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玖】

史臺多年都一個模樣兒，老臺子搭在皇城善德門進去的右手，朱漆大柱子紅得發黑，支了灰青瓦上一頭慣來的烏嘎嘎胡，眼下春日里瞧著還湊合，等冬了雪把周遭綠樹花紅一蓋，卻能像幢鬼屋似的。

我到臺里擱了東西，就著手邊洮硯點墨勾了幾道折子，見梁大夫并不在，問底下人說是為了參定安侯的案子，梁大夫早上請過皇上就去了驍騎營查事兒，狀似嚴謹，還上了幾個九府的主事一道，當是要連營里的賬也一齊清算了。

這我頗有幾分著，因我知道一旦查事兒扯到了賬，就擺明了梁大夫要真格兒。

一來驍騎營的賬自然要扯到我大哥督事的職上，二來驍騎營的將軍是沈山山他表哥，若這營里真有什麼不對付，便是查人查事兒查出來對不上沈山山他爹和我爹，梁大夫從賬上給捅出什麼簍子也能絆定安侯府一道，到時候定安侯府里供出了我爹來，欽國公一家子跟著就玩兒完。

我想我得去警醒我大哥，他萬事多些心眼兒，要避著梁大夫。

梁大夫這人板正，同我不一樣，但我自打班為臣便在史臺，故他再是對我瞧不上眼兒，他也是我恩師，這關系怎麼也打不散。

我一直不大明白他究竟有什麼同沈山山他爹過不去的，這兩年一找著機會就參定安侯，搞得沈山山還在史臺的時候幾次三番差點兒同他摔桌子，這狀從沈山山調去了京兆司才好些，然現下他消停幾月兒竟又攪和上了。

我頭疼。

我一月兒里同沈山山鬧卯了后曾同梁大夫吵過一次，說他平白無事兒老找定安侯不痛快，我問他為何。

他坦然，說不為何，就因他在史臺待了三十多年，直覺定安侯不消停，他得為皇上為朝廷睜著眼睛瞅著。

彼時梁大夫還吹著胡子點我腦袋罵：“憑你如今這混沌樣兒，再待上十年也不見能有老夫這直覺！”

嗐，什麼直覺，我覺著這是他老婆沒了兒子下了地方做他空巢了寂寞的錯覺，真有直覺他該直接參我爹，他敢麼？同我爹比起來，沈山山他爹是多和氣一老頭兒，從前我回回上侯府吃飯還給我夾菜呢，也就梁大夫能說人擅權弄事瞎折騰。

不過史臺也就這麼個瞎折騰的地兒，若哪日沒了這些空來風，倒也蕭條得。

【柒拾】

我十七歲參科前從沒想過能進得了史臺，更沒想過還能遷上個中丞。

史臺錄新一向都從殿試頭幾名兒選，不是我這等草包能肖想得起的。

那時候我只指著沈山山能進史臺，那今后我爹當真反了也好他幫著篡改篡改罪證，當判輕些留個命在就好。于我自個兒，十四五歲從東宮病出來那場后，我還以為我會在國公府里啃我爹的俸祿歲糧一輩子再不會有出息，曾實打實松快高興過一陣兒，豈知到眼下我還是得摳著自個兒荷包的俸祿過日子，眼見命運是弄人的。

皇上從前做太子代政的那段兒，我雖出了東宮，可好歹做了一年侍讀，心里對仕為有了那麼點兒覺，并不喜歡，還暗暗為自己今后打算過。我病好了日窩在家里想，說到做，我爹雖也位極人臣了還宮輔政，然他一日到頭臉上也沒個笑，可見是過得不痛快才想造反，換言之做確鑿是個沒意思的事兒。

我覺得他既能答應宮輔政，可能是不會再反了，那我又何必還要做，何必還要替他謀求什麼新皇近臣的位置。

爺該是個走南闖北的客商，哼著小曲兒讀著小本兒，東西一走，賺個盆滿缽滿。

這事兒我二哥知道了，沒好氣笑了我一陣兒：“就你那腦子還想盆滿缽滿呢，別把自己賣了我就替你給菩薩還愿了。”

爺這才想起自己是個傻的，做不得生意，一時黃粱破忽覺前途甚是晦暗，連出門兒的興頭都沒了，鎮日只在雜書堆兒里醉生夢死，徐順兒哄我去看戲我都不樂意搭理。

那時竟覺一生若那麼蹉跎了也不錯。

有一日我坐在后院兒闌干上看章臺柳夢傳那妖勾引俠的一段兒，正看得面紅耳赤口舌生津，徐順兒忽然報說我爹回來了，嚇得我紅著臉連忙把雜書往袖子里塞。

我正要起來躲回院兒里，徐順兒急道：“爺，老爺你出去呢。太子爺同老爺一塊兒回的，說來瞧瞧您子養得怎樣。”

太子爺！

我嚇得又一屁跌回闌干兒上，我心想完了定是太后見我病好了要東宮來接我回去做侍讀了，于是連忙抬腳蹬徐順兒屁，“你去說我子又不得勁兒了，得窩床上靜養，等太子爺走了你再來我。”

徐順兒哭喪個臉去了。

我樂顛顛兒把章臺柳夢傳又出來瞧，豈知下一刻回來的竟不止徐順兒，后頭還跟著我爹！

我嚇得連忙把書又塞回袖口里去，巍巍站起來：“爹你可回了，兒子可想你——”

“你想老子個鬼！”我爹怒得一拳頭就砸在我頭頂上，“太子見駕，還不給老子滾出去磕頭！你以為你裝個病能騙得了誰！宮里每日太醫請來都是玩兒的？”

我這才想起皇上太醫每日都來那回事兒，頓時覺得自己果真不是個做生意的料兒，頗偃旗息鼓。

爹揪著我耳朵就把我提去了前院兒，秋池邊兒上我家銀杏葉子將將黃了灑落一地，飄了些在水面兒上，皇上一的銀明黃卻比那秋葉更亮，他停停立在邊兒上垂眼看池里的魚，神很是寧靜。

原我想他代政了該累得瘦削下去，可那日一見，他卻似更被歷練充沛了骨似的，肩背愈發健了些，落在眉梢眼角上的也盡是從容。滿目蕭黃里，他聽見靜抬了頭，瞧見我被老爹提耳朵的倒霉形容，竟微微一笑如葉落靜水點染一池漾然，輕巧道：“清爺來了？不是忽覺不得勁兒要養養麼？”

老爹恨恨放開我耳朵，“孽子，趕回話。”

我小心袖著手里的書，規規矩矩朝皇上跪下去打了禮，“……太子爺一來，我忽而竟又得勁兒了。”

老爹聽了我這諂言語，恨鐵不鋼地一掌在我后腦上，我哎喲一聲。

皇上挑著眉不住地笑：“得勁兒就好，平罷。如今你上利落了？”

我爬起來苦著臉點頭，心想這一點頭，怕是連我家晚膳的醬豬肘子都吃不上就得同皇上回東宮去了，不免十分悲壯。

豈知皇上見了我點頭，卻垂眸深深看了我會兒，回宮之類皆沒提，只沉沉道了句：“好了就。”

【柒拾】

我爹留皇上用飯，可皇上當是怕他在了國公府上下就擱不開手腳，遂給回了，著人留下了賞給我的一干吃食巧件兒，就要走。

他走的時候我送他，他立在廊下囑咐我說，今科秋闈起始了，三年后的下科便到我上考場，再不做學問怕是考出來要給他丟人，讓我這太子侍讀可得上點兒心。

我那時客商大夢方滅，心里還有些欠然空茫，訥訥問他怎還指我這樣兒的能做。

皇上當時聽了好笑，邊隨著我從家里廊臺往外走，邊徐徐道：“稹清，你這腦瓜子是不能作甚大事兒了，可至你若考學做了，今后我還能給你落份兒俸祿，好歹能養著你不至死。”

我腳下猛一頓抬眼兒看他，竟覺天日頭都黑了黑。

他這話就像我娘針線盒兒里的針氈子一齊拿出來將我整個兒一裹，扎得我周發麻。一時赤橙黃綠的線頭打我皮骨穿，細得人覺不出疼，卻一著難揪著酸。

我可真不是個東西。

原來我想著要避他避開老遠兒去的時候，他卻還想著我這傻貨蠢不出個名堂，今后他做了皇帝要出俸祿養我。

我究竟何德何能。

家里廊臺繞過池林往大門兒走，這路我走了好多年，每每急著出門找沈山山玩兒都覺著這路忒礙事兒，活該割來不要。可那時候我送著皇上出門兒，竟頭一回覺著那路忒短，短到我還沒來得及想出要怎麼回他，就已走到了頭。

繡鶴藍布的轎子停在照壁前頭，我眼見皇上要上去，連忙抬手揪了揪鼻尖兒跟他笑：“爺，我……我要考不上呢？”

皇上前腳都進了挑桿兒，聽了這話卻回頭瞥我一眼，笑道：“你敢。”

我雙足頓如石刻般扎在地上，向前也走不，向后也退不得，那時候袖子里的手竟一松，揣里頭的章臺柳夢傳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我登時又大窘起來。

呆愣著想起要趕撿起來時，皇上已又踱著步子踏了回來，好奇彎腰把那雜書拾了，挑眉落眼瞧了瞧書名兒，又看著我笑：“得，我算是白囑咐了，雖是雜書，卻也算是書。好歹你是開始看書了，我瞧著也喜氣。”

他拉我手將書放回我手心兒里，拍了拍：“了，清爺，回去罷，別你爹瞅見這玩意兒，他知道了又得揍你。”

我晃頭晃腦哎哎地應了，拿著那書竟覺手心兒燙得快落了皮兒。

皇上臨上轎子見我沒走，還又揮了揮手道：“天兒涼，趕進去，沒得又風寒了。”

我聽著這話退了兩步，踟躕見著他一頂轎消失在照壁后頭，只覺我家那照壁上的石刻云花都像是活了似的，當著夕昏鬼舞。

那瞬我竟也悟了場章臺生柳，柳下發夢，夢月，月照渠。

【柒拾】

皇上他合該得一垂好夢拂月的柳。

可我卻是那流水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