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嗶剝地響了聲，地上的炭火哧哧地燒著。沈玦指尖泛青，腦子里雜如麻。

另一邊，夏侯瀲卻不慌不忙，低低應了一聲：“遵命。”

四雙眼睛黏在他上，他頂著灼人的目，手拉下被子出潔的肩膀。那肩膀上一傷痕也沒有，只有些凹凸不平，眾人離得遠，燭火昏暗，沒有人看見他肩膀上的異樣。

衛士打消了疑慮，對沈玦道：“卑職執意查驗也是為了搜查刺客，還公公莫怪，兩位公公好生休息，我們這就走了。”

沈玦將幾人送出宮外，方長舒了一口氣。

不知夏侯瀲用了什麼法子，竟然把那麼深的傷變沒了。沈玦忙跑回屋子，見夏侯瀲發著抖，肩膀上早已紅一片，而他竟在自己肩膀上緩緩撕開一張皮，像蛇從自己的老皮里蛻出來，傷口在撕扯之下被扯得更大，頓時如泉涌。

“你在做什麼！”沈玦大驚失，忙走過來，細看這下才發現原來那張皮是一張假皮，方才夏侯瀲就是用它瞞過了金吾衛的眼睛。

“幫我把皮撕了。”夏侯瀲滿頭大汗，咬著牙關，他此刻只覺得半邊子都要廢了。

沈玦接過手，道：“我一鼓作氣撕下來，你忍住。”

夏侯瀲把襟塞進里，閉著眼點了點頭。

沈玦按著他的皮，一發狠，將那塊假皮撕了下來，夏侯瀲抖如篩糠，幾乎痛暈過去。

“取針來，把我的傷口起來。”夏侯瀲強撐著子，氣若游地說道。

“我不是大夫，從未過傷口，又沒有羊腸線，若作不當，會要了你的命！”沈玦咬著牙道。

“沒法子了，爺，你不我也會死的，你就當繡花服，把傷口上就完了，服總過吧。”

“夏侯瀲！”

“我信你，吧。”夏侯瀲看著他，眸堅定。

夏侯瀲從來都是這樣，他的信任來得莫名其妙，要做什麼從來不計后果，生或死從來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青閣拜師之時是如此，謝府滅門之時是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為什麼他能如此漠視生死？他難道不曾害怕過嗎？

沈玦看著他，目沉郁，緩緩答道：“好。”

他取來針線，將銀針放在燭火里燒了燒，他將夏侯瀲的傷口清理干凈，對著那猙獰的裂比了比針，說道：“我要開始了。”

夏侯瀲再次把襟塞進，點了點頭。

沈玦對著他的后背，看見他背上縱橫錯的鞭痕，猶如一條條蜈蚣橫亙在古銅的上，目驚心。

他是什麼時候為刺客的？這樣的死地，他經歷過幾回？

沈玦定了定神，將銀針刺夏侯瀲的皮，夏侯瀲渾一，沈玦沉聲道：“別。”

炭火哧哧，屋里頭悶熱異常，沈玦和夏侯瀲都汗流如雨。夏侯瀲的手指幾乎在床上掐出五個指窩，疼到最后他到肩膀已經失去了知覺，那痛漸漸遠去，視野里的什仿佛蒸騰出了波浪和熱氣，搖搖晃晃，模模糊糊。五變得遲鈍無比，所有聲音仿佛都若若現，零蟲在一千重門外凄切地振翅，金吾衛的兵甲在千座宮殿之外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他的思緒忽然飄得很遠，他想起兩年前他滿背是傷，趴在山上木屋的小床上聽滿山的松濤，山寺的鐘聲日復一日地敲響，像在招引遠方的幽魂。他想起娘親領著他走山寺，弒心佛陀站在層階之上，將通漆黑的長刀“靜鐵”在他的手中。

他忽然到滿的疲憊。

沈玦穿出最后一針，打了一個結，用布吸干凈夏侯瀲上的，再敷上草藥，用繃帶綁住他的肩膀。

傷口都理好了，他才有工夫臉上的汗，道：“好了。”

夏侯瀲已經虛了，倒在床上低低地氣，他扯出一個費力的微笑，道：“你看，爺，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別高興得太早，傷口若是染了，一樣救不了你的命。”沈玦把布巾扔進臉盆，盆里的水已經鮮紅一片，仿佛盛了一盆。

夏侯瀲了會兒氣，掙扎著披上服，道：“我得走了，爺救命之恩，瀲來日再報。”

沈玦把他按在床上，擰眉道：“你這個模樣能去哪里？安心在這給我待著。”

“等住這間屋子的太監回來了，咱們就都暴了，爺，我不能連累你。”

沈玦挑眉，道：“你怎麼知道這間屋子不是我的？”

“你的屋子不會這麼臭。”夏侯瀲笑道。

“放心吧，他回不來了。”沈玦臉漠然，把被子給夏侯瀲蓋好，道，“你好好休息，我去給你弄點藥。”

夏侯瀲察覺到什麼，沒有多問，只道：“你有沒有他的畫像，給我一份。”

“你要做什麼？”

夏侯瀲神地笑了笑，道：“你可知道伽藍那羅？”

沈玦搖頭。

夏侯瀲道：“他是我師父，通易容，我如今學了個八，你給我這個小太監的畫像，我能仿出一張假臉，別人不湊到我跟前仔細瞧絕對分辨不出真與假。”

伽藍繁多，沈玦早有耳聞，答應了幫他畫一張四喜的像，便去廚房給夏侯瀲熬藥。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沈玦給夏侯瀲端來藥，看著他把藥喝完，他仿佛嘗不到苦味一般，一腦全灌了下去。他不知道，在殺場里爬滾打了兩年，夏侯瀲練就出了忍痛和忍苦的好本事，方才沒有喝麻沸散就施針，正常人早暈死過去了。

收拾完屋里的狼藉，累得汗流浹背，沈玦覺得自己之前的澡都白洗了。夏侯瀲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他，他的神靜謐，多了從前沒有的沉靜與從容。

兩人相對無語，檐下鐵馬被風吹起，鈴鈴作響。

沈玦看著躍的燭火，突然發問：“夏侯瀲，你不怕死嗎？”

夏侯瀲呆了呆，道：“怕啊，我怕得要死。每次刺殺都提心吊膽的，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嗝屁了。”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救我？你背上的傷……”

“幾鞭子而已，要不了我的命。”夏侯瀲無所謂地笑了笑，道：“那爺為什麼要救我呢？你大可以不管我，或者把我給金吾衛。”

沈玦玲瓏心思，自然猜出夏侯瀲后背上的傷是因他而有。別過臉，道：“你救我一命，我自然也要救你一命。”

夏侯瀲著屋頂長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上天給的選擇本來就不多啊。要麼在山里當一輩子的囚徒，要麼當刺客出生死。要麼看著你被伽藍殺死，要麼我挨幾鞭子看能不能活下來。我不愿意當囚徒，不愿意你死，自然只能選擇后者了。”他狡猾地笑了笑，“我運氣很好，都活下來了。”

人生本就是一場豪賭，夏侯瀲是一個狂妄的賭徒，每次下注都付出所有，則存敗則亡。

可沈玦沒有夏侯瀲那樣的勇氣。他在泥濘的皇宮里待了兩年，兩年的時，磨了他所有的銳氣，拔除了他所有的傲骨，現在的他卑微如蟻，竭盡全力才獲得一丁點的權力，能支使乾西四所的一干太監宮，可他連魏德的角都沒有見過。

他擁有的太，所以他謹小慎微，步步為營，甚至不惜折彎傲骨，曲意逢迎。

“你的運氣不會總這麼好的，”沈玦低聲道，“你娘呢，不管你嗎？”

夏侯瀲眼神閃了閃，扯出一抹苦笑道：“我都十四歲了，大丈夫立天地，豈能躲在娘親懷里當娃娃？”

夏侯霈哪都不靠譜，只有殺人靠譜，生了個兒子像沒生似的，讓夏侯瀲野草似的瞎長。那次從西域回來救了夏侯瀲，就沒影兒了。夏侯瀲的傷是自己養好的，刺殺也是別人帶著去的。

說不怨太假，夏侯瀲深深吸了幾口氣，才把眼眶里的意下去。

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哭鼻子。

沈玦看窗外天黑了，便道：“天晚了，明兒我還有差事，先回屋了。”

“爺，我能不能去你屋睡。這兒實在太臭了。”夏侯瀲拉住沈玦的角，苦著臉說道。

“不行。”

“爺，我都這樣了，萬一我晚上被熏死了怎麼辦？或者我要是突然傷口迸裂，流而死，這可怎麼辦啊？”

沈玦冷笑，道：“我覺得你能活千年大禍害。”

“爺，你行行好吧！”夏侯瀲掙扎著爬起來。

沈玦無奈道：“行了，別，我來扶你。”

沈玦讓夏侯瀲到他屋子上炕睡好，自己去凈房重新洗澡。夏侯瀲在沈玦的被窩里，鼻尖是沈玦上特有的味道，好聞得。方才那個屋子簡直要把他熏暈過去，還要忍肩膀劇烈的疼痛，簡直是滅頂之災。

沈玦的屋子沒什麼裝飾，簡簡單單的幾張桌椅，一張伶伶仃仃的架子床，單調得不近人。夏侯瀲是個熱鬧的，屋子里總要擺些花花草草，每日瞅著它們鮮艷的心里也能亮堂幾分。沈玦不興這些，越素凈他越喜歡，過得像苦行僧似的，冷冰冰的沒有味道。

沈玦自己很滿意乾西四所，住在這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好就是不必像別的宮苑里的太監一樣睡大通鋪，這里的太監得可憐，三進三出的宮室，屋子比人還多。

他洗好了澡，披著頭發走出來，那一頭青黑得發亮，潑在潔白的上像宣紙上的墨，細瓷一般的臉龐被襯得更加蒼白。夏侯瀲往旁邊讓了讓，沈玦鉆進被窩，睡在他的旁邊。

夏侯瀲看著他，沈玦長長的睫輕輕了，像蝴蝶的翅膀。

“想問什麼？問吧。你都快在我臉上看出兩個了。”沈玦低聲道。

被猜中心中所想，夏侯瀲不好意思地往被窩里了，悶聲道：“爺，你怎麼進宮里來了？”

“……”沈玦張了張口，忽而心中一，眸暗了幾分。

既然夏侯瀲能易容四喜，那他何不能就此留在宮里，以四喜的份活下去。如此，他既能逃離七葉伽藍，也能陪著自己，再不分離。

這念頭藤蔓一般滋長，纏住他的心臟，讓它跳了幾分。沈玦沉默了會兒，道：“我流落街頭，你給我的耳環被當鋪的掌柜搶走了，刀也落在了當鋪，我無分文，一個老乞丐收留了我，給我飯吃。那年山東荒，我們跟著流民進了京，原想討碗飯吃，卻沒想到……”

夏侯瀲問道：“怎麼了？”

沈玦繼續道：“那老乞丐為了銀子，把我賣進了宮。或許他原本就存著要把我賣錢的念頭吧。”

夏侯瀲睜大眼，道：“什麼……”

沈玦漠然說著，仿佛在說別人的經歷一般。他越是冷靜，夏侯瀲越是心疼。

這小子常年深居宅院，哪里知道人心險惡？給顆糖便傻乎乎地跟著人家走了，哪里知道別人的謀企圖。他見那乞丐年老，定以為那人心善，沒有防備，豈知壞人也會變老，弒心那個老禿驢便是一個活例。

夏侯瀲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好。

“別我爺了，我不是什麼謝家爺，我只是個殘廢的太監罷了。還有，我如今不謝驚瀾了，我沈玦。”沈玦低垂著眼，看著自己的手指，道，“若還頂著謝家姓氏，料想他日下到黃泉，列祖列宗見我是個閹人，也會覺得面蒙吧。”

“謝家待你不好，你何必在意他們的眼。”夏侯瀲苦地說道，“你永遠是我的爺，不管是謝驚瀾還是沈玦。”

“對了，你是不是很好奇四喜在哪？”沈玦抬頭凝視著夏侯瀲，冷笑道，“他想要玷污我，瘌蛤蟆想吃天鵝，還當我會乖乖就范。我把他殺了，他如今就躺在外面的枯井里。”

“什麼！”夏侯瀲滿臉震驚。

他知道皇宮向來是個藏污納垢的地界，同相不可勝數，只是他沒有想到沈玦竟也會遭遇此等腌臜事。

是了，沈玦姿容甚好，如何能不遭人覬覦呢？

看著昏暗線下沈玦冷冷的神，夏侯瀲忽然覺得他上什麼東西不一樣了。顛沛流離和骯臟的宮廷改變了他，他眸里的沉郁像一片霾，沉甸甸地在眸底，揮之不去。

夏侯瀲了他的手指，道：“爺，苦了你了。”

“所以，阿瀲，”沈玦眸加深，逐漸變得暗不見底，仿佛深不可測的古井，他湊到夏侯瀲耳邊，輕聲道，“你留在這兒保護我好不好？”

“我……”夏侯瀲遲疑著。

沈玦的聲音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道：“我救了你，你的命，該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