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壹】

十五歲前我總于個自顧自愁亦自顧自喜的心境里，且以為旁人皆懂不得我有何悲喜，也不樂意逢人說道，還覺著深夜自舐傷懷的寂寥之堪比俠客，頗瀟灑，頗寫意，同古往今來所有那般大的年一個模樣兒。

想想忒傻。

那時我曾肖想過我爹的將來，我大哥二哥的將來，沈山山的將來，甚至是皇上的將來，唯獨從未認真肖想過我自個兒的將來。

仿若我就不會長到我爹那年歲似的，仿若我就不會有將來似的。

然實則不管那將來來得早或來得遲，去得快或走得慢，卻是人人都會有的。

人人都會有個果，眼下種的都是因。

年時候的因皆是我爹替我種的，生我養我賜我錦玉食，郊游走馬一路繁花，也了樁要反的大事兒在我腦袋上，一擱十來二十年，到如今依舊如把大刀懸著，我每夜夢里都睡不規整。

可那晚上皇上探病走了后，我問我爹，太子侍讀我還做麼，我爹卻道，“你選罷，只說你自個兒想不想做？”

我都懵了，還以為自個兒耳朵生了病聽錯了：“我什麼？”

他竟我自己選，這于我尚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從小皆是我爹說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他給我選了西席我才念書的，他我考侍讀我才考的，他說我選上了要我進宮我才進的，我從沒想過自己究竟愿不愿意想不想，慣常爹我做，我自然就覺著該做，況我也沒別的好做。

然他問出這話，一切卻不同了。

我那刻忽覺自個兒是不是長了個大人了，我爹竟也讓我有的選，眼見是要我自個兒拿自個兒的運道了。

那刻我忽覺有些怕，正想口而出的一選，一想到我還不知老爹那反造是不造，話到邊便又扎住了，只小聲問他：“爹，那你今后……會一直輔太子爺理事兒麼？一直一直？”

爹已吃完了飯，估計沒聽出我這話有啥意思，只撂了碗筷沒好氣兒道：“你這腦瓜還老子的心？你自個兒想好了自個兒就，若要宮，過幾日便收拾收拾進去，不就安生在家念學，別日同沈家那小子渾玩兒不知上進，人家書念的好，往后能進頭甲的，你再瞧瞧你呢？——沒出息！”

爹這話干干脆脆，卻好似潑我一盆涼水，深秋里我神臺頓醒。

……是，我若要想有點兒出息，何用管別人怎麼樣。

我若要想對得起誰，又何用管將來怎麼樣。

誰給我因，誰給我恩，到后來的果也都是我自個兒吃下去。

人一世不過為了對得起自己罷了，那果我只是個不苦的。

眼看爹起出廳去，我心一定一咬牙，抓起筷子兩口飯作罷，跟在他后頭往游廊里直直追道：“爹！爹！”

爹在前頭腳下一止，昏黃日頭下，他頓步子回頭瞧我，擰起眉頭：“怎麼？”

我追他追得口嚨都在，跑了恁長的廊子腦袋幾乎是懵的。

然我心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只提氣兒往他道前一跪，抬頭便他道：“爹，我明日就收拾。”

“我宮。”

【柒貳】

爹每日都打西宮善德門進部院去做事兒，宮于他是再尋常不過的一項，他不覺得有什麼要。

況宮中也不是就褫奪了我侍讀的名頭，我再宮也算理中，不過同過去一年中每次歸家后宮一樣兒，在宮門點個冊便能進了。

我爹說我要就，甭跪著礙眼，滾去早些洗了睡明日一早好走。

按理講我在宮中遭黑手的事兒我爹當是有數的，故我跪那兒打心底兒還指他老淚橫流地勸我一勸我再執意要走地演一場生離死別，哪想爹他不作這些沒用的。

我只得起了去洗洗睡。

哎，我那時想爹他依舊是嫌棄我的，這就是為何我明明東宮做了侍讀占了那麼要個地兒，他那造反的大計也從不同我講。我只偶然瞧見他同大哥二哥絮絮叨叨立在書房里這般那般，他們皆避著我，估憑我這腦瓜，怕我聽了不慎走風聲給家里惹麻煩。

既他不同我講，從此起我也當我不知道，今后要發生的事兒便發生，發生了再想發生后的事兒，不發生的我也犯不著老膈應自己，且今后再說罷了。

爹不在意我宮，我自己在意就。

頭夜里我躺床上著帳子甚至沒能睡著。

過去我夜里無眠總不是因為我爹那大計就是因為沈山山，怕是興也皆因馬場有了新馬，或城里來了新戲班子、雜書出了新冊子。可定了翌日宮的那一夜，我家的破事兒和那些蒜皮年心、俠妖賊匪英雄的故事竟一樣兒都沒我腦子。

破天荒頭一回兒，我竟離奇地只想著自己。

我在想我宮后會是什麼個狀，東宮一園的楓葉是不是又黃了紅了掛滿游廊鋪滿了石板道，皇上會在做什麼，他乍見我時會是個什麼神，我大字兒認不全那勤學館的書要怎麼念，三年后我真能考上學麼，我會做個什麼有些個什麼政績，我會不會比二哥更出息……

那是我頭一遭因進宮而雀躍，因那俸祿途的約將來而興得睡不著。

多年了，旁人皆道我是個草包，我爹從不信我能做什麼，國公府上下都不信我能做什麼，整個京城全不信我能做什麼。

然現下不同了，現下竟有人信我了。

竟有人擱了個將來在我頭頂上放著。

他只我能跳一跳。

我想，那我合該跳一跳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