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珩三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和西戎的和議。

打過之后再議和，自然是不一樣的。辭藻都溫和許多，大周和西戎永為兄弟之邦，守相助。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彼此勢力只要此消彼長，一定會再打起來，但只要議了和，戰事就徹底告一段落，所有人心里都了卻一樁大事。

先是葉相巡邊，然后是平西王容衡親自往邊境議和，京中更是安南王一力負責，眼看著大事將了。臨了卻截到一封書信，是西戎與南詔往來的信，書中對大周不甚尊敬，南詔早被敖仲打服了，是大周屬國，西戎在里面卻稱為“汝之鄰國”。樞院頓時就有年輕人生了氣，說這是要挑起南詔造反。這一波士子很多都是沒見識過當初西戎大軍境的恐懼的，竟然跟著嚷了起來。

但天子一彈，也就下去了。

那書信送到前，蕭景衍付之一笑：“一個稱呼而已，何必介意。”

世人都不懂，連滿朝文武也茫然，只往兩個方向想：要麼是西戎狼子野心，要麼是無心之失，萬萬想不到另一種可能——是為了映照當年云嵐的那封信。這樣看來，當時赫連是想退兵的，云嵐那封讓附近部落襲西戎后方的信，確實挑釁了他。

容皓沒說錯，西戎蠻子從來最記仇。

但天珩帝心開闊，于是事就這樣過去了。議和順利進行，到底談了。接著就是開邊境商埠，茶馬互商，綢瓷源源不斷送到邊疆，西域的黃金寶石也源源不斷送進來。

葉椋羽有天在文華堂輔政，看累了，冬日小爐溫酒，云嵐在給言君玉的革帶上點綴瓔珞寶石，小葉相喝了一杯酒，慨說，唐時萬國來朝，所以冠冕華麗，鑲嵌各種寶石，還有罕見的螺鈿珊瑚，都是從海上來的。前朝懦弱，偏安一隅，所以樸素得多，世人以為是素凈，其實只知道在金銀上做功夫，十分俗氣。今日又見寶石瓔珞，十分慨。

不愧是小葉相，歌功頌圣，也夸得這樣委婉。

言君玉就直接多了，茶馬互市一個月之后，他帶著皇帝陛下悄悄出了宮，帶他逛一逛京城年底的坊市，看波斯的地毯，胡人的香料，和漂洋過海而來的各類寶石。

這次鐘鼓樓也修好了，京中大雪，卻不見殍，連施粥的人也了。他膽大包天，帶著蕭景衍茶樓聽書，說書先生正講漢武帝劉秀的故事，這些說書人雖膽大，也不敢直指當朝，都是借代。當初慶德帝在時，茶樓中就說秦漢故事，喻慶德帝是失道的暴秦，如今又用武帝來指代當今圣上。

言君玉有心帶他聽書，選了個雅間，垂著竹簾，蕭景衍卻偏偏捉弄他，聽到關鍵，故意笑道：“武帝雖然英明神武，但在廢后立嗣上太過獨斷……”

他這句話一說，滿茶樓一片嘩然，都在找是誰這樣沒良心。誰不知道說書先生是用武中興比喻如今天珩帝的盛世，立嗣上過于獨斷的也不是武帝，而是當今圣上。

茶樓上有的是京中讀書的士子，登時就要找說話的人辯論，言君玉哪里敢停留，只能帶著皇帝陛下匆匆離開，走出一段距離，才敢給他兩拳，問他：“你怎麼不安靜聽書？”

“年下這樣忙，我還以為小言帶我出來是要陪我游玩呢？”蕭景衍只是笑，紫貂裘襯著英俊面孔，眼睛彎彎：“茶樓人太多，我只要小言陪著我。”

言君玉紅了臉，拿他沒辦法，兩人像尋常百姓一樣，逛了京中夜市，這次不再匆忙了，也沒有赫連那種家伙來截人，認真逛了個痛快，還帶了不禮回宮給太子玩。

過完年，西戎使節就回去了。靖北換防，召了羽燕然回京敘職，還有衛孺和賀綺羅。諶文的諫書在一步步推行，衡了奴籍，雖然暫時做不了，但至可以離京了。

蜀地信來，這次沒有夾帶竹葉，而是認真寫了許多字，是葉璇璣，問葉玲瓏的婚事，笑稱言君玉為兒親家。旁邊敖霽又畫了只小狗，點評曰：錯了輩分了。

接著朱雀就收到消息，說有西戎馬幫從安南境，直奔江南買綢，是學聰明了，繞過了京中的商販。不知道是誰教的，馬幫首領十分行，雖然是虬須的西戎人，漢話說得十分順當，唯一舌頭打結時，是要問店家定什麼“織金摟月羅”“雀舌青”“花塢青團茶”。

云嵐聽了都笑著罵，除了某個人，誰有這樣刁鉆？可憐的西戎人，要被他難死了。

言君玉最近常往山海閣跑，戰事久久不起，那巨大的沙盤沉寂許久，但這次他在那呆到深夜，直到蕭景衍來找他。看見他堆了許多東西，在臨海的東南一角。

衛孺給他寄的好刀，賀綺羅畫的大王八，衡的棋子，容皓的信，還有敖霽的竹葉，他都堆在那一角。不偏不倚，正是江南，蕭景衍去找他的時候言將軍已經睡著了。看見他，睡眼惺忪地笑起來。

他知道蕭景衍送他的生日禮是什麼了。

都說是命運不由人，都說是人生在世如遠行客，水沖各東西。但如果天下真有一個人能將散落的星辰重新聚攏的話，也就只有他了。

他是棋局上的翻云覆雨手，可以造就太平盛世，自然也能一點點攢起大勢，送所有人一場江南團圓，也送他的小言。

天珩四年春，圣上下江南。

接駕的是世代居江南的平西王容珅，隨行的是當年祖上封過江南王的小葉相，也有傳言，說葉家也要封王了，但傳來傳去，羽燕然都又起復了，葉家還沒封王。

靖北換防，羽燕然先回來，和言君玉見了一面，兩人都長大許多，言君玉本來還擔心他被磨掉了銳氣，誰知道他一開口，還是老樣子：“好啊，言君玉，在宮中沒吃好東西吧，都快趕上哥哥這麼高了。”

言君玉在宮中閑得沒事，難得有對手，跟他又是玩山海圖，又是打架，玩得不亦樂乎。他在邊疆真沒白呆，看人看不出來，一看打仗才知道真的沉穩許多，等到衛孺和賀綺羅回來，又是一番熱鬧。

都說江南春暖，花開得早，把個言君玉急得夠嗆，天天催著要走，要欽天監快選好日子。衡只能笑著安他：“別著急，元宵節剛過去，桃花哪能這麼早開？”

他看似沉穩，其實也是第一次去江南，連諶文也是，詩書看了不，只聽說江南好，山花如火，春水如藍，莼鱸忘歸，雨風片。臨出發言君玉也疑起來：“不會容皓是吹牛的吧，也許江南本沒那麼好。”

酈道永沒辦法，只能保證：“江南是真好看，水中行船，兩岸都是青山，稻田青翠，陌上桑映著山嵐，最是好看。漁樵耕讀，遠山近村，鳥來鳥去，人歌人哭，都跟畫上一樣。”

言君玉將信不信，拿了許多詩書來看，看了許多寫山居村舍的詩，寶貝一樣拿給蕭景衍看。沐駒還笑他，然而蕭景衍卻明白了。

“小言喜歡詩上寫的百姓生活。”他說。

言君玉只點頭。

他生在京都，雖然小時候也在市井中廝混，但到底是獷忙的，不像詩中寫的江南，那樣好，春耕秋收，陌上采桑，江上打漁，都能寫出一首詩來，看了就好像到了江南一樣。

終于到了出發那天，浩浩，帶著衛戍軍上路，衡是跟著天子輦的，在車里就教諶文：“你看，這樣出行，如果不是調停得好，京中百擁立太子，也可奪權。皇權的威嚴一旦崩壞，就再也難以補救，歷朝晚年都是如此，所以儒家一遇到禮崩樂壞的世就只能慨嘆……”

言君玉聽了一番，笑起來：“好哇，你教狀元郎造反，看我不去告訴皇上去。”

他在衡他們車上鬧一回，又騎著馬趕上輦，進去看蕭景衍理政事，小葉相和容衡都隨行，就是為了政事繁忙，京中留守的都是宗室，太子其實也是帶著的。他故意學衡的話嚇蕭景衍，蕭景衍只是笑：“政令從江南到京中，跟從宮中到宮外，不過是距離的差別罷了。能奪權的，在京中也可奪權。不能奪權的，下了江南也沒事。天下政令皆由朕出，天下之才皆為朕用，誰能掀起風波呢？”

他說“朕”的時候眉目間有種睥睨的神態，要是換了別人一定顯得霸道，但他氣質像極明懿皇后，又清又傲，像是月照在金環上，再霸道再富貴的東西也顯得清冷起來，實在讓人心。

言君玉也就離京的時候關心了一下政事，出了京畿，立刻就野了心。靖北將領都在，衛孺賀綺羅俞燁羽燕然，加上言君玉，被蕭景衍笑稱“五虎將”，一路上跑馬打獵，浩浩，太子到底年，雖然沉穩，在輦中坐著，看見窗外高飛的獵鷹，也忍不住問：“父皇，那是什麼？”

“噓，快別作聲。”蕭景衍逗他：“給小言看到，又要給你打下來了。”

一路上接駕匆忙自不必說，天下太平，百姓也戴皇恩，雖然有錦幄防護，仍然常常看見有人遠遠磕頭的。也有鄉紳一路上進獻東西，隨行的張文宣尤其好笑，容衡笑說江南風雖好，也是因為安居樂業才有東西進獻的。

張文宣也笑，說：“是啊，這都是小葉相的功勞，要是去了我們晉地，一定把土塊石頭都獻上來了。”

江南派勢大，秦晉兩派聯合起來還危機十足，加上宗室也在攪渾水，容衡這種王侯也各自為營。這次下江南可是傷了秦晉兩派老臣的心，連民間那套倚老賣老的說辭都出來了，只差沒打滾。說：“秦晉雖然鄙賤，到底是幾朝的地，破船也有三兩釘，怎麼圣上只去江南，不肯讓我們沾？”

言君玉可不敢說下江南是他的主意，因為江南是容皓的故鄉，離敖霽的蜀地也不遠。容皓那個馬幫一來，言君玉就知道他答應了。

最終相見是在揚州。

揚州富庶，接駕的陣勢排得轟轟烈烈，錦幄游欄，圍了幾座湖，江南五大家族一齊接駕，還有許多雖名不見經傳卻也藏了富的大家族，真是黃金鋪地一般的奢侈，一場飲宴，極盡奢侈，小葉相調停得當，熱鬧非凡。言君玉離席凈手，只看見金盆里水十分碧綠，問是什麼，侍花容月貌，溫聲答道：“是今春的新茶。”

奢侈到了這地步，簡直讓人不安。言君玉也覺得小葉相像是有點心事，晚上問蕭景衍，帝王神淡然：“□□封葉慎就是為了江南，他不馴服江南，如何再封王？”

他雖然不像慶德帝，要貧民弱民，但江南勢頭迅猛已是事實。鹽鐵兩稅已經不是命脈，綢茶葉才是大頭，新崛起的商戶已了大勢，連地稅都已經沒了效力。雖然是富甲天下，但也有兩宋之虞。

但言君玉知道他心中早有算，不然為什麼還帶著張文宣呢。

江南養得這樣，需得絕佳的庖廚，看穿了經脈，才能一點點拆開，將膏收國庫。秦晉兩地雖然哭慘，也不全是虛言，他們出地出人，江南雖然出了錢，現在看看，卻是九牛一。

言君玉本來還想再問，只聽見簾外傳來笑聲，似乎悉，只是不敢相信，正想迎出去，簾子被挑了起來。

他穿著那西戎馬幫為他置辦的江南錦緞青袍，看起來倒比言君玉還致一些，瘦了，塞上風沙大，容大人卻仍然一樣白，里面穿的卻是胡人的衫，戴著的玉價值連城。不愧是云嵐口中最華貴的容大人，見到言君玉，桃花眼笑得彎下來。

“怎麼，傻了？還不快給哥哥磕頭？”

揚州一夜，飲宴通宵。圣上在瘦西湖設宴，燈火通明，乘船游湖，岸上十里林花紅，夜下的煙靄那樣漂亮，遠山也如同夢中。

言君玉只抓著容皓不肯放手，容大人只是笑：“誒誒，先讓我行了這個酒令，兩個狀元郎打我一個，豈能讓他們囂張！”

言君玉怎麼也想不到赫連竟然敢來，這樣看來，那馬幫其實是給他探路的。不過西戎能議和，赫連是點了頭的。他要是折在大周，西戎那幫蠻子，一定會在邊疆劫掠一番，再起戰事也未可知。

他終究是西戎的帝王，言君玉也知道他把西戎北邊希羅人的故國打了個稀爛，知道這人是有點狠的。好在蕭景衍神淡然，跟他飲酒，閑話幾句各國的風致，仍然是棋逢對手。

當年茶樓一會，白狼王和黑狼王，轉眼就到今天。這樣看來，赫連的預言其實全部應驗，除了他拐走了大周的容大人這點，實在讓人生氣。

喝酒到最后，言君玉醉得不行，還拉著容皓的手，讓他講在西戎的見聞。睡覺也纏著他，他這一纏，留下兩國的君王只能對坐飲酒，到第二天才終于拆開了。

第二天，天珩帝駕臨鎮江，鎮江紙墨都好，諶文跟著沐駒去買紙，兩個狀元郎人才楚楚，正是江南杏花時節，兩邊樓上時不時有子扔下杏花枝來，也有果子和香囊的，諶文無奈地笑著搖頭，正覺得江南風氣開放時，樓上掉下來一大團紙，正落在他懷里。

他本來是非禮勿視的，卻覺得字跡有點悉，展開一看，正是他們殿試的題目。鬧市里人聲鼎沸，賣聲不停，他卻看住了，一目十行看完，真是口齒噙香的好文章。

“……這樣看來，誰是魁首還未可知……”

“什麼未可知？”沐駒買了幾卷紙回來，好奇地問他，見諶文不答，湊過來一看，也看神了。但他到底機靈，不像諶文看完了還要推敲，他看完就一抬頭，看見閣樓上一個十八九歲子，白如雪，穿著紫襦，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你們倆，哪個是諶文，哪個是沐駒？”問道。

沐駒從來講禮，但也許是今日春景好，他也笑著回道：“你猜。”

“文不加點，意境尖新。你應當是沐駒。”枕著手趴在閣窗上，出手來指指諶文：“那個呆頭鵝一樣的，寫起文章來肯定跟老夫子一樣，一定是諶文了。”

沐駒不由得笑了，剛要說話，卻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后：“不好，我師父師娘已經走了，一定是去見舊相識去了。”

“你師父師娘是誰？”

“我跟你說了，你可不準去告狀。”笑著說道，到底忍不住，從閣樓上一躍而下，看法像是大高手，但穿著又是蜀地富戶的模樣。鬧市中人洶涌，笑著湊近沐駒耳邊，告訴他：“我師娘敖霽，師父葉璇璣。”

怪不得不敢說，敖大人平白無故了師娘，可饒不了。

言君玉在鎮江吃了個驚嚇。

他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干脆帶著容皓也去外面閑逛了，江南東西都巧，連泥人也好看，他人一套凌煙閣十八將的泥人，但這里的師父可聽不懂什麼五虎將十二仙那套。實實在在給他了一套全的，容皓頓時就搶過了言家的先祖，言君玉也不含糊，抓住了容凌，兩人協商，說句三二一，一同人。

誰知道三二一沒念完，兩人眼前一黑，都被麻袋套住了，雖然他們是溜出來的，但跟著的人也不，沒想到竟然有人能在高手環伺的況下把他們抓住，都正掙扎，言君玉還嚷：“有種報上名號來，鬼鬼祟祟不是好漢！”

“我不是好漢？”一個嘶啞聲音笑著回道，一看就是裝出來的聲音：“老夫報出我兒子的名號，只怕嚇壞你們。”

言君玉是真的呆，容大人都不做聲了，他還問：“你報啊，我才不怕！”

“那你可要聽好了。”那聲音撐不住，大笑起來：“大兒容清商，小兒言君玉，怕不怕！”

言君玉頓時一躍而起，好容易用蠻力掙開了麻袋，睜眼一看，自己和容皓已經被扛到一個陋巷里，眼前笑瞇瞇站著的，不是敖霽還是誰！

“好啊你！”言君玉氣得給了他幾拳，急得容皓在地上麻袋里喊：“快解開我，讓我一起打！”

鎮江十五，正是月圓夜，人也終于團圓。

天子車駕在鎮江換了船，數百艘龍船，載著隨行的員護衛，還有當前一艘巨艟上的天珩帝和近臣，浩浩，沿水路南下。兩岸撤去了圍幛，連衛戍軍也車馬隨行在后，言君玉這才看見詩書上的江南。

他醉了酒，醒得遲，醒來時晨已經褪去，兩岸只剩下一點薄霧，江面寬闊，春水的那樣好看，是碧玉和新葉都無法比擬的。岸上遠山青翠，偶爾可以聽見砍樵的歌聲，但言君玉最喜歡看的是沿岸的小小村鎮。一個個小小房子沿山而建，每戶都有些秧田，也有桑樹，也有桃花，岸邊停著小漁舟，許多人到岸邊來看漁船，但也有穿著布的婦人，穿行在田間采桑。

還有江南的青石路，連井臺也那樣小，可以看見村婦在河邊捶打洗，垂髫的小孩纏著貨郎擔子買糖吃，犬相聞，一張張平淡的臉，像是無意間路過了他們的一生。

“呆子。”容皓聽了他的想法只笑他，倒是葉璇璣若有所思。敖霽的左手壞了，但彈起言君玉的腦瓜還是一樣疼，笑他：“一臉可憐的樣子干什麼。”

“我們就一直走水路嗎？”

“當然，你沒聽見詩中寫，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是要下蘇州與杭州，我跟你們說，杭州才好呢，這季節的柳樹比煙還輕，遠看如霧一般，還有春日的新茶，莼菜鱸魚……”容大人總歸是夸耀家鄉。

“我倒覺得蘇州更好。”沐駒笑起來。

大家頓時都議論起來，直到午膳擺上來才罷，這艘巨艟其實也不好，好在到了蘇州就換了游船，臨水的窗幾乎可以到水，言君玉見到了沐駒說的菱角，也有荇菜，也有鱸魚，還有兩岸煙柳，最好玩還是行酒令，到了江南，仿佛一切都有了意思，連覆也有趣了許多。言君玉看著容皓一人大戰酈解元，葉璇璣，還有兩個狀元郎，看得眼花繚，只能好。

最后連蕭景衍也加戰局，言君玉知道他博覽群書，但不知道他也這樣了解江南，竟然在一個古稱上贏過了容皓。

他一定也很想看江南。

晚上飲宴，江中萬籟俱靜，只聽見水流聲。遠的山村有點點燈，順流而下，夜行船最是好玩。

言君玉不記得自己喝了多酒，也不記得容皓是不是了敖霽敖老三，還是羽燕然的。沐駒和諶文跟葉璇璣的徒弟在聯詩，言君玉才知道原來就喬懿，是小喬的喬，司馬懿的懿。賀綺羅和衛孺最會灌酒，嫌江南酒淡，帶了靖北的燒酒來，被敖霽搶走不。言君玉喝醉了，最后躺在蕭景衍上，看著天上的明月，追著船走。

春日風暖，帶著不知名的花香，他一點不覺得冷，只是忍不住笑。

很快容皓也躺了過來，好在舷板上鋪著錦褥，言君玉慢吞吞往旁邊挪了個位置，給他和赫連。

“好熱。”他一聽就是喝了燒酒的，還罵人：“敖老三，你給我的什麼酒，喝了燒心。”

敖霽很快也過來了，羽燕然也還是膽大，往天子旁邊一躺。大家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也不知道是誰睡了，誰沒睡，只聽見不遠聯句的聲音。

“璇璣呢？”容皓找一會兒，又笑起來：“可饒不了阿鴻。”

他是說小葉相心，遲遲不整治江南，否則葉家的王位早已經到手了。葉璇璣一來，他不整治也得整治了，不然可饒不了他。

聯句的聲音忽然彩起來，是誰把酈解元過去了，多半是沐駒，狀元郎就這麼沒出息，打不過就師父。衡倒是過來了，輕輕踢了踢言君玉：“不孝的徒弟，不給師父讓個位置。”

“還是道家好，想夢蝶就夢蝶，想化魚就化魚……”容皓一喝醉話就多：“我在塞上，也看見月亮，塞上的沙海，真是無邊無際，也有雪原，縱馬三百里也跑不到邊，想來想去還是儒家，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衡弱，吹風就有點咳，但酈解元家是江南五大族，家底殷富，做的紫貂以前只是不能穿，現在蓋住了，才說出話來。

“小言那天的話，其實很有見解。”他也言君玉小言，對諶文就沒這麼好，總是擺出師父的威嚴。

“什麼話？”言君玉自己都懵了。

“說唐詩的話。”蕭景衍笑著他的臉：“還有看盡人一生的話。”

言君玉從來不看詩書，開蒙時沒遇到好老師，后來到了東宮，無論如何都學不進去了。誰知道這些年心長，明明是兵法格局上的領悟，返回來看詩書，卻都看懂了。

“是啊，真奇怪，你說，唐詩怎麼寫得那樣好，雨里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婦姑相喚浴蠶去，閑著中庭梔子花。還有那首，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詩里的人早就不在了，村落也不在了，但我讀著詩，就好像能看見那景象似的。你說，是不是一首詩就寫盡許多人的一生……”

他真是醉了，怎麼也說不出自己想表達的意思，說得急起來，蕭景衍耐心哄他：“知道了，是寫得好。”

“我現在知道容皓你為什麼要學詩書了，我看見岸上的人，只是一時，轉瞬即逝，詩書卻能把這瞬間留住，后人也看得見……”

要是以前，容皓一定笑他“好有出息，難道我學詩書就為了像你一樣記下岸邊農家的生活？”

但也許是因為闖過了許多風霜，去過了許多地方的緣故，他終于能聽懂言君玉的話了。

無憂無慮的年郎，一趟下江南，終于明白了原來世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還有這麼多人，安安靜靜地過著一生，耕田織布，生老病死，古與今同。正如酈解元極喜歡的那一聯“鳥來鳥去山里，人歌人哭水聲中。”

最終是蕭景衍回答了他。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老葉相以前給我解詩，說這個忽是匆匆的意思。”他聲音里帶著淡淡的笑意，一點點娓娓道來。

這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兩岸上是他的子民，這船上的每個人，都來自他庇護下的那個長安，都說君主要教化子民，最終也只有他，來解答言君玉這讓所有人都沉默的一問。

他說：“其實我們每個人，也不過是史書上匆匆過客，人生轉瞬百年，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去日苦多。其實去日一點也不多，如水轉瞬即逝，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想，只有我們邊的這個人是真的，握著的手是真的。及時行樂，在這樣的好時里，和想見的人大醉一場，才是真的。”

但他從不大醉，言君玉知道。他是蕭景衍，他醉起來的樣子，也那樣安靜，眼睛溫得讓人想親他。

那晚的夜宴到最后，連山川似乎也變得溫起來。

這是最好的景，最好的時，最好的江南。

人生最好的，就是這樣的時刻，水波溫，天氣和暖，花開十里，的人都在邊，他可以擁抱所有他想念的人，握著喜歡的人的手，一起等著歲月的痕跡一點點爬上來。

船還在走，杭州還很遠，天上月亮這樣好，就算唱一夜的歌，醒來也還在江南。就讓這艘船一直走下去吧，留住這一刻的時，抵過今后的許多年，老也老在江南。

這是最好的團圓。

作者有話要說： 小言的網絡版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