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那時候著我的臉迫我看他，恍如初見時候一樣，只不過他眼梢不再揶揄尋釁，當中彩躊躇卻依舊是蔓青般的年神。

外頭下著瓢潑的雨，那聲音嘈嘈雜雜淅淅瀝瀝又夾風從窗角進書房來，擾得我心里的愈發，雜的也愈發雜。

我眼里看著皇上，心里卻一時是我爹一時是沈山山一時是我大哥二哥和蹴鞠飛躥，烤的板鴨包的餞兒稀里糊涂落到腦瓜子里，還想起了太后老人家指拿我這質子脅迫我爹。

然兒子現下親了我，我爹往后卻要篡他兒子的江山。

這把我變作個什麼東西？

本不是個東西。

我不明白我這運道是個什麼運道，忒，心里是且驚且怒且怕且窘且愧，這五味說陳雜都輕了，活該是盆大染缸子在我口攪和，然我當場被皇上抵在書柜面兒上卻能死忍著不落淚珠子，甚至還有功夫料想他抵著我的手肘仿佛有些抖，一息一瞬無言中，他目深切地看著我，應該是我能說些什麼。

我該說什麼？

看著他我竟懵然想起了立在馬場日頭下的自己，心里攪和的五味便平添分說不出的第六味，終于梗直了后頸著嚨了他一聲。

“太子爺……使，使不得。”

皇上被我這一，頓時怔忡，提拎我前襟的手兀地松了，人也晃著退了半步開。

我拾了這空當連忙溜煙兒扯著領子跑出書房去，活像屁燒著了火，雙邁得飛快。

從書房跑去側殿回廊彎彎繞繞不知要跑到何時，我冒了大雨從空地上一氣兒躥，總算一頭扎進屋里。我反關上門，顧不得一就急急把屋里立柜兒全都打開，將里頭東西一腦兒全扯出來裝箱子。

這侍讀做不得了。

再做下去我爹還沒反我這眾星捧月的主得先被砍了。

我得回國公府，裝病也得回去，明兒一早宮門一開就走。

我心里這麼想著越發加收箱子，雜書陀螺和皇上當年賞我的奇巧玩意兒囫圇都塞進去，心里還有些氣自個兒。

原想著我爹今后要是造反不，我現下替我爹傍上新皇近臣的位置便好求個恩，可皇上想給我的這近臣的位置狀似又太近了些，我怕只能給我爹惹麻煩爹將我往死里揍，可萬萬當不起。

本心說著我好歹是個質子，十來年里頭一回覺得自己地位要，然太子爺那一親霎時揭過我那席好兒報父的黃粱夢去，把我打落回了泥里。

我深還是做草包的好。

我就沒那做主子的命。

【伍捌】

正收著東西忽而冷風打我后頭刮了我一涼，我回頭一看，居然是皇上追來了我屋里推開了側殿的門。

哎我怎忘了栓門我是不是傻。我頓時一把將懷里書啊本兒的全摔箱子里，是真生了自己的氣。

且眼看著自己一澆狼狽不堪，皇上一卻還好端端兒干凈凈兒的，全然沒個登徒子該有的模樣，我就更氣了。

這狀下他竟還想起要撿回廊那彎彎繞繞的路避雨踱過來。

得，合該我才是那個當著急自己項上人頭的，他能擔心個甚。

“你這是作何？”皇上他大約以為我只是躲回來哭才慢慢踱來安我，萬沒想到我已經開始收拾包袱。此時看我拾撿了一地的服用度裝箱子里，他氣得兩步走過來就把我提離箱子老遠，厲目揪著我道：“你還真想溜？”

我從來不怕他這人，我只怕他是太子而他母后是皇后娘娘，此時只差哭出來：“我若不溜，你母后知道了這事兒得揍死我。”不被他母后揍死我能先被我爹揍死。

皇上皺著眉頭看我：“你當我這東宮太子還護不住你個小破公子？”

他才十四五的年紀，竟就想同他母后與綱常斗一斗，斗得過才怪了。

我心想這下我多半兒是要死到臨頭，干脆直直手掙開他，也不忍了，拾起袖子捂了臉就開始哭，“你怎麼護，嗚——那武——武帝當年也沒——沒護得住韓王孫啊，韓——韓王孫——被王太后給——給砍了——”

皇上瞧著我哭本有些著惱，聽我這話又氣得笑出來：“你這腦瓜竟還記得住漢書？韓嫣不是被砍的，那賜死。”

還賜死，我整個人都一昏花：“我還是趕出宮罷！”說著又邊哭邊要鉆過去收東西。

“了了，清爺，別收了。”皇上忍笑拽著我拉回去，“你說說，我不準你出去，誰還敢放你出去？”

“那你準我出去吧，爺，”我一邊一邊拉下他的手，“太子爺，我——我還年輕，你——你容我再多活兩年——”

這話說完實則我嚴肅，因我懷揣了要舍救家門的心，我想爺定要好好兒活下去輔佐我爹或替我爹收場求，然皇上不知這出，他只當我傻了吧唧說胡話，故只笑開了抬眉睨著我，沉邃問：“兩年就夠？”

我果然也厚著臉皮吸鼻子：“……還，還是二十年罷。”

兩年是短了點兒，造反可是大業。

皇上笑看著我嘆了口氣，抬手將他紋的明黃袖口抖落來著，在我臉上輕輕揩了兩道：“還清爺呢，這點事兒怕這模樣。稹清，你是瞧不上男人，還是單瞧不上我？”

他將我問得愣了愣。

我彼時才十三四，還沒想過什麼男人人的事兒，心里揣過的心思就只馬場那一回，且還是對著沈山山。

我心知我實則應當像沈山山那麼喜歡個姑娘家，今后婚生子讓我兒子接替我變作我爹的沙包包。

然沈山山于我卻不一樣。我大約不是因為瞧上男人才瞧上了沈山山，但也不是因瞧上了沈山山就一定只瞧得上男人。

只是因為他是沈山山罷了。

皇上這問我怎麼說？

實則我沒那麼容易就丟得開沈山山，然我知我與沈山山是不能夠的。

同皇上也不能夠。

我沒瞧上皇上不是因為瞧不上皇上，皇上他好，我同皇上在一起也開心。

然同皇上的開心與同沈山山的開心究竟哪個才是瞧得上的開心？

……我將自己繞得都不知怎麼是好了，腦子里昏昏沉沉。

然這時候皇上一邊兒袖口給我的眼淚澆了就又換了一邊兒拾起來，落在我臉頰上尚頓了頓，輕輕揩過的力道掠過好似了然。

下刻他垂了手，沉靜道：“下午在場上你傳我蹴鞠，我還以為你是同我……哎。”

一室昏黃里他輕嘆好似陣青煙，繞在我周我頓覺很愧。

我傳蹴鞠不是為了他。

我那時候傳蹴鞠給他，只是怕他同沈山山不對付，我想要幫沈山山。

“稹清，”皇上認真看著我，說了句實話：“定安侯就那麼一個兒子。”

他下一句不消說出來，我懂。

我聞言耷拉了腦袋，搗了搗頭發蹲在他旁邊兒，也哎了聲，眼看皇上都能瞧出來我心思，那大半是除了沈山山之外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思了。

“那太子爺同我，不與這一樣樣兒的麼。”我自己揩了兩把臉，“還更甚呢。”

皇上聞言，忽蹲下來湊在我邊問：“要的是你究竟瞧上我了，還是沒瞧上？”

我不大懂他的要是什麼要，因我腦袋里要的應當是我國公府一家的命。

然我沒敢說。

可這話不說出來皇上大約只猜我是個沒瞧上他的意思，便又嘆口氣直站起來。

“稹清，你若瞧得上我，我自多得是法子同你好。可你若是沒瞧上我……”他頓了頓，“就只當今晚上沒這出罷。”

我稀里糊涂地想了會兒，問他：“爺，你瞧上我什麼了？”

皇上垂眼兒細細瞅了我半晌，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然后他我早睡，明早要去勤學館。

他還說大老爺們兒就算被親了也別做些想不開的事兒，接著就出側殿去了。

【伍玖】

我心覺皇上這做派可比我在馬場的時候瀟灑多了，我好歹還灑了一地餞兒呢，他竟能如此淡然。

但轉念想，他這人做事兒慣常有理有據，可唯獨在瞧上我這回事兒上，狀似沒什麼理據。

忒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