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無》第102章 山有無 (1)

【廿陸】

二哥帶著二小子回京時,京中恰下著連日的雨,是將家里未盡的海棠都打落了,卻潤得墻角一株石榴花漸次開起來。

大哥大嫂走后,爹也逐步管事務,家中拜祭一類便總是我與二哥一道兒持。然年初時二哥在鄉下老宅害了場寒病,我便也想由他好生歇息,故備辦事項都一力應下,竟也還覺順遂,如今請來的經書業已抄好,等來了他,便好同車前去看娘。

前幾年家里娃娃還小,也不便跟著上山拜祭,我與二哥又無妻兒可聊,自同侄子們的話頭說來說去也就那幾樣兒,故每每上了山去替娘燃過香燭掛紙我二人倒也話,一車來去間難得幾句冷暖亦都是他問起朝中事兒,我問起田里事兒,相囑咐自然不怎得趣兒,不出七八來回也就作罷。如此,每逢他臨走我才惦記應同他多談及什麼,可到頭來卻又著實無甚多可談及,終究每每到他要走的當日,我能做的便僅是心有欠欠地趕著清早未亮天起了床來,著徐順兒駕車載我同他一齊出城門去送送他,這般一來一往一年數度,竟也快四年。

時至今日,爹已開始替稹逸尋開蒙的先生,二小子亦能滿言無忌,兩個娃娃尚同從前在南院兒里一樣兒打鬧,我覺著這大約也算作個好。

原以為今年去拜祭娘同往年也是一樣兒這般了,豈知掃墓當日我在宅中獨睡到四五更時,徐順兒竟忽而進來搖醒我道:“爺,方叔來傳話了,說老爺忽定了今年要同去呢,還讓二爺把爺們也都帶上。”

迷混聽了這話我瞌睡全散了,干脆起來去書房里點完了臺里積起的文書,見著是日出時候,便著徐順兒裝好了備辦的祭拜件兒,去了爹家里與父兄侄子們匯合一,便同他們一道兒打西城門出去上了山路。

這尚且還是家里頭回湊足了三代男丁去山上看娘,只可惜是缺了我大哥。

爹是依舊沒續個姨娘的,我私心里自然也并不真愿意他續弦,朝中上下偶有旁敲側擊來問起此事兒的,我也就盡都推拒,心道他若真有這心思自也會提及,待他提及我也留意想與他尋個安生善意的婦人,可我爹說過不尋不尋,竟也就真一次都沒提過此事兒,反倒一有機會便敲打敲打二哥家,可總也是無果。

實則二哥倒也不是有什麼顧慮心結,我問過他多回了,他說他單就是不想家罷了,并無什麼旁的由頭。

可二哥同大哥不一樣,他慣常說出來的話大約都說一半兒,另一半兒他是不會告訴爹的,甚也不會告訴我,許多事兒只在心里頭,一就是很多年。然他同我再是不心,卻也是我哥哥,那如若兄弟間有些心境能夠相似,則我以為,大概這二十年來國公府的事兒在他上,應總是家事拖累多過團圓相暖,他理應該是心累了,又何以還能再肩負一次?當初領著二小子住去鄉下,那已是他沒有辦法的辦法。

實則我有一回渾起來,曾問他難道就沒有過忘不掉的姑娘。二哥聞言,卻竟似從前笑話我那客商大夢般笑起來,說還真沒有過。他說年歲正當肖想的時候,他從不敢想,總是怕多連累什麼人,而如今能他想想了,他卻已過了肖想的年歲,不再愿意去想了。

我二人的話總是說到此類斷下的,而這回上山拜祭因還多了爹與兩個侄子,便更連這些渾話也不曾說過。尚在等著方叔、徐順兒幾個下人將銅盆兒掛紙搬下來,我二人立在爹后頭,見爹竟彎了老腰抓起鐵剪子,已蹲在娘碑前要開始剪草。

我同二哥見狀都是一愣,連忙都走去扶爹起來,說這事兒就留待下人做罷,他一把年紀的人可得當心閃了腰。

這時候爹嘟囔了句什麼,二哥沒聽清,再問,爹卻已經閉口不言,只由他扶著捶腰起來,見我正守在旁邊兒愣愣看著他,便一把將剪子塞在我手里,我替他去剪草。

可我哪兒會剪草,逮著剪子只一頓瞎修整罷了,直覺娘墳前的草頭雖點兒倒也算短下去了,娘若知道是我這不孝兒子折騰的,當也不大會嫌棄,然一旦想起過去年年得見墳頭齊齊整整的簇青草頭子,一時我又覺著是太比不上,往后那般齊整的草頭也不知誰還能再修出來——想著這個,后頭我燒著香燭掛紙還被熏得直抹眼睛,爹瞧見了,直說我沒用,自個兒只牽了倆侄子立在旁邊兒,斜風里看去,他鬢發已比銅盆兒里燒出的灰煙還要斑白,偶或咳嗽起來,二哥也勸他再站遠些,沒得嗆著了犯病。

爹卻一句都不聽他講。

下山的時候,小雨又淅瀝下起來,山上的黃土經了雨水變作泥濘,爹走去馬車時竟無意踩中泥里一片兒葉子,頓時腳下猛。萬幸我正跟在后頭將他扶住了,好賴由著他撐了我胳膊再度站穩。

若照了過去此景,爹定是會站穩了就甩開我手的,然此番他站穩后也不出一言,卻是反手牢牢握住我手腕兒。我徐徐把他扶到馬車上坐好了,他才松下口氣來放開我手,又沖我后的稹逸和二小子招了招,我便又把娃娃抱上車去同他坐了,看著方叔先駕車拉他們下山,等著二哥在后頭收拾好了件兒過來,這才拉住二哥說:“哥,爹他開始念珠子了,連日也老念叨你,你知不知道?”

二哥聞言,一時怔怔沉目看著我,下刻調轉的眼中到底還是薄薄紅了,只點頭說了句:“好,我知道了。”

【廿柒】

夏后,皇上依我所言,多了些在宮里待著的日子,而史臺應了溫太傅攜領改制刑律的事兒,我與劉侍也預備著往周邊巡案,平日同皇上便極在宅子里見著。

終有一回同六部一道兒去尚書房稟事兒的時候,皇上尋了由頭單留我下來,待其余人走后,竟是揮退宮人關上殿門,剝著我裳便把我往里間兒摁,仗著外頭青天白日的,居然要拋卻帝王段兒與我顛鸞一通。

我直道他是越老越沒了正經,提著子直拿腳蹬他,他卻只將我在羅漢榻上匍匐著,咬我耳朵笑起來:“我便是年時候太正經,這才多苦了那些年。”說著見我不依,他落手便來撕我子,引我連忙拽著他就罵:“人家都說斷袖斷袖,哪兒有你這麼連子都斷的。”

他捉開我手將我更抵實在,此時干脆不同我講話了,只抬手著我下便吻上我,這一吻纏綿了極長時候,總算把我喊力氣都吻盡了,漸漸才掐著我腰腹搔磨,至始至終未出過一言,卻單是作間就哄得我著了他的道兒,從羅漢榻上下來,又依他在書畫閣里要了一回,忍忍得是皮都快咬破了,他也不知憐的,只說我這一去巡案怕是要小半年都見不著,若此時還不與我些甜,那臨行前就再沒了時候。

我可算是笑,說他也真荒唐了,莊重了這麼二三十年,到如今卻怎不能免俗起來。

皇上廝磨我耳鬢、指下徐徐慢捻間,卻輕輕道:“生而在世本就是最最最俗事,樂之類,這天底下誰又得免?”

我瞇著眼睛看他:“你都免不了?”

他只垂首親在我鼻尖,抵額深深看著我說:“免不了,有你就免不了。”

【廿捌】

落雪飄花兒,三月春九月秋,就這麼安平喜順又過了兩年,宮里的熙嬪與貴妃娘娘終于先后生了娃娃。

之前貴妃同熙嬪一起大上了肚子的時候,仿若也總聽聞各傳起,說在宮里時常自道肚子爭氣,里頭定會是個小皇子,便總給熙嬪下臉子,還說熙嬪是個弱柳子模樣、空長了一臉慈悲相,到頭還是生兒的命。結果不久前二人雙雙臨盆了,熙嬪這弱柳子倒是順順當當生下個大胖小子,貴妃娘娘卻難產鬧騰了幾晝夜,生的還是個俏姑娘。

其時恰朝廷平復了南地兵,正是普天同慶時候,皇上便賜封了貴妃的丫頭為鎮南公主,熙嬪那兒子也順撿了個關平侯做,聽說宮里年節都熱鬧些,皇上便是真有一陣喜氣日子,自然我瞧來也喜氣,還順了臺里的份子給二宮趕了賀禮。

皇上或許終覺著在此事上對我有什麼虧欠,故常常關外送了什麼了不得的奇巧玩意兒來,他便總留心著人先選出一份兒好的,我也拿去給稹逸瞧瞧。往后他待在宅子里的時候稍稍多起來,我更不得,還指點廚房變著花樣兒做了他喜歡的吃食,夏天兒拉他在院兒里吃涼面,冬時候架起篝火,將鹿烤得焦老脆,同他吃著吃著還使壞把蘸醬往他臉上糊,氣得他把我拽在躺椅上要揪我臉,又還被我沒皮沒臉賴了,他坐在邊兒上只能自個兒好脾氣地洗,說真不知道自個兒當年是教了個什麼東西出來,也忒不懂尊師重道。每每這種時候我就親他一口,引他再轉眼來看我是真同他樂,他便也什麼氣兒都能消解,往后飯也就照常地吃,覺也都照常地睡。

也就是那時候,宮里頭的娘娘做完了月子,終于得了力氣,便想起來返還我一禮,待我拆了錦盒兒打開一瞧,覺著那禮還頗眼

錦盒里頭是對兒仁壽年間的禪鳥花瓶兒,我識得。這花瓶兒上天地只有一雙,從前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曾由底下人送去過東宮,他見著花里胡哨的我一定喜歡,便就賞了我,我那時卻不惜,轉手又送了別人。

年時候這對花瓶兒曾在我國公府的小院兒里擺過好幾月,上頭的懸花兒釉彩經百年都還鮮明靈,我從前也當真作過心頭寶,大約就是它們裂作了幾瓣兒我也能認識,何況是被這麼規規整整裝點了送來。

我拿了這瓶兒的立時就笑悶了聲,直嘆這竟也能是個回。

當年我是為何將這對瓶兒送出,又是如何把它們帶去亭山府壽宴的,那時的小稹清是個什麼心境,如今再去一一回味,已不能夠全然都清明,單只深覺當初那要把整個東宮都敗完皇上娶不媳婦兒的心念是著實最有趣兒的,而再褪去了往后經年的曲折世故,我是好似還能記起自個兒那時是如何賭著氣一手抱了一個瓷瓶兒從小院兒里踱出來的,可過了這十來年至今,我卻再無法同當年那個小院兒里的娃娃究竟是氣著怎樣的氣,喜著怎樣的喜,又悲著怎樣的悲。大概往后日子長了,我甚也再憂不得他的憂,亦痛不得他的痛,終至一日,我與他會誰也不再是誰,到那時,我上再沒了他的影子,他上也消磨盡對我的期許,各自散去活在兩頭占住自個兒最好的位子,當也能算是十分圓滿。

徐順兒問我,說這花瓶兒是不是表了宮里那娘娘的什麼意思?

我想那自然是。這瓶子定是定、亭二府沒落后從別得來的,送來除卻譏諷我曾與叛臣相甚篤,該更是想踏謔我稹清不如能安生子,也不過就是個件兒罷了。件兒再好看再金貴,不也就是隨擺擺瞧著高興麼,挨在京中場宮門里,到頭也是送轉過幾手就什麼都當不得,日子久了主人有了旁的寶貝,更也就再記不得,無論多麼絢爛多彩的東西,最后總也是擱在倉庫里頭生灰的命。

的心思卻又錯算了。不知兜兜轉轉這花瓶兒到我手里竟是歸原主,往后我可不把它擱在庫里生灰,我也再不將它轉送別人了。

我要尋人做一雙斗大的檀木立柜兒,上面就雕仙鶴踏云、綠葉蟠桃罷,然后把這對兒明的禪鳥瓷瓶兒好好兒擺上去,就擺在書房正對大門的山壁上,等冬天園子里頭紅梅開了便折了進去,二瓶當中還要掛一副皇上親筆的金墨題字兒,就讓他寫寫過去賽詩會上詠我的詩。詩下邊兒再放個素淡些的條桌,換著擺上我過去的小金蛇和玉葫蘆串兒,我要將我從前未惜過的件兒統統拿出來好好兒惜一遍,若要還有人能將過去我不懂事兒時隨手送走的東西給我送回來,我當是定會謝謝他,而往后那些個件兒,不論是好的,壞的,我亦都再不會給別人了。

它們是我的,屬于我,往后就永遠只屬于我一個人。

【廿玖】

翻年再過了夏,皇上一日在尚書房里批完了折子,忽發覺北疆失地收復、南隅谷收,境兵已歇、家國民生安泰,政事兒還順遂,隔日下朝便忽而去了趟衡元閣里,指點說要下趟江南,驚得滿閣上下還沒醒過神來,他卻已將何人何事安排利落,甚囑了小皇叔和溫太傅監政,一招招直似早在心下排演過百遍似的。

我人在史臺里聽了些風聲都覺懵然一愣,還以為只是訛傳,可待急急跑回了宅子問起皇上來,卻聽他說竟是真的。

其時他很是理俱在地坐在飯桌上同我道:“我從前說過,往后得空去就是了。清清,我都記得的。”

爾后各宮妃子為了隨駕很是明爭暗斗了一把,就連我們外朝部院兒里都有耳聞,然鬧到最后皇上也一個妃嬪都沒帶,明著只說下江南是為了沿途徹查漕運貪墨之事,點了我隨駕是公事所需,甚還我裝模作樣填了些文書樣表給皇城司留作案底,也囑我到時候將我史臺的印信帶上,說若真能路見不平,他甘作下手隨我稹大人行俠仗義、拔刀相助也不錯。

我在史臺里點個卯都能樂得笑出聲兒來,也就沒了興頭罵人,底下人自然喜歡,做事兒便也松快些,臺里便有一陣兒安生日子過。

臨著要走前,大約各都覺著得結我這前紅人,則也有許多好禮送來我宅里,當中幾樣書畫兒我瞧著別致,便帶著去瞧了瞧梁大夫。

梁大夫的兒子年后就要回京述職,大約是要吏部接我二哥從前的差事,如此他時隔多年總算不用再空巢寂寞,倒也算是很好的。

梁大夫自然也問問臺里的事兒,難得聽我答話還笑著點起頭來,說沒想到當年職的幾人里頭他最心的是我,也從沒想過我能有什麼出息,可這史臺卻最終又在了我手里,真是人算不及天算。說到這兒他還嘆口氣,也是過了這些年了,他才頭一回勸我說——史臺不是個人待的地兒,他在臺里十多年也皆被朝中眾人敬怕著,曾也不是沒有過風,可如今致了仕要約人往酒樓里喝個酒,卻是連一個肯賞臉的相同袍都尋不到的。

他說若我不走,大約就真要獨獨老死在史臺里了。

我卻同他笑,說聽他這麼一講我還更不想走了,我這子就合該獨獨老死史臺算數。

梁大夫看著我開懷,直嘆息搖頭,大約也是聽聞了些許捕風捉影事,便說還沒見過分桃兒的能有我這模樣兒,竟還忒快活,也可說是不識愁。

但實則我想,大約這幾年來不快活的時候也有,也多,只如今我還能見著皇上,其實就已覺快活了。

快活這事兒應是同分桃兒不分桃兒沒什麼干系,甚同我是誰也都沒什麼干系——從來高門子弟妯娌籮筐里頭的烏糟事兒從不短,窮街陋巷中有人孤了一世也能自得其樂,實話說罷,我已看得開。

我與梁大夫別過,又去尋小皇叔喝酒,便也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神要再聽他說他兒子媳婦兒的糟心事,這回聽他言語說起的,也真是他前幾日生辰小兒子涂了幅破畫兒送他的事兒。

小皇叔說起這事兒是氣的,那神像極了十來年前在勤學館里點著我額頭罵我的模樣兒,氣急了還把煙桿子放在桌上,瞇了眼兒就同我比劃起來:“清爺你說說,那小子畫的哪兒是我啊,他畫的那是夜叉,那眼睛不是眼睛也不是——我堂堂皇帝的叔叔,我有那麼丑?虧爺花了大價錢給他請了畫師來教筆墨,眼看那都是白瞎,還不如拿去買倆蛐蛐兒呢。”

這些事他說起來總沒完,說出的話也是他一貫口下不留的做派,可我眼見著他罵雖是罵著,卻仿若又是作了他兒子的夜叉也不是不歡喜的模樣兒,這氣就大約也只是撒給我看的,抑或是長日里收揀起來,找著機會才撒給他自個兒看看罷了。待回去王府里了,他再抬頭一番,便還是那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小王爺,還是他那跋扈王妃的夫君,亦還是那些個頑劣小世子們的爹爹。

這世間安穩已算是極不易的造化,我想他應是早該惜福的。

可小皇叔卻說,他從前小時候要被皇上和皇侄纏著玩兒,現在又要管兒子們,想他多年之后此運不改,全然未有一自在,也真可算是苦了一世了。

我聽了就直罵他,說他齊天富貴的人了,哪兒有那麼多可苦的事兒?他這都是富貴病。且活到頭來樂雖作了苦,苦卻亦會變作樂,摻在一起就當真能黑黑白白分得清楚麼?就跟他同皇上皇侄幾個玩兒就從未得趣兒似的。

過去在宮中待著也不定全都是哭喪了臉的日子,想我們年景,那開懷的時候也曾當真開懷過,我勸他:“人也不是樹,樹不移不挪能活百年,可人若不挪一挪,那雙腳頓在地上就能將萬里草野都踏作個死胡同,你要是還老往這胡同里鉆啊,那是神佛來渡都渡不過的。”

小皇叔聽了,直湊過來睨著我笑:“敢你已經渡過來了,清半仙兒?”

我抬手打開他,笑起來搖了頭只喝酒。

我渡什麼,我這輩子就是個親緣恩義纏的人,比老樹扎也強不得多,苦苦樂樂的事兒可多了去,大約是怎麼都渡不過的,我亦不想去渡。

人世若本無什麼分溫存,那若能將日子過得苦辣酸甜有滋有味兒的,其實也好。

算是活過了。

【叁拾】

秋來時節,鄉下老宅也收了,二哥提前來了信,要給家里送些果兒和米面,接著信尾竟說幾月前老稹家族親里托人給他拉了樁親事,他應了,這回是要帶著媳婦兒回來給爹磕頭的。

爹接了信,面上倒未表,只是接連幾日都在催我趕找個匠人來,說要把家里廊子上的梁頭、牌匾修鑿修鑿拋拋漆面兒,還趕著我同方叔一道兒在庫房清點清點,看里頭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件兒好作給兒媳婦的見面禮,說不能沒了稹家的面子。

我聽他都這麼說了,好歹是想了許久,才從庫房旮旯里出匣我藏了老久的妝奩兒,拍了拍上頭的灰遞給他說:“爹,也甭找別的了,你要真疼我二哥,就把這套頭面兒給他媳婦兒罷。這原是娘怕我往后沒出息得連套頭面兒都打不起,就特地瞞著你給了我,說是要留給我娶媳婦兒用的……可如今我也不娶媳婦兒了,這東西卻是好東西,都是翠玉的,正合適給二哥媳婦兒用。”

爹聽了,接過那妝奩兒去,是久久都未曾言語出來,最后終是拾袖揩了把眼睛,便也沉沉點了頭,說好。

原這事兒我也慨,回了宅子便同皇上講起來,誰知皇上聽去竟搖頭嘆說:“還是姑娘好,姑娘進了稹家的門兒還能得套頭面兒的,我進了你的門兒這滿院子東西都還是我的,我可虧死了。”

我聽了連忙起,讓他等著,我這就把那妝奩兒要回來還他,卻也到底被他拉回來笑:“罷了罷了,你娘要是知道那頭面兒被你送給了我,不定還要氣不過,便還是留給你二嫂用罷,我就當是妯娌和氣,不同爭。”

說完這話他臉上竟還素素淡淡很知事兒的模樣,更惹我覺得他好笑得要命,直說他現今是比我還貧了,居然能面不改地胡說八道,便問他:“爺,金玉玩意兒你還沒瞧夠啊,稀罕個什麼?”

皇上卻只抬手刮了我鼻梁子:“你的東西我都稀罕,還有什麼藏著掖著的,趕出來。”

然可惜我應了他這話回想了再回想,卻忽而發覺我是真的沒什麼還能給他,便只好同他講:“還是賒著賬了,我怕只能往后幾十年再慢慢兒還罷。”

【叁拾壹】

終于臨到了下江南的日子,我收拾好了就隨皇上起駕出京。

我二人喬裝作兩個走南闖北的客商,只領了些暗衛隨從,上了船便順水路往江南去,時日趕著金秋蟹,一路江上風也好,我是沿途都坐在船上啃螃蟹,而皇上是個皇上,他們皇上下江南是一定要學詩文里頭臨船垂釣的,他便一路都在擺弄魚竿子,是這時候都還在講道理:“螃蟹是涼的,清清,你這不得太涼,還是吃些罷,等我釣了魚起來讓他們烤給你吃。”

然江里的魚能他釣起來才有鬼,這世上哪兒有那麼多的姜太公啊。我只啃著螃蟹由著他盡興,倒也不說破,而到了晚上他果真也一條魚沒釣起來,終是被我好一頓笑鬧,最后還得跟我一起吃我的螃蟹。

他邊吃我邊蹲在他道兒笑:“爺,這每條兒一錠金元寶啊,你邊吃邊數著,回京結賬。”

皇上氣得扔了螃蟹就笑出來:“好啊稹清,你這客商的生意是做到爺頭上了。”

“那是自然。”我捧著一壺姜酒替他倒上,“除了你這天底下第一富貴的冤大頭,誰還肯拿給我這傻子宰啊?”

船已行出山東府南境,周遭江面靜謐好似隔絕塵世,天地間浩瑟江風拂人袖,舺下江水都染上天云暮,已人不知是在水還是在天。

此時再沒了連日來的肖想世故,我覺得很安穩,在甲板飯桌上著皇上袖子喝醉了酒,還拎著筷子敲著碗,跟他唱起了當年默在侍讀選考卷兒上的那出大鼓書:“正逢那諸國紛紛,出了些賢士與能人。話說那關北雄獅李二將,是兄弟齊上把蠻子打……”

這一句句的大約只是二十年前從街上聽來,不知怎的,竟也可唱得一字兒不落。

我覺著人有時候是真奇怪,許多長大人后的事兒近了如今年歲反而理不清楚,可小時候沒頭沒腦從街上聽來的破落事兒卻全都記得一點兒不差,我甚覺若要再過些年歲,皇上若要再讓我唱一次這大鼓書,我當是還能唱這規整模樣兒的。

皇上聽了,說我當年考學的時候要能有這記,也就不用連帶他陪我背那幾夜的書了。

我聞言只把筷子進他手里,抓著他手腕就繼續敲碗,叮叮當當的聲兒在江上隨風四散,回回飄了許久,他扭頭問我還要唱什麼。

我這時候倒是想起了馮正中的那首長命,便改了詞兒同他徐徐唱起來:“綠酒一杯歌一遍,君且聽我陳三愿……一愿你江山固萬年,二愿我心寬常健,第三愿……只愿你我是梁上燕——”

皇上擱下筷子拂落我手,落在我額間印了印,接著我未唱下去的那句道:“只愿你我是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醉眼昏花中我由他將我抱船艙中睡了,平躺在船舶間迷夢陣陣,仿似見剎那春華、彈指秋實,得好似六部里紛飛不清的公文信紙,當中的我立在條吵嚷長街上,看說書聽戲的人咿咿呀呀影子闌珊,耳邊有很多小小的娃娃踢著垂穗的蹴鞠朝歌暮唱,而不知是何年月的風亦從他們后吹來,刮在我上是骨的涼,我半睡半醒中探手尋至邊人的肩背攀附抱,而他輕易察覺了,也就回與我頸纏眠,終我得一片溫沉暖意,便再度昏睡過去。

翌日船靠渡頭的嘈嘈聲隔著船壁被江浪拍艙里,皇上早已起,我便也穿起來到甲板上陪他。

清晨江風微冷,我立在船頭斂,只巧見岸邊巨石上由朱漆刻了漢陵二字,回看向另側,所見也真是同數年前極盡相似的一片沆茫江景,不同的只是如今這江面上旖旎清朗,秋風未雨,對岸晃似在霧氣中飄搖,卻也尚算依稀可見。

當年我和沈山山曾站在這同樣一江邊,亦曾過這同樣一片江面,那時的此正下著無休無止的暴雨,那時的我曾無數次挖空心思地想過,有朝一日,在那往后的某一日——皇上會不會同我一起再來這里?那時候瓢潑的雨水澆在我當頭,沈山山急急要拉我走、勸我避,我卻困頓在雨中,著瓢潑大雨里烏蒙不清的對岸,只冰冷雨水亦可燒心撓肺,曳徐行中不住哽咽卻咽不下的,是滿腔的悲。

我那時想,這雨也磅礴,不知會否變秋汛淮南發起大水,若真到那時,尚書房里折子堆起來可比山高,大約又能皇上幾夜的不睡,那麼他只影投在大殿窗紗上,旁孤明的獨盞能在宮中燃上整晚,他該是會多疲累。

可那刻我卻忽又想起,彼時的宮中哪兒會有什麼獨盞孤明、只人片影——那立后的國宴上當是喜宴紅燭和百奉吉,皇室宗親小皇叔六王爺在,定安侯、亭山府能在,我大哥會在的,就連我爹欽國公稹太傅也都在——這些同我糾纏了親緣恩義的一個個人,他們按了禮制都是要敬那皇后一杯喜酒佳釀,道一聲白頭偕老的,單是這一念想就慪得我冰風冷雨里眼眶熱燙直抹臉,抹不盡的水亦再分不清楚是雨還是淚。

我那時想告訴沈山山,能不能不要再拉我,能不能不要再勸我,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先靜靜,可卻在凄風中哽咽到一句話也說不出,看著眼前大雨中只有個他只立著任我拖拽,就還更哭得厲害起來。

也是那時我才發現,原來我過去從不是真能看得開,我只是躲罷了,我只是躲得心平氣和理所應當,好似只要我盡力不去想那所有避無可避的事就真避得過似的,就好似今后所有人都各天倫,而我這輩子就當真一次也不會辛酸難過似的。

我知道皇上留了我與沈山山的職掛印,大約是真的愿意讓我走的。他知道沈山山是怎樣待我,他知道我終有一日一定難過,他總想讓我和沈山山一起走了也就是了。

可我不想走,我想回京,我想回京!我還想進宮去見他!

那時的雨是真的大,大到已快看不清江面,更別說對岸究竟前路何在。我只覺眼前皆是模糊,是哭,是淚,我怕我的一生終于要開始一邊狠心一邊悔。

沈山山大我快走吧,他把上袍子胡裹在我頭上遮雨,擋住我的眼前終于那些原本模糊的更歸為一片黑暗,黑暗中我一把拉住他手臂,說:“沈山山,等你往后也了親,你不要忘了找我吃酒,你不要忘了尋我買書,你不要……你不要忘了我。”

當時我手中沈山山胳膊一震,他忽而掙開我撥開我面前布,捧著我的臉把我眼睫的雨水干,在那瞬時的清明中,我可算是看清了他的臉。

他的臉真好看,同我往后多年來每每夢見的都一模一樣好看,可短暫的清明后,那張臉卻再度被雨水模糊,終至看不清楚。

我記得沈山山那時拍過我腦袋,著聲兒笑我,笑我說什麼胡話,而現今想起來,那些也果真是胡話。

江風漸漸大起來,船上隨從買來了吃食,我倒只想依在皇上肩上賴一會兒,順手也就端起昨夜沒喝完的冷酒,而皇上坐在我旁邊兒則又開始擺弄起他的魚竿兒,說起昨日雖未,可今日卻定要將魚釣起來給我吃。

他是個想做什麼就一定得做的人,從來從來都是。如此看著他認認真真莊莊重重地忙活上了,我也真覺得心滿意足,因為我知道他既是這麼說了,則無論如何,他今兒一定能讓我吃上魚。

喝下一口手中的酒,我抱著皇上的胳膊睡眼惺忪中遙遙再瞧去江上,只見彼岸薄霧浩渺于日之中,霧后依稀有連綿遠山涂了青黛,卻分不清形容,約約地遠看著,大概是高高低低、此起彼伏、各各異,竟也似極了這世上或尋尋覓覓或倥傯魍魎的一個個人影。

小時候我記事兒晚,大約四五歲前的都不大有印象。此生我最初最初的記憶,是我娘有一回抱我上智武峰拜廟子的時候。

那時小輩方傳起我爹要反,我不懂那反是什麼意思,也不在乎。我只在乎好玩兒的,開心的,我只在乎我娘,我只在乎我。

那時應是個草長鶯飛的春日,寺中煙云含水,是才下過一陣雨,以致我撒丫子跑在后山石板上還被青苔了一跤摔在地上,可摔得疼不疼我是忘了。

但大約不疼,因我又轱轆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跑過了叢林拂開了樹梢,我眼前零零散散往下灑,我抬了小手按下眼前一叢紅珠簇起的枝花,霎時間,遙遙,一片青黛遠山忽迎著晨薄霧出現我眼前,我一時心生向往。

我那時想,要是我在那邊兒的山上就好了,那邊兒的山定比我這邊兒的山有意思多了。

可如今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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