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沈玦從外邊回來。正是倒春寒的時節，沈玦進門的時候帶回來一冷意，眉目都染著冷峻的味道，轉眼瞧見夏侯瀲歪在床上看刀譜，夏侯瀲聽見聲響，抬起臉來，那張臉差點把沈玦嚇了一跳。

夏侯瀲已經易容了四喜的模樣，沈玦乍一看過去，幾乎以為四喜死而復生。四喜生了一副刻薄相，一雙瞇細的眼睛，略有些高的顴骨支起冷白的臉皮，看了便讓人生厭。夏侯瀲易容得惟妙惟肖，只是缺了份邪的氣質。沈玦了他的顴骨，微有些而膩的覺，似乎是一種蠟。沈玦用力了，在夏侯瀲的顴骨上出一個指紋印來。

夏侯瀲偏頭撥開他的手，無奈道：“別瞎按，按壞了我又得重新弄。”

沈玦搬來一個杌子，坐在夏侯瀲邊，先檢查了一番他的傷口，恢復得不錯，沒有發炎也沒有滲，看來閻王爺還不打算收了這混世魔王。

整了整袖，沈玦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夏侯瀲，你們是不是在為魏德賣命？你從前說的那個老大就是魏德麼？”

“什麼玩意兒？雖說我沒見過魏德，但住持，哦，就是我們老大，他是個什麼鳥樣我還是一清二楚的，怎麼也不像個太監啊。”

“哦？太監應該什麼樣？”沈玦抬起眼，道，“你看我像個太監嗎？”

沈玦的眼神有點郁，他向來敏，夏侯瀲立馬明白自己說錯話了，又不準他想要個什麼

答案，說他像便是在往他心口刀子，說他不像可他又真是個太監。

夏侯瀲正糾結著，沈玦忽然覺得很沒意思，便岔回正題道：“或許你們老大和魏德達了某種同盟也說不定。”

夏侯瀲搖頭，道：“賣命是不大可能的，伽藍創寺迄今已經一百年，魏德才幾歲，又能撐幾年？江湖上恩怨仇多了去了，隨便接幾單也能養活整座山了，伽藍犯不著去為他上刀山下火海。同盟嘛，也不大可能，伽藍向來只為錢辦事兒。再說了，我們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匿形跡，從來嚴令止和山下的人產生什麼關聯，要不然有心之人順藤瓜，或者設下陷阱加以引，就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沈玦聽了，略有些不高興，照這麼說，他不正是夏侯瀲的肋麼？便道：“我沒有那麼蠢，只要你安安分分，我不會讓別人發現一蛛馬跡，更不用說順藤瓜。”說著，他見夏侯瀲有些干，便倒了杯茶擱在夏侯瀲手上。擱完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做這伺候夏侯瀲的活兒越來越得心應手了，忙又把那茶盞拿了回來，自己裝模做樣地喝了一口。

夏侯瀲以為沈玦要自己捧茶，乖乖等沈玦喝完，把茶盞揣在手里。聽沈玦這話頭，好像還是不打算放自己走，罷了，橫豎他還要待在這兒養傷，過段日子再慢慢跟他說。

“話說回來，你怎麼突然問我伽藍是不是魏德的走狗？莫非你聽見了什麼伽藍的消息？”

沈玦看了他一眼，說道：“昨兒夜里馬貴妃被刺殺了，孩子還沒臨盆，連人帶孩子都死在了承乾宮，你不知道這事兒？”

夏侯瀲把頭搖了撥浪鼓。

沈玦繼續道：“貴妃對魏德頗有微詞，常跟皇上吹枕頭風，要他疏遠魏德。魏德為了分寵，使了很大的勁兒。耐不住馬貴妃有孕在，在宮里頭有孩子就有了一切，尤其皇上子嗣單薄，即便是魏德也無可奈何。”

“原來‘獵’是貴妃，一尸兩命，真他娘的造孽。”夏侯瀲嘆氣道，“諸事莫問，殺人無。我只收到去藏書閣找前朝皇宮地圖的任務，沒告訴我還有人要去刺殺貴妃。”

沈玦神有些復雜，道：“我去幫你藥的時候在太醫署聽到幾個刺客說話，言行之中似并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沈玦微微擰起眉，夏侯瀲的任務雖不如刺殺貴妃難，卻也要深皇宮大，為何竟然沒有支援？

那個所謂伽藍真的在乎夏侯瀲的死活麼？

夏侯瀲苦笑，道：“是這樣的，我已經習慣了。我刀練得不到家，常常辦砸生意，人埋汰也是正常。伽藍這地兒向來只拿刀子說話，你干不過別人，就乖乖鵪鶉別腦袋，若非我娘刀子利，我得被他們欺負死。”說到一半，夏侯瀲想起什麼來，臉一變，問道，“等等，你剛剛說幾個刺客，刺殺馬貴妃不止一個刺客麼？”

“豈止一個。有四個刺客死在了承乾宮，其余的都逃了。”沈玦想起迦樓羅，仍是憋著沒說出口。他很明白他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自私是他的本，只要能留下夏侯瀲，欺瞞還是哄騙都不在話下。

夏侯瀲驚呆了。

折了四個刺客，這是伽藍不可想象的損失。伽藍從各地帶回無父無母，無家可歸的孤兒養在村子里，每個小孩兒從五歲開始扎馬步，七歲開始木刀，十歲真刀。每一個刺客的培養都至要花費七年的工夫，而刺客們的壽命平均不會超過二十八歲。

先不說這些小孩有三分之二都選擇了留在山里當農夫，便說即便孩子補上了刺客的缺兒，大部分也活不過兩年。刺客最危險的時候便是開頭和尾那幾年，要麼是因為太年輕，沒有經驗，死于疏忽，要麼是因為太疲倦，上積年累月的傷拖垮了子，兒不想活了。

所以伽藍刺客從來只揮出計劃中的那一擊，一擊不中立即撤離。伽藍也很大規模一起行，只會派暗樁負責接應和支援。不管是上次的謝家滅門還是這次的皇宮刺殺，都是伽藍歷史上鮮出現的大規模集刺殺行。

住持那個老禿驢，該不會真的見錢眼開晚節不保，把伽藍賣給了魏德吧？

來無影去無蹤的刺客尚且能耍耍帥，拿來給別人吹吹牛，說什麼“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去，深藏功與名”之類的。可當太監的鷹犬走狗就太令人倒胃口了，吹噓自己多了個沒壺兒的主子麼？夏侯瀲很郁悶。

沈玦見他低著頭不知道想些什麼，問道：“在想什麼，說來聽聽。”

夏侯瀲剛準備答話，有一溜兒腳步聲響在窗沿下，道：“沈公公，外頭有羽林衛請您過去說話。”

夏侯瀲和沈玦面面相覷，夏侯瀲抓住沈玦的袖，沈玦按了按他的手道：“不必驚慌。”便起戴上帽子，整了整服走了出去。

宮門候著一個濃眉大眼的羽林衛，見著沈玦，打了個躬，把幾包藥包遞給他道：“卑職是司徒的同鄉，這是他卑職送來的。”

“司徒？”沈玦疑問道。

“公公不認識司徒校尉？”羽林衛有些吃驚，撓撓頭道，“就是昨兒晚上殺了幾個刺客的羽林衛校尉司徒謹，為了追擊一個最厲害的刺客，肋下還挨了一刀呢。”

原來是他。沈玦心里波瀾不驚，沒什麼靜。在這宮里，他見過好心腸，也見過黑肚皮，只不過好心腸見得些，因為通常沒什麼好下場。

沈玦眉眼低垂，擺出一貫的謙恭模樣說道：“怪奴婢腦子笨，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原來是司徒大人。司徒大人好意，奴婢冒昧領了，請大人替奴婢轉呈謝意。”

沈玦在宮里行走了兩年，在以往溫良恭儉的臉皮上又多磨出“謙卑”二字，靠著這麼一副人畜無害又進退有度的模樣，和他一同進宮的其他人都在為有權勢的太監端茶送水甚至洗腳刷夜壺的時候，他已經了乾西四所的小管事了。

他得心應手地擺著一副既近且遠的微笑，等著羽林衛說完不痛不的客氣話，他就能回去歇著了。

然而，羽林衛耷拉著眉眼道：“卑職怕是轉呈不了了。”

沈玦的笑容僵了一下，道：“大人這是何意？”

“魏公公說旁人都死了，怎麼獨司徒活下來了，定是司徒貪生怕死，在后頭不肯用盡全力。若非他也了重傷，只怕還要挨上幾板子。這會兒上面下了文書，司徒被貶去了京郊大營。”羽林衛長嘆了一聲，本想罵幾句魏德死太監，突然想起沈玦也是個太監，生生住了。

沈玦默了會兒，暖聲道：“司徒大人武藝高強，大人放心，京郊大營埋沒不了他。”

“話是這麼說，可這日子難熬啊。罷了罷了，也怪司徒為人太老實，平常沒什麼說得上話的兄弟不說，更不會送點兒禮結結有能耐的公公……呃，沈公公，您別誤會，卑職不是說您沒能耐。”羽林衛心里罵了幾句自己的狗，賠笑道。

“大人多慮了，奴婢省得。司徒大人是好人，奴婢沒本事，倒認識幾個人，許能說上幾句好話，讓司徒大人在大營里得個好點兒的差事。”不過是舉手之勞，能不能也不一定，沈玦不吝嗇賣人。

羽林衛眼睛一亮，笑道：“那太好了，司徒能上您這麼個朋友真是他的福氣。卑職還得回去當值，先走了，公公莫送！”

沈玦回到屋里，瞥見夏侯瀲坐在鏡子前重新捯飭他那張假臉，隨口問道：“夏侯瀲，你覺得好人會有好報麼？”

夏侯瀲著屋頂想了想，道：“有啊，至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這樣麼？”沈玦放下手里的藥包，自己笑了笑，“可我目太短淺，只看這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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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謹左手捂著肋下的傷口，右手扶著墻慢慢走著。

日頭西沉，漫天怒云映紅了他的臉，地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微微有些佝僂。販夫走卒都收攤了，推著板車走在石子路上，上頭擺的事不時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

他被貶了。

從羽林衛右衛校尉貶到京郊五軍營當校尉，品秩沒有變，但他失去了隨王伴駕的資格，旁人都替他不值，可其實他心里沒什麼覺。當年他從朔北來到京師，考取武舉功名，選羽林衛，本想建功立業，在宮里蹉跎了三年的時，如今回想起來，似乎也沒什麼滋味。

他從來都這樣隨波逐流，別人把他安置在哪他就待在哪，不爭不搶，無無求。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樣好像不太好。男人要養家糊口，還要耀門楣。沒有本事，妻兒會挨，沒有功名，家族便不興旺。不過他是個例外，他父母雙亡，打小在朔北的一個與世隔絕的小鎮上靠吃百家飯長大。小鎮雖然小，但常常有過路的刀客。他的刀就是跟他們學的，一人教一招，他懵懵懂懂，學會了怎麼劈怎麼砍，后來，又學會了怎麼殺人。

再后來，鎮上的老人家說，阿謹，你長大了，要去建立一番功業了。他便背著他幫鐵匠打雜換來的刀來了京師，依然無依無靠，孤一人。那是一個風雪天，小鎮這個時候通常都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了，京師卻熱鬧得，大街上肩踵，他很小心地抱著自己的刀，免得刀鞘到別人。

可他還是一個人，熱鬧和喧囂都和他沒什麼關系。

一個人好的。他想，養活自己就行了。手了傷口，尖銳的疼痛讓他頓了頓步子。換藥應該也不是很麻煩。他了口氣，抬步繼續走。

“司徒大人？”右手邊傳來一聲極清脆的喚聲，鶯啼似的。

司徒謹的心沒來由地跳了幾拍，慢吞吞地轉過，正瞧見那孩兒背著竹筐站在自家門口，一細棉布做的霜襦，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瞅著他。他向來不大敢正視孩的臉，目下移，放在搭在門環上的手上，那在外面的一截手腕如明月似的，白生生的煞是好看。

對了，的名字就明月。朱明月，真好聽。

他知道家是開醫館的，朱大夫在這一帶很有名，神醫妙手藥到病除，更有名的是他漂亮的兒。很多無賴故意把自己弄出三四個傷口，去醫館借機看幾眼明月。他和家是兩對門，每回他騎馬去應卯的時候，正好能見背著藥簍子去醫館，可他們并沒有說過什麼話。

可是，怎麼知道他姓司徒？

明月指了指他的腰，道：“你后腰上有。司徒大人，你傷了？”

司徒謹愣了愣，手了后腰，果然一陣痛意。他窘迫地紅了臉，他自己都不知道后腰上也了傷。

明月“撲哧”笑了一聲，招呼司徒謹道：“唉，你這人兒，怎麼這麼呆？快進來，我給你包扎一下。正好我爹在家，跌打損傷他最拿手了。”

司徒謹躊躇著，道：“我自己可以……”

明月佯裝生氣地拍了拍門板，道：“你能夠著自己的后腰麼？快進來。”沒等司徒謹說話，已經先一步進了屋子。向來是說風就是雨的子，這樣的脾氣，又日在外頭拋頭面的，如何能找到好人家？司徒謹不為憂心起來。

他向來是這麼一副老媽子的個，瞎心。

沒奈何，司徒謹低頭整了整自己被迦樓羅劃得破破爛爛的曳撒，跟著明月的后腳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