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玖】

我坐去皇上邊，沈山山自不可能再陪，也有小皇叔拉他過去敘話，幾人倒不再嬉鬧了，瞧上去同我從前去學監里找沈山山玩兒的時候所見的監生清談氛圍有幾分相似，竟是頗嚴正的模樣。

我喝了兩口油茶看那邊兒，是真不知道他二人是何時也絡上的，今日竟是小皇叔人去請他來。

不過沈山山絡的人可多了去，這倒也不奇怪。

沈山山從小和我子不一樣，我心氣兒高，脾氣乖戾，但他和氣耿直，沒什麼高門架子，加之腦瓜不錯，也慣常笑臉迎人事比我圓融多了，打小在京中小輩兒里人緣都是好的。實則不同我玩兒，他也多得是相的好友，放到后頭我們班為臣了，我二人途上見得也都分出高下來，他諫言慣常在朝堂上一呼百應，萬事起來門道多多，尤其同吏部關系鐵，就連調職都是利落，而我只能默不作聲干些文書事務，諫言什麼的當是能避則避，當不得大梁子，只因不屑逢迎，淌不來場泥水。

這顯在年時候，竟也就如此分明。

我從前聽說小皇叔也同我們一個戲樓子看戲，大約趣好是相投，然我宮侍讀一年里頭不見有空玩樂，只在宮里同小皇叔相互打殺打殺逗趣罷了，多數時候還是跟著皇上瞎晃悠，與小皇叔頂多算個學友，從未注意真要有目的地去結，也不知沈山山與他相，算不算是為往后中之事鋪個路子。

也或者只是玩起來，他與小皇叔湊個沓子罷了。

正雜七雜八想著，那時耳邊忽有笑聲將我打斷。我放下油茶回眼兒瞧，是皇上同另側的琉球質子聊起什麼，竟似真正的得趣兒，兩人都笑起來。

見我看過去，那質子竟笑得更厲害，拾了袖口蒙，在外頭的一雙如眼目，說是看著我，眼見卻是還瞧著皇上輕言細語道：“稹三公子見笑，本王亦頭回看見面生紅豆之人，這是失禮了，三公子勿怪。”

什麼面生紅豆，這小子就是在笑爺腦門兒上的皰！

從前隨著皇上接見過他兩回兒，我覺質子這小子也就長得怏弱罷了，不想是個尖酸的。現下聽他這番一腔子的南海糯，大老爺們兒說個話四音不分輕言細語嗲聲嗲氣兒，瞧著像舌頭捋不直，我聽著就來氣。

面皰多新鮮，我就不信他琉球人都不長，擱皇上面前裝什麼清凈，找懟呢這是！

那爺就賞他頓懟。

豈知我剛咬著牙擱下茶盞子要開口，卻被邊兒上皇上拉了一把：“稹清，你吃好了就去系帶，場上這就開了。”

我一膛子氣沒撒出來，被他這一拉堵了個實在，扭臉就瞪眼看他：“爺，我——”

“去吧。”皇上落在我肘子上的手指微微收些，面上雖還笑，口氣卻是穩重的。

他似在告誡我什麼。

我稍稍冷靜一下，這也想起琉球質子雖是討人厭，可份放在那兒還是個屬國王子。他琉球附屬來朝，雖此時是蹴鞠，但于皇上而言也算拉攏邦的好時候。

政事兒往后頭走，大約我本幫不上皇上什麼，能做的，不過是不給他拖什麼后。

于是我只好忍了氣依言站起來，還規規矩矩給那質子道了禮，這才轉去旁邊兒侍衛那兒找他們端來的紅藍繩子，慣便挑起一兒藍的，卻聽皇上在后頭又喚我聲兒，“稹清，今日你系紅的罷。”

他這話我突然一懵，只因我為侍讀，從來都是和皇上一隊兒系藍繩的，紅繩是小皇叔那隊兒皇親，慣常不該是我能參與。

皇上此舉，分明是趕我。

那刻我回頭，之前心里裝的氣悶竟都變了咸，見皇上目正落在場上看小皇叔和沈山山那邊，我強笑問他：“爺，你嫌我踢得臭啊？”

皇上正與琉球質子相笑，聞言正道：“王子對蹴鞠頗興趣，你謄個位子讓給王子，我帶他好生領略一番罷了。”

那質子也在他邊兒對我笑：“然也，如此就謝過稹三公子。”

這小子笑得一如春紅花枝，臨著日頭看去，我瞧著頗覺刺眼。

可此時又何得能說什麼，我只得認命掉頭擱了藍繩子揀起紅的，正系著，卻聽琉球那小子又輕飄飄道：“太子，如此看三公子紅繩與紅豆，倒還相得益彰呢。”

說罷那笑聲再度傳來，頓時我著繩頭的手一擰，把自己手腕子都給勒痛了。反去看那質子，卻見他早同皇上又說起什麼，下頭宮人奉上藍繩子遞給他二人，他們邊笑言邊一道系上了，倒和睦的樣子。

我心中一陣陣的無名鬼火燒燎得腔子都發痛，幾乎氣得手抖，只面上還按著。

此時錚的一聲，玄德門前銅鑼打響，是蹴鞠場子開了。

沈山山恰好走過我邊，見了我手腕上的紅繩一愣，邊自己抬手也拿了兒，邊搖著那紅繩子玩笑了句：“稹清你也舍得同我一隊兒了？那今日咱們是不是得贏他們一局？”

他是玩笑的，可我聽來不是。

我理好袖口扯了扯前襟，扭頭沖他認真道：“好啊，贏就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