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金陵城落下了冬日的第一場雪，四黑瓦白雪，雪在枝頭，仿佛滿樹梨花。

大夫人蕭氏端坐在上首，生得一雙眸懾人的丹眼，兩瓣紅薄得仿佛只有一條線，十指都涂了丹蔻，好像掏了人心剛拔出來似的。不似的丈夫滿臉寫著仁義道德，生了一副明明白白的刻薄相，擺明了告訴你“老娘不好惹”。

蕭氏施舍似的把目投向謝驚瀾，著細細的嗓音開了腔，聲調九曲十八彎，有點像唱戲：“謝驚瀾，你很好，我看錯了你，沒想到你在秋梧院那腌臜地里還能捂出滿肚子經綸來，這要是好生教導，來日位列三公，指日可待啊！”

“不敢，承蒙夫人錯，將來的事，誰說的準呢？”謝驚瀾冷笑。

他說得謙虛，卻毫沒有謙虛的味道，反倒有“遲早讓你磕頭認錯”的咬牙切齒的意味。

蕭氏目輕蔑，道：“我還以為你有什麼本事，連自己的心思都藏不住的小娃娃，憑著一點兒小聰明，就想翻做凰？有滿腹經綸有何用？我照樣能讓你憋在肚子里，吐都吐不出來。”

謝驚瀾目一滯。

“我原先還想裝裝母慈子孝，畢竟姓戴的那個老頭兒有些威勢，不好對付。但是我一看見你，就想起那個狐子。”蕭氏盯著謝驚瀾，目冷得刺骨，“你長得太像了。”

謝驚瀾還是沒能忍住，帶著怒意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夫人未免也太善妒了些。”

“善妒？”蕭氏皮笑不笑，“我出江左世族，世世代代在朝為，我的父親至都察院左都史，謝秉風那個窩囊廢如果沒有我，連六品的芝麻都撈不到！你們男人，個個花言巧語，沒一個好東西，我信了你那個窩囊爹的山盟海誓，才下嫁到謝家，可我不過懷胎十月，他就勾上了你娘！”

“那也是爹的錯，夫人何必針對我？”

蕭氏低頭撥了撥指甲，臉上的笑帶了些嘲諷：“誰讓我沒法子收拾謝秉風呢？我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是你這個小孩子，我還是有辦法的。”

臉上的嘲諷愈加濃厚，只是不知道是嘲諷謝驚瀾，還是嘲諷自己。

謝驚瀾：“你……”

“從前我心善，好飯好菜地養著你，一沒人要的野草罷了，翻不起什麼大浪。誰承想你竟然敢覬覦我兒之，書學不，竟然大鬧青閣，把本屬于我兒的位子給搶了。你自己上來找死，就由不得我了。”

夏侯瀲不怕死地開聲：“大夫人，你兒子那熊樣你心里沒點兒數？那日若非驚瀾爺參加作答，恐怕謝氏子弟一個也不了戴先生的眼。”

蕭氏瞇眼向夏侯瀲，斥道：“哪來的野崽子，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來人，杖打二十大板！”

兩個嬤嬤走過來，一左一右把夏侯瀲搬到長凳上。夏侯瀲兩腳蹬，在長凳上拱來拱去，像一條砧板上將要被剁片卻寧死不屈的魚。兩個嬤嬤的手跟鐵鉗子似的，死死地按住他的肩膀，兩最終也被捉住，夏侯瀲這條寧死不屈瞎撲騰的魚還是了任人宰割的死魚。

第一板子落下，夏侯瀲大上的皮像要撕裂一般，撕心裂肺地疼。

他徹底丟了本來就沒有多的矜持和臉面，氣沉丹田，一張，歇斯底里地哭嚎起來，他拿出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哭爹喊娘的本領，又使出了跟著山上村姑唱山歌吊嗓子的工夫，這一嚎像幾千只豬同時被殺，嚎到高終于不負眾地破了音。

蕭氏有頭疼的舊疾，聽了夏侯瀲亮嗓子，差點沒厥過去。

謝驚瀾以為夏侯瀲真的撐不住了，撲到夏侯瀲上道：“別打了！別打了！他不住了！夫人，你要我學什麼規矩我都學！你別打了！”

蕭氏頭昏腦脹地讓嬤嬤退下，喝了好幾口茶頭疼才好些。

夏侯瀲疲力盡地趴在長凳上，屁上不怎麼疼，嗓子倒是燒得難。

不能來，只能曲線救國，夏侯瀲仰著脖子說道：“夫人，驚瀾爺雖然不是您親生的，但若他有朝一日金榜題名，錦還鄉，長臉的不是他自己，還是整個謝氏！怎麼說您也是驚瀾爺的嫡母，若爺一人有損，您不會俱損，但爺若有幸攀蟾折桂，您必定俱榮！”

“年紀不大，倒是牙尖利！”蕭氏沒有毫，臉上仍是不變的冷笑，“你給我記住了，就算謝氏要興，也要是我的兒子驚濤驚潭振興謝家，斷不到謝驚瀾這個野種！”

謝驚瀾的眸一點點地暗下去，角扯出一抹苦笑。

蕭氏重新拿腔拿調起來：“不過，驚瀾，你現在份確是不同尋常了，你是人家戴老先生的弟子，我等閑拿你不得。只是戴先生乃當世大儒，你若是不懂規矩，豈非丟了我謝家的面？人家也會說我這個當嫡母的沒好好管教。今天暫且學怎麼‘跪’，改日再教你別的。”

蕭氏使了一個眼，旁邊的兩個嬤嬤站出來，把謝驚瀾架到雪地里，一個嬤嬤踢在謝驚瀾的膝蓋窩上，謝驚瀾悶哼一聲跪了下去。

夏侯瀲大驚失：“你們干什麼！”

嬤嬤把夏侯瀲拎起來，按在謝驚瀾邊上，夏侯瀲力掙扎，可這的每個嬤嬤的力氣似乎都大得嚇人，那雙滾燙的大掌按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泰山頂。

夏侯瀲咬牙切齒，這一屋子都是老巫婆！

嬤嬤扯著啞的嗓子開口：“跪，講究腰桿直，兩肩平齊，不可佝僂，手在上，不許放在別，”夏侯瀲坐在小上，嬤嬤踢了一腳夏侯瀲，把他直接踹到雪里吃了一冰涼的雪泥，“屁更不許坐在上，給我跪好！”

干他娘的！夏侯瀲簡直氣得要炸，恨不得跳起來和這兩個老不死的死磕。

逃過了板子逃不過罰跪，這老巫婆是打定主意要整治他們倆。

蕭氏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倆，那眼神仿佛在看兩只螻蟻，輕慢又冰冷。

“跪滿一個時辰你們就能走了，但是……”蕭氏吹了吹指甲，漫不經心地說道，“如果嬤嬤發現你們姿勢錯了，錯一次，加一個時辰。”

蕭氏進了屋，留下兩個嬤嬤坐在廊下看守夏侯瀲二人。

夏侯瀲才跪了一盞茶的功夫，兩個膝蓋就又酸又疼，腰也酸得厲害，更不必說天已經黑，寒風越發兇猛起來，吹得他面龐冰涼，簡直要失去知覺。扭頭看謝驚瀾，他木頭人一樣一不，低垂著眼簾，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不好，一張臉蒼白如紙，也失了。夏侯瀲倒是不擔心自己了，轉而擔心起謝驚瀾來，跪一個時辰，這還了得？他這小板哪還有命在？

可那兩個嬤嬤烤著爐火，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倆。

謝驚瀾突然出聲了，他的聲音很低，有點半死不活：“我贏不了，我爬得再高，也能讓我碎骨。”

“你別這在胡思想的，這老巫婆妖言眾，氣死我了，”夏侯瀲道，“哎，爺，你說我能不能跑出去求援，戴先生住哪來著？找你爹來救命有用嗎？”

“你跑不出去的，這里有兩個嬤嬤，屋里頭有五六個丫鬟，院口、后院還不知道有多雜役，他們一人拉你一把，你都不了。”謝驚瀾的眼神晦暗，暗得可怕，一點也沒有，“我太天真了，我以為當了戴先生的學生，就能走上康莊大道，只要按著科舉的路子走，秀才、舉人、進士，一步一步，遲早能翻。

“可是我忘了，我是謝家人，世族郡，文人之本，更何況圣朝重孝，若大夫人放出我不孝的名聲，我的仕途便會毀于一旦。如果想毀了我，有一千種，一萬種法子。”

“那個老巫婆嚇你呢，你別信。”夏侯瀲艱難地安道，“你看看，哪有一副當家主母的樣子，一點兒也不端莊，也不知道你爹瞎了哪只眼，看上這麼個母夜叉。”

謝驚瀾虛弱地搖頭：“活得真，不屑跟我演戲。若是遇到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頭的主母，那才慘呢。我恐怕連跟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死在秋梧院了。”

他頭一次到如此無力，就好像溺水的小孩，在水里瞎撲騰，拍起層層浪花，子還是不住地往下沉。

這無力像水一般，將他慢慢淹沒。

雪越下越大，落滿兩人的發頂肩頭，遠遠看去，兩人都像白了頭一般。謝驚瀾渾冰涼，這冷似乎能夠穿棉，一直滲到骨子里。雪落在他的鬢發上，睫上也結了一層霜，他臉蒼白，乍看之下，竟然分不清雪的和他臉頰的。

意識似乎漸漸游離，視野漸漸模糊。子忽然被罩上一件溫熱的棉，一雙稍比他暖些的手過來，拂落他臉上的霜雪，握住他的雙手。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聲若蚊喃：“夏侯瀲？”

夏侯瀲顧不上什麼姿勢不姿勢的了，把謝驚瀾抱在懷里，又是手又是臉地折騰。

他了襖子，寒風呼呼地往他領口里灌，凍得他鼻涕直流，兩個人就像風中將死的凍鳥，抖作一堆。

“要死人了！要死人了！你們還不放我們走！”夏侯瀲嘶聲大吼。

有個嬤嬤出不忍之，進到屋里頭請示，再出門來時，仍是一言不發的坐在爐火邊上，撇過頭不看他們倆。

“他娘的！這個老巫婆，活該生出謝驚濤那個破爛玩意兒。”夏侯瀲抱謝驚瀾，兩個人額頭抵著額頭，呼出的熱氣氤氳了視野，“爺！你別嚇我！”

謝驚瀾睜開眼都費勁兒，有氣無力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夏侯瀲在他耳邊低聲道：“爺，你有沒有錢？給我錢！”

“你收買不了們的。”謝驚瀾聲若蚊喃。

“不是，你把錢給我，一個銅板也好，”夏侯瀲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去幫你干掉那個

老娘們！”

伽藍刺客做買賣從來一百兩起價，他還不算正式的刺客，算謝驚瀾便宜點兒好了。

“瞎說……瞎說什麼呢。”謝驚瀾覺得自己從里到外都冷了，他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冰，夏侯瀲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他快要聽不清了。

他甚至不知道剛剛那句話他有沒有說出口。

“你忘了，我是小，我們不僅財，還命，你我的靴子。”夏侯瀲拉著謝驚瀾的手，往自己的靴筒里探，謝驚瀾到一個堅的什，上面還有雕鏤的花紋，棱角分明，他頓時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

他使著所剩無幾的力氣抓夏侯瀲，聲音幾乎從牙里出來：“你要是敢來，我……我……”“我”了半天，謝驚瀾也沒想出自己有什麼手段能威脅到夏侯瀲的，索一口咬在他的肩頭。

謝驚瀾咬得很，夏侯瀲疼得齜牙咧，直到嘗到里的腥味謝驚瀾才松了口。

夏侯瀲氣不打一來，恨道：“你屬狗的嗎！？好心當作驢肝肺就算了，你還要把我的好心啃出個來！”

“怎麼還窩里斗了？”涼得讓人發的聲音傳來，夏侯瀲抬起頭，見蕭氏冷眼看著他們，抬頭了天，道，“我要睡了，今天就放過你們，你們可以回去了。”

夏侯瀲松了一口氣。

謝驚瀾已經快暈過去了，夏侯瀲他的額頭，頓時嚇了一大跳，明明外頭這麼冷，他的額頭卻燙如燒炭。

“喂！爺！”

謝驚瀾從夏侯瀲上下來，爛泥一般癱在地上，燒得迷迷糊糊，里不知道嘟囔些什麼。

夏侯瀲沒法子，把他背起來，步履艱難地往秋梧院走。跪了一個時辰，雙腳又冰又麻，一開始的幾步，他幾乎每一步都摔在地上，兩個人一起埋進雪里，半天起不來。

路好像比以往更長了，長得不到盡頭，夏侯瀲很想去找蓮香和蘭姑姑來幫忙，可他又害怕等趕回來的時候謝驚瀾已經凍冰塊了。

“別……別來。”謝驚瀾里呢喃，若非他的頭埋在夏侯瀲頸窩里，夏侯瀲差點沒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冷到最后，謝驚瀾已經覺不到寒風了。他只覺得頭暈目眩，睜開眼就天旋地轉，嚨里仿佛有什麼梗著，一陣一陣地想吐。

他不著邊際地想，他要是吐到夏侯瀲上，這廝會不會原地發狂。

“放心啦，我不來。”夏侯瀲把謝驚瀾往上面顛了顛，說道，“爺，你別睡著，跟我說說話，你可別死了。”

謝驚瀾清醒了些，閉著眼睛說道：“我死了，你也沒什麼損失，反正……反正你遲早都要走。”

“可我會很傷心啊，我夏侯瀲沒過什麼朋友，你算是我第一個好兄弟。”夏侯瀲用腦袋謝驚瀾的，“要不……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帶你回山上去，山上雖然窮，但是野味很多，不著你。我娘應該不會介意多一個兒子的。”

謝驚瀾扯了扯角，半死不活地笑了聲：“你要帶我私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