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寂，段白月翹躺在床上，盯著床頂出神。

枕邊趴著一只大蜘蛛，無辜，無辜，且無辜。

隔壁房中，楚淵輾轉反側，于是隨手拿起桌上一本書想消磨時間——是先前四喜買點心時隨手捎回來，說是西南王史，好看得很，大家都喜歡，想買還要排隊。

打開第一頁，便是恁大一幅畫，將西南王府畫了百蟲窩，不僅有蜘蛛，還有各種蛇蟲毒蟻。段白月則是被畫了一個蝎子尾的妖怪，正著上撕扯羊，面目猙獰。

“啪”一聲合上書，楚皇覺得自己有必要下旨肅清民風，讓百姓看些該看的東西。

……

兩人皆是輾轉一夜，第二日一早，楚淵便聽到四喜在外頭說話。又過了一陣子，院門吱呀做響，是段白月的聲音。

楚淵披下床，四喜進來伺候洗漱，順便小心翼翼地問，西南王已經買來了早點，是要用，還是要讓驛館另做。

楚淵用帕子干凈臉，推門出去，就見段白月正抱著刀，靠坐在廊柱下的石臺上。面前擺了一個大食盒，還在冒熱氣。

“要吃嗎？”見他出來，段白月問，“烤羊夾餅，據說酒樓老板特意從西域請來的廚子。”

羊啊……楚淵又想起了昨夜那幅畫。

“怎麼了？”見他站著不說話，段白月問。

楚淵抿抿，忍笑：“吃。”

段白月眉間有些疑，這麼高興？

楚淵卻已經進了屋。

四喜公公跟在后頭，連連沖西南王使眼，皇上看著高興，可千萬莫要再將那蜘蛛拿出來了啊，看著心里瘆得慌。

金黃脆的烤餅加上灑滿辣椒的烤羊，一般人在早上吃都嫌太油膩，況且楚淵向來就口味淡。不過這回他倒是沒挑剔，還吃得頗有胃口。

從小在宮里長大的皇子，儀態自然是規矩的。旁人拿在手里都四掉油的烤餅，他卻是能吃得斯文好看，一點聲響殘渣都沒有。

段白月覺得自己就算是不吃，單是看著也好。

楚淵喝掉最后一勺湯，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段白月問：“關于城外的金山，要如何置？”

四喜公公在外頭直搖頭，西南王也是，怎的剛吃完飯就議公事。

“嗯？”楚淵。

“藍姬再過三日就要走了，在此之前，必然會想辦法將徐之秋的私庫搬空。”段白月道，“雖說就算運回天剎教，想搶回來也能搶，但若能讓帶不出城，就再好不過了。事太多，能省一樁是一樁。”

楚淵點頭：“這倒不難，朕原本也想過。正好那山崖附近都是珍稀林木，是府花重金從南洋引來想栽培，尚未長氣候。徐之秋在先前也當政績上報過幾回，朕若是想去看，也算不得突兀。”到時候多帶些兵馬過去，想來就算藍姬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朝廷眼皮下搶。

“好，那便照此做。”段白月道，“我也會盡快找出那些老者與木癡老人的下落。”

“又要易容魏紫？”楚淵看似把玩茶杯，語調隨意。

“自然不是。”段白月道，“魏紫的目的只是要得財，如今藍姬既已答應分一杯羹，若是三天兩頭上門去找，反而容易教人覺出異樣。”

楚淵又問：“還是要易容別人？”

段白月失笑：“為何一直要易容？”

楚淵心想，自然要易的，看你昨夜那般樂在其中。

“昨晚藍姬曾說，下月初三天剎教會有一場百蠱慶，聽著聲勢浩大，為教主勢必要趕回去。”段白月道，“在城中待不了多久，而若是要走，就算是暫時帶不走金山，也定然會帶著那些老人。”

楚淵問：“要幫手嗎？”

“西南府的人對付魔教，該是綽綽有余。”段白月道，“等將那些老者救出后，再查辦徐之秋也不晚。”

楚淵道：“嗯。”

“往后幾天，我怕是要一直盯著雁回客棧。”段白月又道，“藍姬雖不至于敢對朝廷下手，去山里的時候也要加強戒備。”

楚淵繼續道：“好。”

段白月笑笑：“那我走了。”

楚淵點頭，目送他一路出了小院，方才四喜傳了向冽進來。

出了驛館，段白月先回了趟自己的客棧。段念正在桌邊埋頭吃早點，見著他進門后險些被面條嗆到，王爺這是中邪了嗎，為何要買一套如此難看的新裳穿，鵝黃柳綠的。

段白月神冷靜，一掌劈過去。

段念抱住頭，覺得自己甚是無辜。

府衙里頭，徐之秋最近上火，滿都是大燎泡，這晌正在沖下人發火，突然便聽管家通傳說皇上駕到，慌得趕忙換上服前去恭迎。

“徐卿看著氣不大好啊。”楚淵慢條斯理，撇去蓋碗茶浮沫。

“回皇上，下這幾日的確有些虛火乏力。”徐之秋道，“已經找大夫看過了，開了幾帖藥。”

“卿這般國之棟梁，可要好好保重子。”楚淵放下茶碗，“朕在這大雁城里也待了有一段日子，昨晚突然想起來，卿曾說城外山上有一匹南洋來的新木林，長勢喜人，不知如今可還在？”

“在。”徐之秋道，“都已經長大了許多，約莫再過幾年便能林。”

“花園里一株南琵北遷都難活，卻沒想到這里還真能種出南洋木種。”楚淵道，“今日朕閑來無事，不知卿可愿隨朕前去看看？”

“自然，自然。”徐之秋連連答應，“下這就前去準備。”

天子出巡，派頭自然不會小，于是晌午時分，百姓就見浩浩一隊林軍出了城，隊伍長得一眼不到頭。初時還當出了什麼大事，后頭才說是要去山中查看林木長勢。

徐之秋坐著轎子跟在后頭，滿心唉聲嘆氣。他倒是不怕私庫被發現，畢竟機關設計妙至極，藍姬應當也沒蠢到明知有如此數量的林軍進山，還要跑去刨金。他只懊惱自己平日里太過好，又太過掉以輕心，竟會著了魔教妖的道，眼睜睜被奪走如此巨額的錢財，白忙了這麼些年。

不過幸而秋風村還在，吳家車行還在，只要等城中重新消停下來，便能再度將鬼木匣變錢財。

山中樹木正是枝發芽的時節，綠澤看上去賞心悅目。而在特意辟出來的一片大空地上，那些南洋引來的樹木果真長勢茁壯，一派生機。

楚淵欣：“徐卿果真是個人才。”

“皇上過譽了，微臣只是將木苗購，而培育之法，全仰仗山中幾位守林人。”徐之秋道，“他們守了一輩子山林，這批樹苗經長途跋涉，來時都已枯葉落，虧得有他們不眠不休悉心照料，方才得以存活。”

“哦？”楚淵來了興趣，“不知這些守林人現在何？朕倒是想見見，”

徐之秋趕忙派衙役去后山，將守林人請了過來。一共七人，看著都有了年歲，但由于常年在山中活，所以子骨都很朗。大雁城是木工城，要做活就要有山林，能擔任守林人一職，首要便是經驗富。楚淵與之聊了幾句，發現的確在育苗之法上頗有見地，于是龍心大悅，不僅立刻賜了賞，還下令林軍留在此，守著這幾位長者將經驗概要撰寫書，甚至特意從城中請來了畫師，將不同形態的樹苗該如何分類種植，全部畫了下來。

徐之秋一一照辦，心里還有幾分幸災樂禍。如此一來，藍姬怕是不敢再來了，雖說那筆銀子自己也不可能拿回來，但能給添些堵，也是事一件。

一時之間，城外山上到都是林軍。天剎教的人去看了三回，又旁敲側擊向城中百姓套話，結果都說至還要一個月，還不一定能完。

藍姬聞言自是惱怒，卻也無計可施。

“教主。”侍道，“那批金山不如就先留在此，量那徐之秋也不敢歪腦筋，待到朝廷大軍走后，我們再來取也不遲。”

藍姬不耐煩揮揮手：“便照你說的做，兩日之后，啟程回西南。”

段白月在窗外聽到，角輕輕揚了揚。

當然，為了能有始有終，他還是又假扮了一次魏紫上門，問銀子何時才能給。藍姬正在心煩意，自然沒心思再想其他，又聽他開口閉口就是錢，只覺腦仁子都疼，匆匆喝了幾杯酒，便將人敷衍打發走。出門之后，段白月如釋重負，又威脅段念，不許告訴任何人。

段念低頭允諾，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兩日之后，天剎教眾果然便帶著幾大車柜子，偽裝商販離開，趕回西南去辦百蠱慶。東城門守衛是徐之秋的人，很容易便將其放了出去。段白月悄無聲息一路尾隨，兩日后的傍晚，一行人停在道邊架起火堆，看著像是要在此煮飯。采田則是帶著其余五名侍，急匆匆進了林子，足足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方才停在一個葬崗，也不知是在哪里按機關，就見一孤墳在月下緩緩裂開。

段白月在暗，看著們依次跳了進去，片刻之后再出來，后果真多了一群老人。全部被封住，倒是未捆手腳，想來也是覺得上了年歲，逃不。

段白月一一數過去，恰好二十六人，依舊不知木癡老人在何。

“快些！”采田催促，“只要你們乖乖聽話，日后自能活命。若是想要使詐逃跑，可別怪姑不客氣！”

老人們在城里做了一輩子木匠活，哪里見過這陣仗。那夜大家伙原本正在睡覺，突然就覺得聞到一甜膩香氣，接著就大腦發暈，等醒來之時已經被關押到了地下，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幾日都沒見著太，如今又被妖恐嚇，早就戰戰兢兢，連路都走不穩。

采田雖說上兇狠心中煩躁，卻也不敢像對尋常犯人那般下狠手，畢竟辛辛苦苦綁了這些老人，還要帶回教中做機關，出不得子。

二十余人都上了年紀，要搶難免會傷，況且在沒找出木癡老人的下落之前，段白月并不想就此手，因此只一路跟回了營地。

另一頭已經煮好飯菜，老人們被一人分了一個餅一碗湯，都蹲在地上吃。段白月隨手一彈，往其中一人碗中丟了一粒藥丸。對方看著說也有七十來歲，吞咽很是困難，不吃又怕被打，因此全靠著湯水往下灌，不多時便將一碗湯喝了個干凈。

“教主，今晚可要繼續趕路？”采田問。

“再走一個時辰吧。”藍姬道，“深山里人也一些。”

采田點頭稱是，招呼眾人將東西收拾好，又趕了三駕馬車過來，讓老人們分批進去。

“啊！”人群中傳來驚呼。

“什麼！”采田柳眉一豎，抬掌就要打人。

一個老者捂住口，痙攣著倒在了地上，臉煞白大口氣，看著像是犯了心疾，不多時便閉眼咽了氣。

采田踢了那老者兩腳，已經沒了聲響，于是問要如何置。

藍姬頭疼：“丟回墳堆吧，埋深一些，莫被人發現。”畢竟該是燒死在善堂里的人，總不能又出現在道邊。

天剎教殺了不人，還是頭回埋人。幾名侍合力刨了個大坑，將那老者埋了個嚴嚴實實，方才轉離開。

沿途火把越來越遠，黑暗寂靜中，段念帶著人刨開土，將老者用披風裹住帶回了城。西南王府的毒藥，可以讓人假死三日，服下解藥便會醒。

眼睜睜看著同伴斃命，其余老人心自是更加消沉，低頭坐在馬車里，一句話多話都沒有。藍姬對此倒是很滿意，只要人不死不瘋，安靜些也是好事——若都像木癡老人那般神神叨叨，時不時還要大吼大，才是人頭疼。

段念揮手揚鞭，駿馬在山道一路疾馳，只用了一天就將老人送回大雁城客棧，并且遞了封書函給四喜。又過了半個時辰，向統領親自上門，將眾人接到驛館。

太醫早早就抱著藥箱在等，老人先前已經服過解藥，用熱水后又喝了熱湯，沒多久就悠悠醒轉。只是在剛睜眼時看到床邊一群人，難免驚，險些又嚇暈過去。

四喜公公趕忙上前將人扶住，勸了半天，才算是安下來。

“皇上？”老者聞言震驚萬分，哆哆嗦嗦不敢相信。

“是啊，是皇上。”四喜道，“老人家莫怕。”

“皇上啊。”老者涕淚橫流，也不顧子虛弱就要跪，捂著口連連咳嗽。向冽趕忙將他扶住，又端了杯熱茶過來。

“不必多禮。”楚淵坐在床邊，“這幾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老人家只管說出來便是，朕自會替你做主。”

老者名褚付，是這城里的老手藝人，無兒無一直住在善堂。年逾古稀卻不聾不瞎，思維也清晰。此番雖經歷了劫難，但在喝了幾碗熱湯后，便也緩過神來，將這幾日經歷的事大致回憶了一遍。

“千回環？”楚淵皺眉。

“是啊。”褚付道，“我們醒之后，便有人來問誰會制千回環，大家伙開始都搖頭，卻說我們耍猾。”

“老人家當真不知道這是何？”楚淵問。

褚付點頭：“這城里的老伙計平日都是做些板凳桌椅，即便是機關，也都是一些常見暗。再往大了，一來府不許，二來沒人買，三來圖紙也。這千回環是何，莫說是做了，大家伙連聽都沒聽說過。”

“既是不會，為何魔教還要將諸位帶走？”楚淵皺眉。

“我們說不會，他們便拔刀要殺人，有人了驚嚇，就說能試試。”褚付道，“大家伙便又稀里糊涂都跟著點頭，想著先保住命。況且聽說木癡子也被他們抓了，說不定當真能做出來。”

“木癡老人？”楚淵又問。

“是他。”褚付點頭，“木癡子和大家伙不一樣，他不做桌椅板凳，會功夫，只對暗有興趣，研究了一輩子機關，九玄機里的暗便是出自他的手。”

“那些人可曾說起過，木癡老人現在何？”楚淵追問。

褚付道：“這倒沒說，只說過幾日就能見到。”

過幾日就能見到。楚淵下，看來尚且沒帶出這雁云州。

……

還沒就死了一個人，其余人看上去也病病歪歪，采田擔憂道：“怕是要慢些趕路了。”否則再死幾個，想破解千回環只會更難。

“路途迢迢，就算行進再慢，只怕也慢不過這些老不休死的速度。”藍姬斜靠在馬車里，“我寫封書信，你去由歸來莊，告訴齊醉夢，就說天剎教遇到了麻煩，要到他那里暫住幾日。”

“是！”采田領命，又試探，“那先前抓到的人要如何置？”

“自然也是帶去歸來莊。”藍姬懶洋洋道，“總歸抓人是為了破解機關，也沒必要非要回西南，找個安靜的地方便是。留下二十天趕路，應當誤不了百蠱慶。”

采田點頭，轉出去做準備。

歸來莊，齊醉夢。

段白月挑眉，倒是沒想到，此人居然也與天剎教有關聯，而且聽上去還頗得信賴。

歸來莊不算是正統武林門派，在江湖中卻頗有些名氣，只因莊主齊醉夢釀得一手好酒，捧著銀子也難求。西南王府也曾買過幾壇，段瑤的蟲倒是很喜歡，天天泡在里頭，醉生夢死不出來。

楚淵既然想要木癡老人，段白月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要將人囫圇帶出來。因此極其有耐心，陪著天剎教在原地安營扎寨等了足足三天，方才收到齊醉夢的回信。

“果真是生意人。”藍姬嘖嘖，“知道本教有了麻煩，獅子大開口，胃口倒是不小。”

“對方想要何？”采田問。

藍姬道：“菩提心經。”

段白月暗中聽到，神一凜。

采田嗤笑：“想要菩提心經，不去找那半人半鬼的南邪，問我們要甚？”

“也罷，將來若能抓到西南府的小王爺，丟給他審問兩天便是。”藍姬擺擺手，“算不得大事。”

“那我們何時啟程去歸來莊？”采田問。

“即刻。”藍姬一臉嫌惡，“趕了這麼多時日的路，上都要臭了。”

歸來莊離眾人停留的地方不算遠，半天便能趕到。

齊醉夢像是知道藍姬必然會答應自己的條件，正在山下等。因要釀酒，所以山莊也極大，四都擺著酒壇，不勝酒力的人就算進去聞上一聞，只怕也會醉。

段白月輕而易舉便跟了進去，見藍姬與齊醉夢一起進了宅子，還當會商議什麼大事，結果沒多久屋便傳來詞浪語，聽上去快活至極。

……

西南王覺得有些晦氣。

那些老者被安置在了一小院落里，四周都有人把守。采田安頓眾人住下之后，草草吃了些饅頭墊肚子，也沒等晚飯，天不亮便進屋睡下，看著像是晚上有事要做。

果真，到了子夜時分，就見獨自一人出了歸來莊，順著小路下了山。

段白月揚揚角，等了這麼久，總算是等到了木癡老人出現。

快馬一路疾馳，對于段白月的輕功來說，想悄無聲息尾隨并非難事。一個時辰后，采田翻下馬，手抓住懸崖上一藤蔓，靈巧向上攀去。

段白月倒是沒想到，藍姬居然會將木癡老人藏在如此的地方。

兩人一前一后登上懸崖，卻都是神一變。

就見在不遠，一木屋正在熊熊燃燒，火勢正旺，將天也染紅了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