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第11章 木葉蕭

最冷的時候過去了,天漸漸轉暖,偶爾能聽見鳥啼了。戴圣言玩心大起,帶著謝驚瀾和夏侯瀲滿城轉,學堂今日設在夫子廟,明日設在石頭城,后日又改在了烏巷。

謝驚瀾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難得的清明郊外踏青沒去過幾回,中元節沿河放花燈更沒有他的份。如今被戴圣言帶著四跑,短短幾日飽覽了金陵的湖,往日心中的霾頓時一掃而空,心明麗不

有戴圣言護著,再加上夏侯瀲那個日嘻嘻哈哈的常伴側,謝驚瀾開朗了不。戴圣言看在眼里,甚是欣

話說回來,夏侯瀲此人著實有毒,謝驚瀾前日忽然發覺自己讀書寫字之時也開始抖了,這把他嚇得不輕,忙糾正習,行走坐臥不注意起來,生怕變得像夏侯瀲那樣沒個正經。

至于夏侯瀲,戴圣言此舉正得他心意。他屁天生和板凳有仇,永遠待不住,剛坐下就又是尿急又是口,后面直接不見了蹤影。

饒是戴圣言這般好的子也看不下去了,無奈道:“小瀲吶,你總得給我點面子吧。我這海口已經夸下了,這幾日頻頻收到友人書信,祝賀我喜得神徒,還說要拜讀你的文章,你讓我如何是好?”

“我這狗爬的字哪得了人眼,要不您把爺的文章寄出去,就說是我寫的得了。過些時日,您便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再寫個‘傷仲永’給大伙兒看看,我也就不用再裝神了。”

戴圣言哭笑不得,道:“,主意你都出好了,我照辦便是。”

這日戴圣言帶二人到了追月樓。追月樓甚高,舉目去,房屋街道星羅棋布,高聳的城墻包圍四周,更遠是云霧繚繞的黛遠山。謝驚瀾雖不曾到過泰山,此刻也有了“登泰山而小天下”之

可是追月樓臨街,在最為繁華的市井中央,人聲鼎沸,販夫走卒踵,謝驚瀾皺眉道:“此地嘈雜,如何靜心讀書?”

戴圣言反問:“今日講‘國風’,不至市井人家一游,如何知曉國中之風?”

謝驚瀾木著臉想道,這老頭子真的不是自己想到外面玩兒,又不好意思撇下他這個徒弟不管嗎?

不是很樂意地接了戴圣言的理論,剛想讓夏侯瀲磨墨侍筆,轉頭一瞧,凳子已經空了。

唉,算了,他對夏侯瀲已經沒有指了。

臨近正午,戴圣言要講的都講完了。二人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也沒等到夏侯瀲的蹤影,戴圣言搖頭道:“看來小瀲已經對老夫的鬼故事已經失去興趣了。”

謝驚瀾著頭皮幫夏侯瀲說話:“他生貪玩好,先生莫怪。”

“哈哈哈,這是自然。可惜咯,今兒為師要講的故事可比從前的彩百倍,小瀲不聽是他的憾。”

謝驚瀾起了興致:“哦?”

戴圣言胡須,卻不急著說他的遭遇,而是問道:

“驚瀾,你可曾聽過‘七葉伽藍’?”

木葉搖落多時,周遭只剩下禿禿的樹枝。樹枝掩映間,青屋瓦層層疊疊,遠遠去像石斑魚背上的魚麟。夏侯瀲習慣走高,一會兒懸在斗拱上去,一會兒在屋瓦間奔跑跳躍,偶有路人看到夏侯瀲猴子似的影,想呵斥他下來,轉眼間夏侯瀲已經消失在屋瓦馬墻之間。

夏侯瀲爬得累了,攀上一棵老槐樹,掏出懷里的糕點,準備好生歇息一番。

槐樹下邊兒靠著一個院子,禿又繁的樹枝橫在院子上空。院子里只有一間小瓦房,窗門閉,似乎無人居住。

正往里塞了兩口,柴門被一個人推開。來人穿著黑的曳撒,他踩過槐樹枝椏在地上的影子,在院子中間停住。夏侯瀲只能瞧見他的后背,上面繡著張牙舞爪的飛魚,目如銅鈴,獠牙畢現。

東廠番子?夏侯瀲心生疑竇。

那人朝四周了一圈,朝著空氣說道:“公公有令,誅殺謝秉風,一旦見到人頭,黃金三百兩,如數奉上。”

“謝秉風”三個字像一道驚雷響在夏侯瀲耳邊,糕點卡在嚨,他差點咳出聲,他用力捂住,慢慢把糕點咽下。

屋檐下閃現出一抹黑的袍裾,夏侯瀲聽見一個怪異的聲音,像毒蛇吐信,又像刀鋸琴弦,沙啞難聽:“伽藍的規矩,先結善緣,后得善果。”

伽藍!夏侯瀲陡然一驚。

“三百兩不是小數目,公公如何知道你們能夠順利得手?”

“我們是修羅惡鬼,是佛祖手里的屠刀,惡鬼索命,誰能逃?你不信神佛,自當信鬼怪吧。”

“先付一百兩定金,你們得手了,再給兩百兩。”

“你去寺廟祈愿,也能如此討價還價嗎?”

番子冷笑不止:“你真當自己是佛陀不?公公找你們辦事兒是你們的福分。你們已經被錦衛盯上了,若東廠從旁協助,難保你們還能像今日這般逍遙自在。”

人做了個安手勢,道:“我從未說過我是佛陀。伽藍的佛陀只有住持,他弒心佛陀,我們都是他驅使的鬼怪。”他勾起一抹嘲諷的笑,繼續道,“錦衛抓到的是什麼人,你我都心里有數,你們東廠的能耐怕還比不上錦衛吧。”

番子的神變了變,冷哼道:“那好,把你的佛陀出來跟我說話。”

人搖頭笑道:“住持高高在上,如何能沾染俗世的塵埃呢?我的時間有限,我數三下,買賣做不,我就要走了。”

不待番子說話,黑人薄輕啟,數出了第一個數字:“一。”

番子角微,神忿忿。

人慢悠悠數了第二下:“二。”

番子按在刀柄上的手,似要開口。

“三。”黑人嘆了口氣,“很憾。”

“慢著。”番子道,“明日午時三刻,來東城門,黃金三百兩會放在出城的棺材里。”

人微笑道:“你的愿,伽藍聽見了。”

話音剛落,一陣大風忽然吹過,夏侯瀲懷里的糕點盡數吹翻,糕屑洋洋灑灑吹了那番子滿頭滿臉。夏侯瀲大驚失,站起來往上爬,番子大喝一聲,朝夏侯瀲擲出鐵爪。

夏侯瀲躲閃不及,被鐵爪抓住左肩,剎那間利爪抓破皮,鮮立即爭先恐后地涌出,鉆心的疼。番子拉繩回收,夏侯瀲瞬時子騰空,破口袋一般翻倒在地上。

他回看黑人,那人安安穩穩站在屋檐底下,兜帽遮住頭臉,只出蒼白的下沒有出手的意思。

恐懼上心頭,仿佛有霜沿著脊背生長,夏侯瀲腦子里只有一個字:“逃”!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當一個刺客究竟意味著什麼。不是手起刀落,不是追魂索命,而是與死亡如影隨形。

掙扎著站起,卻無力掙鐵爪的束縛,那番子拔出繡春刀,朝夏侯瀲走過來。夏侯瀲咬著牙,抬起右手,袖中利箭破空而出。

忽然,一柄薄如蟬翼、銀亮如水的短刃后發先至,先是削斷袖箭,然后直朝夏侯瀲的膛而去。

短刃刺破夏侯瀲膛的皮,他清晰的到刀尖冰冷的溫度,溫熱的鮮汩汩涌出。然而,刀刃沒有更進一步,反而回了刀柄。

夏侯瀲從善如流,握住口的刀柄癱倒在地,咬破舌頭用力吐了幾口脖子瞪眼不彈了,裝死裝得出神化。

“讓您見笑了,這是伽藍的小鬼,怕是在這吃糕點,剛好撞見了咱們的買賣。”黑人歉意地微笑,“但規矩如鐵,我已經將他置了,不知閣下是否滿意?”

“伽藍真是好家法,自己人也能下得去手,還是個都沒長齊的小娃兒。我當然滿意,滿意的不得了。”番子皮笑不笑,他看了眼滿地的點心屑子,確實沒哪個蟊賊聽還帶著糕點的,只不過此事事關重大,他思量片刻,說道,“出了這檔子事兒,這買賣還是算了,明日你不必等了。”

人頷首。

番子推門走了,夏侯瀲等了會兒,確定人真的走了,才從地上爬起來。

人拉下兜帽,出清秀的面容。

秋葉一臉憂愁地看著夏侯瀲,道:“你這倒霉孩子,讓我說你什麼好?”

夏侯瀲弱弱地說道:“我不是故意的……”

秋葉把夏侯瀲抱回屋子,給他包扎傷口,細細叮囑道:“今天這事兒你知我知,莫讓第三人知曉。你壞了大事,伽藍一下損失了三百兩黃金,住持原本還想修繕一下山上的廟宇,給大伙兒改善改善食宿。他要知道這事兒,準把你捆回山上挨鞭子。”

說到方才的事兒,夏侯瀲掙扎著坐起來,說道:“秋大哥,你們要殺謝秉風?”

秋葉看了夏侯瀲一眼,那一眼不似平日里的溫良,暗含不近人的嚴厲,讓夏侯瀲把剩下的話吞回了嚨。

“小瀲吶,我以為你看起來沒個正形,心里這桿秤還是有的。強橫如你娘親,尚且要對伽藍規條恭恭敬敬。記好了,諸事莫問,殺人無。”

夏侯瀲低了頭,答道::“……是。”

秋葉繼續幫他纏繃帶,話鋒一轉,說道:“我這秋水也是家傳的,你考慮考慮,若是拜我為師,我把秋水也傳給你。”

夏侯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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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葉伽藍?那不是府通緝的江湖黨麼?聽說前些日子錦衛抓到了不伽藍刺客。”

戴圣言搖頭笑道:“那些都是竊了別人名頭作的小魚小蝦,伽藍刺客于江湖市井,甚至朝堂宮闈,哪有那麼容易抓到?錦衛不過是為了好差,將錯就錯罷了。”

謝驚瀾見戴圣言說的頭頭是道,會意道:“先生見過伽藍刺客?”

戴圣言目放遠,著窗外疊疊重樓:“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兒了。”

那是十二年前,戴圣言外放江州知府,按照慣例,上任之后,得先去拜見在江州就藩的藩王。在江州的那個藩王是個有名的浪子,那時品評人的風氣較今日尤為甚,孝子賢孫神英才四扎堆,就傳出哪鄉哪縣哪個山旮瘩里冒出個風流人

而這藩王憑著吃喝玩樂的本事名揚天下,在眾多名士賢才中穎而出,也算是不容易了。

他太過荒唐,王府是酒池林,就連痰盂也是舌,以至于百姓都他喜樂王爺,原來的封號到漸漸被忘了。

戴圣言行走場多年,是個見識過大風大浪的老人了,饒是如此也不由得對這個喜樂王爺瞠目結舌。

只不過讓他驚訝的不是喜樂王的奢侈程度,而是此人碩至極,如同一座小小的山,戴圣言上前敬酒的時候不自覺和他保持三步的距離,畢竟若是王爺殿下一個沒站穩,戴圣言就要一個剛上任一天就被餅的笑話了。

酒過三巡,喜樂王先發話了:“我聽說戴大人鰥居多年,想必是一直沒尋到一個可意的人兒,小王這兒如云,環燕瘦,要什麼樣的有什麼樣的,你若是看上誰,直接帶走,算是小王的一點拳拳心意。”

戴圣言道:“亡妻雖然早故,然下無時無刻不掛心想念,亡妻之也從不離。殿下的好意下心領了,只是下尚無續弦之意,還殿下見諒。”

喜樂王顯然沒信戴圣言的話,小聲道:“這兒沒別人,先生不必見外。你妻子早逝,只怕你還未能嘗到人真正的滋味。”

喜樂王神一笑,兩團堆上臉頰,本來就小的兩眼瞇兩道似用針尖劃出來的。戴圣言心里一跳,覺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樂聲飄然而起,兩列歌姬捧著鐵琵琶魚貫而。歌姬僅僅穿著一縷薄紗,鐵琵琶剛好擋住前重要部位,出白,燭流淌在們的之上,仿佛澤流轉的羊脂白玉。

歌姬翩然起舞,裊裊仙樂流水一般從們晶瑩得幾乎明的指間流出。這些歌姬自小長在王府,由教習專門指導,一顰一笑,一舉一皆恰到好地嫵人。

戴圣言差點沒能自雙目。

他厭倦了朝堂上的爾虞我詐,自請外放,旁人都當他腦子被驢踢了,放著京里的榮華富貴不要,跑到這苦竹叢生的江州來。他自詡清高,笑別人看不穿,自己收拾停當,馬不停蹄地到了這江州,想安生過清閑日子。

沒想到一個喜樂王就讓他后悔不迭,恨不得即刻打道回府,跟京里的那幫老不死繼續日復一日的掐架對罵。

他蒙住眼,苦哈哈地說道:“殿下有所不知,下過了不之年,大不如前,早已不能……人事了。”

為了保住自己的清譽,他只好出此下策,只盼喜樂王能放他一馬。

喜樂王恍然大悟,出痛惜又憾的表,道:“怎會如此,小王不知竟有此事,犯了大人的忌諱,大人可千萬不要責怪小王。快快快,你們都下去,別在大人眼前晃悠!”

戴圣言松了一口氣,拱手想要告辭,喜樂王又道:“雖則沒法兒親嘗人恩,卻還有別的法子。”

“……下看還是算了吧,修不失為一種趣味。”

喜樂王只當戴圣言還端著架子,不肯出真,拍手道:“把本王的香酒取過來!”

仆人端上來一壺酒,喜樂王親自為戴圣言斟了一杯。那酒壺剛一取出塞子,霎時間醇香四溢,聞這酒香戴圣言便已經醉了一遭。

不自地端起杯子,戴圣言嘆道:“果然好酒,不知此酒何名?”

“此酒名曰‘骨香’。”喜樂王得意地笑道,“你可知本王是如何釀出此等醇香酒的?”

“斗膽請教殿下。”

“尋常的酒都是春天釀造,獨獨本王的酒要冬天釀。冬日里天冷,酒沒法發酵,本王便命人以溫酒。這人選也有講究,得芳齡十七八的絕,每日抱著酒缸睡。這麼釀出的酒才夠香夠醇,大人不妨仔細品品,看是不是有香。”

戴圣言聽了瞠目結舌,忍無可忍,道:“殿下盛恩,下無福消,下子不適,不能久陪,告辭!”

“哎!好好的,怎麼就要走了呢?”

戴圣言起便走,方站起,恍惚間似乎看到前方帷幔之中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驚鴻一瞥間,他沒能看清全部,只那冰冷的眸深深烙在心底。

他嚇了一大跳,再定睛一看,卻又什麼都沒有了。

喜樂王聒噪的聲音再次響起:“戴大人,本王還有好些寶貝沒給你瞧呢。一個人樂著實無趣,前任知府莫知年是個八子打不出一個屁的鋸葫蘆,你怎麼也如此不解風?”

還有“寶貝”!?

戴圣言聽了就怕,連忙往外走。

喜樂王氣吁吁地追出來,沒想到他一個坐著都費勁兒的大胖子,邁著小碎步跑出來還快,戴圣言提起袍子往外頭跑,生怕被他追上。

沉沉,四下燈火飄忽。一列仆人們追在二人的后,不停大:“王爺,您慢點兒!”隊列的最末尾,有人想要跟著喊幾聲,后忽然被,疑地轉過,眼前弧一閃,間霎時間多了一道痕。手中的燈籠啪嗒一聲落在地上,火燭掉了出來,幽幽燃起了一片火。

前面的幾人聽到聲響,方轉過,一道殘影迅速掠過幾人側,不過一瞬間的工夫,幾人都沒有了聲息。最前方那個仆役還在不辭辛苦地追,直追到氣吁吁也沒能趕上。他撐著腰了幾口大氣,突然發現后的人都不見了。

“咦,人呢?”四周寂靜漆黑,只有手里一方燈火,他背靠著冰冷的磚墻,心里忽然有一忐忑。

往回走了幾步,前忽然一痛,他低下頭,瞧見一寸染的利刃從出。

前方幾百步,喜樂王抹了把頭上的汗,罵道:“你這人,真是不知好歹!”

“殿下何必苦苦相?下明日就上書請辭,歸鄉種田還不嗎!”戴圣言怒道。

“你!你!本王備下盛宴,你卻不領!你把本王的面子往哪擱?”

“您擱哪擱哪,反正別擱在下這!”

喜樂王氣得眼前一黑,順了好幾下才平復過來:“罷了罷了,不識趣的東西,本王不跟你這種蠢人計較。”扭過頭,對后邊追上來的仆役說道,“你過來,扶本王回府,哎喲,可累死本王了。”

那仆役站在墻那頭的影里,半晌沒有彈。

喜樂王怒了,道:“聽不懂人話?麻利的過來扶著!”

那人低低笑了起來,他從腰間了什麼東西出來,凜冽的芒晃過來,戴圣言和喜樂王下意識地抬手擋住。

這是什麼?這麼亮。

難道是……

戴圣言猛地反應過來,那是刀,那個人在拔刀!

他不是王府的仆役,是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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