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第9章 謝師恩

等到天蒙蒙亮,鵝一般飄飄揚揚的大雪都停了,夏侯瀲才等來戴圣言和謝驚瀾,謝秉風居然也來了。他繃著一張國字臉,見到夏侯瀲慘白著一張臉一副快要嗝屁的模樣,臉上流出幾分愧疚來。因他有偽君子的前科,夏侯瀲怎麼看怎麼像是裝模做樣。

戴圣言夏侯瀲的額頭和脖子,說道:“小友不錯,關在這風的柴房凍了一晚上都沒有發燒。”說著,他取下自己的披風,裹在夏侯瀲上。

披風是貂皮的,茸茸的貂在臉上,讓夏侯瀲凍僵的臉蛋稍稍回了點兒溫度。

他這話意有所指,謝秉風老臉微紅,也走過來夏侯瀲的腦袋:“沒事了吧。唉,夫人也真是的,你不過是個孩子,雖然犯了錯,也不該遭這麼重的罰。既然沒事兒,快回去好好歇著吧,下次可別再壞規矩了。”

這一句話狀似安,卻句句不離夏侯瀲壞了規矩犯了錯,表明他們懲罰是理所應當,現在是網開一面,才把夏侯瀲給放了。

謝秉風一番話說完,差點沒把夏侯瀲氣吐,張口就想要反駁,謝驚瀾握住他的手,暗暗搖了搖頭。

謝驚瀾雖然沒有被關在柴房里,可這臉看著比夏侯瀲的白多了,半分也沒有,好像在柴房里關了一夜的是謝驚瀾而不是夏侯瀲。

夏侯瀲有些擔心:“你沒事兒吧?”

“一個小小的下仆,竟有如此大的臉面,謝家大爺、戴大儒天剛亮就趕來了。大清早的,這麼多人圍在這,我還以為我這柴房失火了呢。”謝驚瀾還沒有接話,一個高聲就傳了過來,眾人過去,只見一個高挑的婦人帶著幾個丫鬟朝這邊走。

婦人眸冰冷,十指涂滿丹蔻,正是蕭氏。

“說起來這罪魁禍首還是我,出手沒個輕重,把這孩子關了一夜,要不要我當面請罪啊?”

謝秉風看起來有點頭疼,著頭皮道:“此事就此揭過,罵也罵了,罰也罰了,讓他回去歇著吧。我謝府雖然家法嚴明,但素來待下寬和,不曾苛待下人,你日后持家,須得謹記。”

他不說話還好,此言一出,蕭氏像被踩了尾一般,臉頓時不好看了。

蕭氏皮笑不笑,道:“是,是,我不會持家,苛待下人,讓老爺你丟了面。妾日后定當謹遵家訓,寬以待人,不過,這個夏侯瀲的,口齒伶俐,我瞧著討喜,不如留給我講講笑話逗逗樂,你看如何?”

謝驚瀾和夏侯瀲同時背后發涼,兩個人默契地往戴圣言后邊兒退了一步。夏侯瀲膽戰心驚地瞥了眼謝驚瀾,后者眼里也著擔憂和焦急。

戴圣言不著痕跡地把二人護在后,悠悠地開口:“不巧,這孩子老夫已經買下了,如今他是老夫的家仆。”

“哦?竟有此事?”蕭氏驚訝。

謝秉風點頭:“學生不是說了嗎,老師若喜歡這孩子,領走便是,君子不言孔方兄,傷和氣。”

蕭氏掩笑道:“想不到我和戴先生這麼有緣,這孩子我也著實喜歡的,他賣契還在我那呢,若我執意不放人,戴先生難道要和我搶人嗎?”

戴圣言的臉終于凝重起來。

柴房里的氣氛十分尷尬,地方本就狹小,五個人站在里頭,仄的空間讓夏侯瀲有種不過氣的覺。他甚至不覺得冷了,反倒覺得有點熱,空氣里木頭腐朽的味道和蕭氏上的香味混在一起,讓他更加難以呼吸。

戴圣言把枯瘦的手掌放在夏侯瀲的頭上,他的手瘦得只剩下樹枝一樣的骨頭,天寒地凍,只有掌心溫溫的。

但這僅有的溫度也足夠了,夏侯瀲莫名其妙地安下心來。

夏侯瀲鼻子,嗅到了娘的味道。

戴圣言捋捋胡子,不不慢地開口:“實不相瞞,老夫觀此子才思敏捷,穎悟絕倫,若細細教導,將來必定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傳孔圣朱子之絕學,繼諸葛仲達之后履,不世之圣,萬代之表。此等英才,老夫相信二位定然不會任其明珠蒙塵。”

不世之圣?萬代之表?

謝秉風和蕭氏向夏侯瀲,后者的鼻子里淌出一串鼻涕,直流到皮子上,夏侯瀲使勁兒一吸,鼻涕呼嚕一聲沒了蹤影,留下亮晶晶的痕跡。

謝驚瀾和戴圣言都有些不忍直視。

夏侯瀲有些不好意思,厚著臉皮說:“說不定孔夫子十二歲的時候也是個鼻涕蟲呢。”

謝驚瀾低聲道:“孔夫子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會陳俎豆,設禮容了。”

“俎豆是什麼?豆子?好吃嗎?”

謝驚瀾:“……”

戴圣言為多年,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功夫學得出神化,他是從夏侯瀲聳頭耷腦的模樣里瞧出萬世先師的影子,繼續道:“此子乃天生英才,老夫閱人無數,不會有錯,老夫決意收他為徒,若夫人難以割,老夫無法,只好請來知府大人同座一敘,與夫人好生商量一番。”

金陵知府蘇卓是戴圣言的三千弟子之一,素有求賢若之名,找他過來,無異于將夏侯瀲拱手相讓。

這下到蕭氏臉不好了,能仗勢欺人,戴圣言也能倚老賣老。雖有律法在前,夏侯瀲是謝府的仆人,謝府若不肯放手,夏侯瀲無論如何也出不了謝府的大門,但架不住人為先,戴圣言又是天下士子之首,謝府不放人,只會得到一個踐踏英才之名。

雖然這個“英才”一首詩也不會背,一本圣賢書也沒有看過。

“拙荊無狀,老師莫要介意。老師有教無類,柴棚之下得徒,此乃佳話,拙荊豈敢再執意阻攔?”謝秉風轉臉看向蕭氏,“夫人,大清早的,外邊兒天涼,你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蕭氏冷哼一聲,道:“那妾在此恭喜戴先生喜得徒,希他真能如先生所說,文能治國,武能安邦!”

夏侯瀲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想,他不國就不錯了,指他治國,怕是離滅國不遠了。

戴圣言神態自如地微笑:“當然。”

他說的是“當然”而不是“多謝”,蕭氏的臉更黑了。

謝驚瀾的臉差的不行,簡直像一張白紙,夏侯瀲等蕭氏和謝秉風都走了,上手他的臉,果然發燒了。

他的子簡直比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小姐還金貴,夏侯瀲來不及咂舌慨嘆,二話不說就把謝驚瀾背在背上,急急忙忙跟戴圣言道了句謝就沖回秋梧院。戴圣言被晾在了雪地里,一個人哭笑不得。

秋梧院里又是一陣手忙腳,人仰馬翻。

謝驚瀾病得起不來床好幾天,被關了一晚上的夏侯瀲蔫了會兒,沒多久就恢復生龍活虎的模樣。夏侯瀲實,常年習武練刀,打下了不錯的底子,發燒出會兒汗就好了,不像謝驚瀾,活像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讓人心驚跳的。

蓮香看著心疼,忍不住嘟囔:“這個戴先生在哪待著不好,那晚非要歇在蘇大人家里,害的爺剛醒,子還沒有好利索,就爬墻出去找他。真是氣死人了!”

蘭姑姑勸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好在爺現在已經沒事兒了,養養就是了。”

“蓮香姐,你說是爺給我搬的救兵?”夏侯瀲不知從哪冒出來,把蓮香嚇了一大跳。

昨兒夏侯瀲拿到了自己的賣契,他琢磨了好一會兒,沒扔沒燒,到戴圣言那問他能不能把契約給謝驚瀾。戴圣言不置可否,說這是他自己的自由,隨便他如何置。

夏侯瀲便又揣著賣契回來了,路過廚房,正好聽見蓮香嘰嘰咕咕。

他真的沒想到謝驚瀾都病得人事不省了,還能爬起來給他搬救兵去。

蓮香口緩了好一陣,怨氣沖沖地道:“你什麼病,專嚇唬人?可不是嗎,爺知道你被關起來了,急得像個陀螺,我打聽來戴先生在蘇家,爺就翻墻走了,我和蘭姑姑都沒能攔住。大清早的灌了一肚子冷風,不發燒才怪呢。”

夏侯瀲從蓮香手里搶過藥,道:“我去端給他。”

甫一接過手,藥湯的苦味就直往鼻子里鉆,夏侯瀲苦得直咂舌,真是難為謝驚瀾了,喝這麼苦的藥,還一喝就好幾天。夏侯瀲生病其實都沒怎麼喝過藥,一來他娘經常不在山里,他生病了也沒人知道,二來他倍兒棒,熬著熬著就好了。

蓮香不如夏侯瀲敏捷,一晃眼那藥碗就到了夏侯瀲手里,眼睜睜看著他端著藥跑遠了,只能氣恨地跺腳。

輕輕開了門,夏侯瀲先腦袋進去看謝驚瀾醒了沒。

謝驚瀾靠在床沿上,眼睛從書卷堆里抬起來,向賊頭賊腦的夏侯瀲。

“真行,病這樣了還不忘記看書。”

“你也得看,后日老師便要開堂講學了,老師說了,第一堂課考察孟子經義,你知道孟子是誰嗎?”

夏侯瀲眨雙眼,腦袋里從三皇五帝開始搜尋姓孟的人,最后找到一個他覺得還算靠譜的:“孟郊?我聽過他的‘臨行,意恐遲遲歸’。”

謝驚瀾服得五投地,他以為謝驚濤那樣已經算是不學無了,誰知道夏侯瀲更勝一籌,便低頭看書不再理他。

夏侯瀲把藥湯端到謝驚瀾邊,謝驚瀾眼睛一下沒眨,全灌了下去,讓夏侯瀲準備好的餞都沒了用武之地。

謝驚瀾想執起書卷繼續讀書,夏侯瀲按住他的手,沖謝驚瀾眨眨眼,道:“且慢,爺,看我變個戲法唄!”

“不看。”謝驚瀾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哎,很快的,你就瞅一眼唄!”

謝驚瀾拿夏侯瀲沒辦法,嘆了口氣,只好坐著等夏侯瀲開始他的表演。

他先亮了手,示意謝驚瀾自己手里空無一,然后兩手隨意一抓,似隔空捻了什麼東西握在手里,到謝驚瀾鼻子底下。

夏侯瀲笑得燦爛無比,努努,讓謝驚瀾開自己的手。謝驚瀾睨了他一眼,勉為其難地打開夏侯瀲的左手。掌心里是一個被得皺皺的紙團,蔫不拉幾的,寒磣得有些像草紙。

“……”好嫌棄,完全不想理他怎麼辦?

謝驚瀾的手向書卷。

“喂,給個面子,打開看看嘛。”

謝驚瀾猶豫了好一陣才打開紙團,目忽地一滯:“你……給我你的賣契干什麼?”

“在我娘來接我之前,我會一直在這當你的書,所以這張賣契呢,就先放你這兒,你可得幫我好好保管。”

“我才不要,你自己拿著。”

夏侯瀲把賣塞進謝驚瀾手里,道:“麻利地給我收著,我的賣契,別人想要還要不著呢。”

謝驚瀾嘟囔:“嘁,說得自己多稀罕似的。”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把夏侯瀲的賣契收進一個小盒子里,上了鎖,放進箱。做完這一切才回過來打開夏侯瀲的第二個拳頭,里頭是一塊銹跡斑斑的銅錢。

謝驚瀾接過銅錢,道:“這是什麼?看模樣,好像是唐朝的?”

“這是我在山上的一個墳墓里撿的,原本撿了四枚,被我娘拿走了三枚,說給我留著當傳家寶,以后送給我的媳婦兒。”

墳墓里撿的?那得多臟!

謝驚瀾被開水燙了似的扔回給夏侯瀲,道:“你娘缺心眼吧,這玩意兒誰要?你給了人家姑娘,人家姑娘指不定就不要你了。”

夏侯瀲把銅錢塞回到謝驚瀾手里,說道:“你拿著,以后我走了,你想見我的時候,把它放到城里面最高的地方,無論我在哪,只要我活著,就會來見你。”

說這話時,夏侯瀲顯得很鄭重,謝驚瀾從來沒見過夏侯瀲這模樣,他吊兒郎當,走路都沒個正形,現在他沒有嬉皮笑臉,沒有眉弄眼,倒謝驚瀾有些不習慣。

手心里的銅錢還帶著夏侯瀲的溫,他的手常年捂不熱,冬天更是冷得像塊冰,溫溫的銅錢在他掌心里火烤過似的,那熾熱的溫度沿著手臂的經絡一直傳到口。

燙得有點灼人。

他有些怔,結結地開口:“你……”頓了頓,悶聲道,“沒事的,夏侯瀲。娘死了,我習慣了,爹不聞不問,我習慣了,將來你不在我邊,我也能習慣。反正無論發生什麼事,習慣習慣就好了。”

挲著手里的銅板,想了會兒,補充道:“不過,等我以后當了大,我就派人捉了你們老大,到時候你就自由了,再也不用去東西了。”

“好!那小的以后就仰仗爺您了!”

窗外,一雙眼睛不滿地看著屋景,見兩人一左一右并著腦袋看書,不再有了言語,才收回看的目。蓮香著腦袋蹲在窗下,十分不高興的撅了幾把枯草,慢吞吞地踱回后院。

蘭姑姑瞧這模樣,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爺偏心。”蓮香氣哼哼地說道。

“你是說爺偏心小瀲?”蘭姑姑笑了。

“可不是,那小子才來多久啊,爺現在天天膩著他。今兒那臭小子送了爺一個不知道哪里撿來的銅板,爺當寶似的收著,我前些日子送了爺一個荷包,都沒見他這麼寶貝。”

“那也難怪。”蘭姑姑倒了杯熱水,塞到蓮香手里給暖手,“小瀲沒來的時候,咱們吶,只知道讓爺躲著,藏著,不能行差踏錯,免得給正院落下把柄。我呀,老了,不頂用,只知道洗服做飯掃地,爺想讀書,我又不識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可小瀲一來,不僅幫爺找來了書,還幫爺拜戴先生為師,爺這日子總算有了指。小瀲不僅護著爺,還拼命實現爺的愿,就算差點兒丟了命也不顧。蓮香,你能這樣嗎?”

“我……可是……可是那個小子害的罰。”

“唉,不管小瀲在不在,爺都是要罰的。爺的子,不可能甘于欺凌,蕭夫人的脾氣,也絕不可能放過爺。”蘭姑姑搖頭道,“而且,咱們都是婦道人家,小瀲是男孩兒,爺長這麼大,還沒有過朋友呢。”

蓮香垂頭,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圈,不不愿地說道:“好吧。那我就不跟那個小子計較了。”

“這就是嘛,你是孩兒,小瀲是男孩兒,爺再喜歡他,也不能越過你去。”蘭姑姑笑瞇瞇地道。

蘭姑姑話有玄機,蓮香心知肚明,臉這才好了些。

“對了,你荷包是給爺用作什麼的?”

蓮香道:“爺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收集花瓣兒的習慣,原先都夾在書里,得扁扁的還不肯丟,我把它們做了干花,收在荷包里,也好保存不是。”

“那些花瓣兒都是小瀲撿來的,蓮香,你費這番工夫,是為小瀲做嫁呀。”

“……”蓮香差點沒吐出一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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