個繡花枕頭窩囊廢，卻了場皇城風流場，含上金湯匙，攤上國公府這錦繡堆的羅衾榻。

我爹折騰盡了癱坐在這羅衾塌的青磚石凳上，著我那一車子雜七雜八的檀木箱破爛東西停在院兒里，忽而撕心裂肺般閉眼哽咽道：“……你出這府，我就當沒你這兒子！”

我看著我爹老邁眼角終落了滴淚。

這我心里如被蠟堵了竅，昏沉悶頓中竟覺出喜，這喜真不孝。

原來我爹還是在意我的。

揍了我那麼多年，此時此刻，有這淚，我方覺那些拳腳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