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天井里月灑落一地。

一豆孤燈下，謝驚瀾合上一本新出的八選錄，閉上酸的雙眼，喊了聲：“夏侯瀲，倒茶。”

話說出口才反應過來夏侯瀲已經回家了。滿院風聲蕭蕭，遠遠的傳來幾聲狗吠，風景依舊，只是了夏侯瀲的吵吵嚷嚷。明明僅僅了一個人，他卻覺得好像整個院子都空了，整個謝府都沒有了活氣。

謝秉風現如今徹底不搭理他了，蕭氏的疹子剛剛好，還在屋子里修養，沒時間折騰他。他好不容易又有了輕松的日子，依舊每日到戴圣言的宅院里聽學，回了家便在藏書樓坐到深夜。蘭姑姑老了，沒法兒跟著他一起熬，他又不慣別人伺候，便自己一個人守著一盞燈火一卷書，茶涼了都不自知。

他提起筆來，打算練練字。筆落在紙上，不自覺就了一個“瀲”字。他想起夏侯瀲不堪目的書法，不知道那個家伙回山上去了還會練字嗎？

困得了，他收拾好筆墨，熄了燈走出來。晚上風涼，狗吠近了些，極響亮的了幾聲又戛然而止了。謝驚瀾有點擔心外面的狗會不會躥進府里，舉著燈籠小心地走在黑暗的小徑上。

似乎有哪個庭院忽然沸水一樣起來，謝驚瀾仰著頭，側耳聽吵架似的喧鬧地傳來。秋梧院外面的事兒向來和他沒有干系，他沒有多管，繼續往前走。忽然間，一只手從后面過來捂住他的，燈籠“啪”地掉在地上，他被強行拉進了一個漆黑的屋子。

他卯足了勁反抗，對方生生挨了幾拳，氣道：“別打了別打了！是我！”

“夏侯瀲！”謝驚瀾驚訝地停下作，看著黑暗里近在咫尺的人影，“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好不容易適應了屋子里的黑暗，他這才發現夏侯瀲臉上戴著一塊白面，穿一襲黑，勾勒出他上薄薄的。謝驚瀾的心里浮起不祥的預。

夏侯瀲瘋了一般剝自己的服，道：“服，快。”

“你干嘛！你到底要干什麼！”謝驚瀾目瞪口呆地看著夏侯瀲，“你把話給我說明白！”

“快沒時間了！”夏侯瀲見他不彈，上手剝他的服，遭到他的劇烈反抗，“伽藍要滅你滿門，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頭上好像落下一個焦雷，謝驚瀾揪住夏侯瀲的領，不可置信地說道：“你說什麼！？”

仿佛為了印證夏侯瀲的話，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夏侯瀲捂住謝驚瀾的，兩個人膽戰心驚地蹲在門邊上。門外有人在無助地哭泣求饒，聲音很悉，似乎是哪個院子里的仆役。一道凜冽的刀閃過，慘聲凄厲地響起，門上糊的紙霎時間被濺上了黑的滴，像一束橫斜的梅花，謝驚瀾的瞳孔驀然小。

門外的刺客沒有發現屋子里的二人，提著刀走了。謝驚瀾轉過頭，扳著夏侯瀲的肩膀問道：“你不是說你們的目標是謝秉風嗎？為什麼要滅謝家滿門！為什麼！”

“我……”夏侯瀲抖著，緩了會兒才道，“你爹他……”

“等等，蘭姑姑還在秋梧院，我要去救姑姑！”謝驚瀾如夢初醒一般，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去開門，被夏侯瀲一把抱住腰。

“別去了，來不及了！秋梧院靠近小門，刺客就是從那里進來的！若非藏書樓離得遠，我也趕不到他們前面過來救你！”

遠的哀嚎聲越來越清晰可聞，窗戶紙上映出影影綽綽的奔跑的人影。謝驚瀾發著狠推夏侯瀲，道：“不行，我要去救！夏侯瀲，你這個混蛋！你松開我！”夏侯瀲仍舊抱著他不放，謝驚瀾抓住夏侯瀲的領，照著臉給了他一拳，夏侯瀲被打得一個倒仰摔倒在地，臉上頓時青紫了一塊。

謝驚瀾扭頭就跑，夏侯瀲從后面追上來，扯著他的領把他按在墻上，嘶吼道：“謝驚瀾！你給我冷靜！你去只能送死你聽到沒有！”

“你放開我！夏侯瀲，你難道放著姑姑不管嗎！”

夏侯瀲紅著眼睛看著他，道：“你他娘的以為我想姑姑死嗎！我只救得了你！只有你！”他的手幾乎要嵌進謝驚瀾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今天來了多刺客！整整二十個！大門后門都守了刺客，沒人能逃出去。秋梧院離后門最近，蘭姑姑已經死了！”

謝驚瀾的腦子一片空白，一切都仿佛在做夢，他明明還在秉燭夜讀，明明還提著燈籠要回去睡覺，為什麼突然夏侯瀲就出現了？為什麼突然刺客就出現了？

他會不會還在做夢？謝驚瀾懵懵懂懂地抬起頭，手去開窗子，或許一切都是做夢也說不定。夏侯瀲握住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爺，你聽著。你把我的服換上，戴上我的面，從這里出去，不要回頭，不要害怕，走小門出去。有人問你話也不要理，只管走出去，聽到沒？”

夏侯瀲的手心燙得嚇人，像握了一團火焰，謝驚瀾到他的抖，抬起眼看他，只見他早已滿頭大汗，睫上沾的不知道是淚珠還是汗水。夏侯瀲又問了一遍：“聽到沒！”

謝驚瀾使勁搖著頭，道：“我要去找老師，去都督府，讓他們派兵過來！”

“沒有用的！”夏侯瀲道，“你去找戴先生只會給他惹禍上！至于軍隊，你本請不到！”

“為什麼！”

“因為要殺你們的是魏德，當朝司禮監掌印魏德！”夏侯瀲盯著謝驚瀾的雙眼，道，“應天府都督是他的義子，你過去求援，只會被殺人滅口！”

謝驚瀾蠕著，腦子里一片狼藉，他捂住臉，道：“還有什麼辦法，還有什麼辦法！”平日里讀的四書五經都了廢，一點用場也派不上，他痛苦地抓著頭發，聽著外面的哀嚎、呼救和吶喊織一片。

不知哪里起了火，屋子被遠的火照得蒙蒙亮，有人奪路狂奔，里大喊：“救命啊！有刺客！”聲音沒有持續多久就戛然而止，那人的子破布麻袋一般倒在地上，出后雙手握刀的刺客。所有刺客都穿著一襲黑，銀面流淌著溶溶月，他們提著沾著鮮的長刀，像一只只潛行的梟鳥。

“快換上我的服！”夏侯瀲從遞給他一把破爛的短刀，又從懷里掏出一個荷包，道，“這刀給你防，荷包里有一對耳環，能當點銀子，你姑且拿著。記住，出去以后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告訴別人你謝驚瀾。”

“我能去哪？”謝驚瀾看著夏侯瀲，影沉沉的雙眼沒有亮，“你告訴我，我能去哪？”他猛地撲到夏侯瀲上，掐著他的脖子怒吼道：“夏侯瀲，是不是打從你進謝府起便打上了滅謝家滿門的主意！你們早就計劃好了對不對！你在謝府里做什麼？什麼你娘會來接你，什麼小，你們都是騙人的！”

夏侯瀲把謝驚瀾推到地上，道：“是！我是騙了你！我不是什麼小！但是害死謝家滿門的不是別人，是謝秉風自己！他令闔府上下背彈劾魏德的奏章，魏德惱怒，才要你們所有人的命！”

謝驚瀾瞪著眼睛看著夏侯瀲，眼中滿是。忽然，似有人慢慢接近門口，兩人陡然一驚。

一個刺客用刀推開門緩緩走了進來，騭地逡巡漆黑的小屋。夏侯瀲和謝驚瀾藏在簸箕和木桶的后面，出兩雙驚恐的雙眼。刺客穿行在架子之間，用刀挑著雜，他閑庭信步一般慢慢靠近，只要轉過最后一個架子，就會來到二人的跟前。

夏侯瀲看了眼謝驚瀾，戴上面，忽然爬出去。刺客聽到聲響，驀地轉過。

“是我。”夏侯瀲道。

“臭小子，在這干什麼玩意兒？”刺客惻惻地開口，臉上神不懷好意。

“老子撒個尿不行嗎？”夏侯瀲裝模做樣整著服。

“哼。”刺客不屑地笑了聲，“怕是嚇破了膽，藏著不敢出來吧。”

夏侯瀲別過頭，做出被揭穿的憤模樣。

“沒膽的孬種，好好藏著吧，別嚇破了膽子，丟你娘的臉。”刺客用刀鞘在夏侯瀲的臉上拍了拍，大笑著走出門。

刺客走遠了，謝驚瀾從后面爬出來。

夏侯瀲低頭自己的服，低聲說道：“快換服吧。”

“你不是說你娘是數一數二的大拿，你的地位很高，旁人都不敢惹你嗎？”謝驚瀾看著夏侯瀲，道，“那個人怎麼這樣對你？”

夏侯瀲撓了撓頭，他以前好像是這麼對謝驚瀾吹過牛來著。牛皮被揭破，他也不覺得窘迫，只把服塞進謝驚瀾懷里，催促道：“別管那麼多了，爺，快換服吧。”

“你呢，你會怎麼樣？”謝驚瀾執拗地問道，“你把我放跑了，你會怎麼樣？”

“都說了別管那麼多了！”夏侯瀲煩躁地抓頭發，一把抓住謝驚瀾，剝他的服，“你留在這必死無疑，我不會死，就這麼簡單！麻利的給老子把服換上，不要回頭，不要發抖，不要說話！不要讓別人發現你是謝驚瀾！”

謝驚瀾沉默地看著他，半晌，垂著腦袋自己把服換好。

“爺，外面的世道不太平，你……照顧好自己。”夏侯瀲按著謝驚瀾的肩膀，道，“記住，不要回頭，不要說話。”然后他打開門，把謝驚瀾推了出去，連反悔的機會都不給他，迅速關上了門。

黑夜沉沉，階梯下面躺了一已經冷了的尸，空的大眼瞪著謝驚瀾，仿佛還殘存著未散的仇恨。樹影深深，似乎每個影里都藏了未知的危險，謝驚瀾著腰間的刀鞘，冰冷刺激著他的神經，他向著危機四伏的黑夜，邁出不知前路的一步。

幽森的路長得沒有盡頭，要到小門，他要經過一個花園兩個院子。他盡力走荒無人跡的小路，盡力忽視耳邊越來越清晰的慘和哀嚎，雙好像灌滿了鉛，每走一步都要竭盡全力。好不容易走到花園了，回廊曲曲折折，像一個永無盡頭的迷宮，燈籠不知道被誰熄滅了，目力所及之皆是影影綽綽的山林樹石。

一之地以外有個干井，有個刺客從樹上落下，朝井口張了一眼，井里立刻傳出驚恐的喊，刺客舉起右手，三發袖箭沒井口，黑黝黝的井頓時沒了聲息。謝驚瀾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強打起神，繼續目不斜視地朝前走。

余里他看見那個刺客扭頭盯著他，指尖旋轉著銀亮如水的刀。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個刺客，一步一步穩穩地走著。

過一個門的時候，他忽然間聽見一個悉的喊。

“爺！三爺！你在哪！”

他驀地抬起眼，蘭姑姑跌跌撞撞地爬上臺階，上沾滿了。他想跑過去，蘭姑姑看見他的面和黑，大驚失地尖起來，扭頭就往另一頭跑，他出手，想要住蘭姑姑，正在這時，一支箭攜著破風之勢在他的耳邊呼嘯而過。

那一瞬間，腦子仿佛被什麼東西黏住一般，思緒和作都運轉得很慢很慢，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支箭經過他的眼前，箭上的花紋華流轉。

箭極慢極慢地沒蘭姑姑的后心，漣漪一樣的紅圈在的后背擴散，蘭姑姑慘一聲，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

“這一邊的都清理完了？”

“完了，去老段那邊看看吧。”

刺客飛奔而過，撞了他的肩膀一下。謝驚瀾仿佛沒有知覺的木偶一般，呆愣在原地。蘭姑姑的下流著漆黑的，像宣紙上的墨跡一圈一圈地暈染開。余里，那個指尖旋著銀刃的刺客又出現了，他站在樹影下，沉默地看著謝驚瀾。

“夏侯瀲，”他開口了，聲音像清泉流淌，“你在做什麼？”

恐懼如霜一樣在心頭滋生，他的子不可抑制地輕輕抖。

不要回頭。不要發抖。不要害怕。

謝驚瀾握拳頭，邁著沉重的步子經過蘭姑姑的尸。濃重的腥味撲面而來，腥得他想要嘔吐，他咬牙關，在蘭姑姑的尸前走過。面下眼淚奪眶而出，在他拐過轉角的瞬間從下上滴落。

到了。到了。他看到門了。謝驚瀾忍住狂奔的沖，一步一步走前去，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有一個刺客正在巷子里跳房子，長刀靠在墻邊。

他看到謝驚瀾，停了下來。那目像一塊冰，謝驚瀾僵地轉過，朝另一邊巷口走去。

一步，一步，在一步。馬上就要到拐角了，馬上就要離開那個刺客的視野了。

“喂，你去哪？”后，那個刺客突然問道。

謝驚瀾僵住了。

“梆子聲沒響，按規矩是不能走的。”

“……”

“喂，你啞嗎？”

他該怎麼回答？不對，不能說話，聲音會泄他的份。謝驚瀾瘋狂地思考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卻無計可施。

“讓他回去吧，第一次跟著出來，該是嚇壞了。”另一個聲音忽然出現，謝驚瀾轉過，看到那個手握銀刃的刺客。

月下，他的眼神溫潤如水。

“嘁，膽小鬼。”跳房子的刺客嗤了聲。

謝驚瀾扶著墻壁，拐過了拐角，走了幾步，然后奪路狂奔。謝府離他越來越遠，與火的噩夢卻如影隨形。蘭姑姑沾滿鮮的尸仿佛就在眼前，他睜眼閉眼都是蘭姑姑破敗的軀。

明明之前還哭著喊著要去救蘭姑姑，直面刺客的時候卻嚇破了膽。他是個懦夫，他是個懦夫！一個石頭絆倒了他的腳，他狠狠地摔倒在地，頭臉和手都磨出了傷口。他趴著地上，用力捶著地面，直到拳頭鮮淋漓，臟污的土地上布滿痕。

捶到手酸了，他爬起來，靠著墻坐著。大街上空空，屋檐下掛的燈籠像漂浮在空中的磷火。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無家可歸，更無可去。他從未離開過謝府，一個小小的金陵城對他來說就是整個世界。現在他該去哪？該找誰投奔？戴先生嗎？不行，他離得太近，找上他會給他招來禍端。他還有什麼親戚？沒有，他沒有母族可以依靠，更不知道有沒有什麼遠房親戚。他像失了家的雛鳥，在霜風中張皇失措。

對了，魏德，那個混蛋，是他指使七葉伽藍滅謝家滿門。他忽然有了方向，像在大海漂浮之時抓到一截枯木，一旦抓住了就不松手。他要復仇，不管是魏德還是七葉伽藍，他要他們死無葬之地！

謝驚瀾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向了無盡的長夜。他知道，謝府小爺謝驚瀾已經死在了這個深夜，從今以后，他將作為一只鬼魂繼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