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第24章 藏山鬼
三月頭,樹枝發了新芽,漸漸不那麼冷了,各宮都撤了炭籠。雨又漸漸多了起來,天沒完沒了地下著,抬頭看天,永遠是灰蒙蒙的,低低的,仿佛在人腦袋上似的。
夏侯瀲肩膀上的線已經拆了,留下歪歪扭扭丑陋至極的疤痕,從肩頭一直綿延到肩胛骨,看著目驚心。沈玦說要去找祛疤的藥膏來,被夏侯瀲拒絕了。男人嘛,疤痕是勛章,渾不溜丟才娘了吧唧的。
傷好了,沈玦允許他偶爾出去溜達,對外就說天花已經好了。老太監們都對沈玦口稱贊,說他講義氣,心腸好,要換別人,自己一塊兒做事的太監得了天花這種病,不捂著鼻子敬而遠之便算好了,不解帶地近伺候簡直是白日做夢。
夏侯瀲養傷的時候,沈玦常常會去膳房買些主子吃剩的燕窩湯給他補子。宮里鋪張浪費慣了,宮妃們胃口雖然小,仍要每日滿桌山珍海味地伺候,每道菜只用那麼幾筷子。膳房的太監們腦子轉得靈通,將這些剩菜剩飯賣給饞的太監宮,是一條不錯的生財之道。
前幾日膳房換了個總管太監,沈玦食盒里的飯菜驀地多了一倍,還時不時有些鮑魚魚翅什麼的,沈玦默不作聲,只管收著。
照例在膳房取了食盒,兩手拎著往回路趕。太監是奴婢,主子養的狗,走路不能昂首,一概得低著腦袋,遇見路上的貴人更要俯跪地,他漸漸習慣了這樣的姿態,做起來毫不費勁。
他知道,萬事不能著急,要有朝一日萬萬人之上,就必須先低到塵埃里。
剛走過天街,后驀地撲出一個人來。沈玦拿著食盒,行不方便,被撲了個正著。
“劉公公,您這是什麼意思?”沈玦被按在宮墻上,住心底翻涌的殺人的,冷冷開口。
膳房的總管太監劉得意比他高了一個腦袋,臉膛黧黑,邊時常帶著笑,很老實的樣子。他好整以暇地開口:“咱家每日好飯好菜地待你,你還不知道什麼意思?你那點兒銀子,能買得起這麼好的鮑魚魚翅麼?”上下打量了沈玦幾眼,略可惜地嘆道,“養了這麼久,怎麼還是這副瘦不拉幾的模樣,抱著硌人。”
“這會兒正是膳房忙的時辰,公公不去看管著,不怕誤了事麼?”沈玦低著頭,看不清表,只這聲口鎮定得好像不知道自己正面對什麼樣的事兒似的。
劉得意以為他并不排斥,暗自歡喜,手上更進了一步,扶上沈玦的肩頭細細地。
“你乖乖地聽話,我就能盡早回去。”
沈玦冷笑:“兩個沒有壺兒的破壺,咱們這算是磨鏡呢,還是斷袖呢?”
劉得意笑得猥瑣,那糙的手沿著手臂下,覆上他的手掌,沈玦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手,若有一把刀在手上,他說不定會把這兩只手都砍下來。
“你這什麼話?皇宮里的荒唐事兒還麼?地位越高,越是荒唐。天子灰,娘娘私通,皇子鬩墻。咱們爺們互相個幾把算什麼?小事一樁!話說回來,旁人不把我們當爺們,咱們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不過,我便罷了,就算凈了,也沒人把我當娘們的,倒是你麼……”
沈玦問道:“我怎麼?”
劉得意了沈玦的臉,道:“瞧瞧你這模樣,天生的狐子,怪勾人的。我看啊,你定是投錯了胎,但娘們的命就是娘們的命,最后還不是逃不過割了那多余的玩意兒。”
沈玦惻惻地笑起來,眼里的影逐漸擴散,變得深不見底。他道:“是麼,原來這他娘的都是我的命。”
“哎,四喜前頭還跟我說對你有那個意思,我原先看你像是個烈子,我嘛,講究兩相悅,不玩強人所難那套,就沒想對你怎麼著。沒想到四喜那癩狗居然還真了,瞧你們這天里調油的。”劉得意了下,道,“若我出手,哪能讓那個沒皮沒臉的捷足先登?四喜沒前途,你不如跟著我吧,你只消得點點頭,我就把你從乾西四所弄出來。”
沈玦慢慢抬起頭,角勾起暗含狠戾的笑。劉得意低頭看著他,他的眸子里暗沉沉的,霾滿布,最深好像有一只妖魔悄悄顯。劉得意心里頓時有點不舒服,暗道這沈玦的眼神怎麼這麼瘆人?
“那你知不知道,要跟我一塊兒,是要付出代價的。”沈玦一字一句地說道,每一個字都讓劉得意忐忑不安。
劉得意出生于獵戶之家,打小在山林里長大,娘親常常給他講山鬼黑夜食人的故事。冷的森林里,獨行的旅人要提防的不是可能隨時撲出的猛,而是黑暗里蟄伏的山鬼。樹的背面,葉子底下,石頭堆里,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就可能有山鬼。
他經常被娘親嚇得睡不著覺,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山鬼,他漸漸知道那是娘親哄他玩兒的。但此時此刻,他好像看見了山鬼冷的眼神,虎視眈眈,磨牙吮。
雖然心里有點發,但為了面子,他仍是扯著臉皮笑著問道:“什麼代價,你說來聽聽。”
話音剛落,一記悶拳打在他的側臉,伴隨著一聲石破天驚的怒吼:“瞎了你的狗眼,敢老子的兄弟!”
劉得意被揍得腦袋發懵,還沒有反應過來,又被拎著領子照著腹踹了一腳。劉得意靠在墻壁上,哇哇地吐著清水,夏侯瀲再補上一個勾拳,將他打翻在地。腳也沒閑著,暴風驟雨一般踢在他上,他痛得哎喲直,直喊饒命。
“娼養的玩意兒,什麼泥豬癩狗也敢打老子兄弟的主意!老子不打得你滿地找頭,老子就不夏……咳,四喜!”
沈玦還愣著,夏侯瀲出現得太突然,他本還打算和劉公公周旋一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劉得意已經被夏侯瀲打得爹娘祖宗挨個喊了一遍。
“四喜!”劉得意聽見名字,驀地尖道,“你這個吃獨食的兒子,只許你,就不許我用麼!?”
“用你爺爺!我他娘的現在就讓你爽翻天!”夏侯瀲氣得兩眼發黑,一下擺騎在劉得意的腰上,對著他的臉左右開弓,一邊問道,“爽不爽?老子問你爽不爽!?”
劉得意鼻涕眼淚口水直流,被扇得罵辭都吐不出來,夏侯瀲手勁很大,不一會兒劉得意的頭臉就腫了豬頭。
“別打臉!別打臉!”抓住空隙,劉得意喊出聲。可夏侯瀲偏偏蔫兒壞,每掌都扇在臉上,掌掌不落空,直扇得他頭昏眼花,眼冒金星。
打了幾十掌,夏侯瀲才停了手。手都酸了,肩膀上的傷口被方才的作牽扯,一陣陣地發疼,不知道裂了沒有。
劉得意邊哭邊道:“四喜爺爺,饒了小的吧!”
夏侯瀲按著他的腦袋面向沈玦的方向,道:“向我求饒算什麼?向你爹告饒!快爹!”
劉得意哭道:“沈爹爹,饒命啊!您快讓他住手吧,要出人命了!”
沈玦臉黑了,道:“你是爺爺我是爹?”
“抱歉抱歉,搞錯了搞錯了!”夏侯瀲又揍了劉得意一拳,道,“會不會說話啊你?沈爺爺!”
“哎喲,兩位祖宗!小的再也不敢了,求您二位放過小的這一回吧!”劉得意有苦說不出,哭得慘絕人寰,一張豬頭臉糊滿了眼淚。
夏侯瀲從他上站起來,撣了撣擺道:“行,這次就放過你,還有下次老子直接弄死你這個王八羔子。”
劉得意從地上爬起來,連爬帶滾地朝前走了幾步,確定和夏侯瀲保持了安全距離,回過頭沖夏侯瀲二人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說道:“小兔崽子,這筆賬你們給老子記著,老子一定不會讓你們有好果子吃!”說罷,捂著頭跑了。
夏侯瀲不以為然,“切”了聲:“慫貨。”
沈玦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他們沒準都要吃餿飯了,但他沒說,招呼了夏侯瀲一聲,道:“走吧,大家該壞了。”
夏侯瀲應了聲,跟在后面走。沈玦悶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路都沒有說話。夏侯瀲這幾日神頭好了,本想幫沈玦分擔點庶務,今兒見沈玦老晚都沒回來,便出來尋,沒想到走了沒幾步就瞧見一個太監把沈玦抵在墻上,手上索索的,他登時火冒三丈,想也沒想一拳照著那死太監的臉糊了上去。
圣朝男風盛行,宗皇帝、穆宗皇帝都是出了名的斷袖,那時候的司禮監掌印皆是憑著主邀寵的本領上的位,把朝綱搞得一團。上梁不正下梁歪,宮里面的風氣愈發糜爛,有點權柄的太監得了人不夠,還要把臟手向男人。民間亦然,勾欄瓦舍里頭男伎彈琴唱曲兒司空見慣,深得豪門權貴歡喜。伽藍經營的院亦不得這樣的伎子,據說秋師父就是這麼出道的。
旁人也就罷了,沈玦世家出,哪能這樣的窩囊氣?夏侯瀲心里發酸,卻囿于笨,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麼好詞兒來安安沈玦。
夏侯瀲走快了幾步,接過沈玦手里的食盒,側過臉,日頭映在沈玦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暖洋洋的金。他沒什麼表,臉是一如既往的病怏怏的蒼白。他如今的心思愈發捉不了,夏侯瀲有些懵。
踏過宮門,沈玦擱下食盒就進了屋,夏侯瀲把飯菜挨個送到幾個瘋娘娘的屋里,人們有的唱曲兒有的繡花,只有高妃胡撲騰,頭上得花團錦簇,像一只炸的大公。老太監們說最近高妃病得不輕,越發瘋魔了,以前日騎著墻頭皇上,現在上屋踏瓦說自己是絕世大俠。夏侯瀲追了好一會兒才讓乖乖吃下飯,活兒干完了,自己顧不得吃,先去屋里看沈玦。
剛進屋,就看見沈玦著半站在臉盆架的旁邊,他的胚很好,玉白,勻稱,骨骼修長,只是稍顯瘦弱。不似夏侯瀲滿傷疤,像在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回來似的。沈玦背對著夏侯瀲,夏侯瀲只能從黃銅鏡里看見他嫌惡的神,幾乎咬牙切齒。他手上拿著塊布,發狠地著自己肩膀上和手臂上被劉得意過的地方,即便皮和劉得意的手還隔著一層布料,沈玦也似乎恨不得把上的皮都剝下來。
“別了!”夏侯瀲奪過沈玦的布,道。
沈玦怒道:“你干什麼!”
“你想掉層皮是不是!”
“我的事兒不要你管!滾開!”
看到沈玦滿臉怒容,夏侯瀲心里倒踏實不,之前繃著一副死人臉,夏侯瀲才忐忑不安。
“你別。”夏侯瀲打開多寶格,拿出一塊胰子,細細在沈玦的肩膀和胳膊上打出沫沫,再用手掌輕輕了一通。夏侯瀲因為常年握刀,手掌布滿繭子,糙得很,在胳膊上卻意外地舒服妥帖,沈玦耳霎時間紅了,嘟囔著說:“都說了不要你管。”
夏侯瀲白了他一眼,道:“知足吧你,上趕著伺候你還給我擺臉子,我平日自己澡都沒這麼用心。”夏侯瀲確實這輩子洗澡都沒這麼用心過,他像在最名貴的青花瓷,生怕壞了碎了,就差沒打上蠟了。
他也不知道是怎的,只覺得沈玦這樣的人,生來就該是得人敬仰,人拜的。他有這麼好的相貌,又滿腹詩學,誰人能比得過他?他本該待在朝,名留青史,不求蔭及兒孫,也能登廊廟。老天作弄,現如今,他卻當了一個臣,功名了流水,子孫也了泡影,竟還要被四喜、劉得意這樣的腌臜人糟踐。怎能讓人不痛,不恨?
天意難違,天要你跌進泥潭,就算長出金子打的翅膀,天也要熔了它。
夏侯瀲忍住心底泛起的酸楚,用洗臉布沾了水,將沈玦胳膊上的沫子干凈。細細的沫子溶進布里,出底下的,那胰子摻了桂花香料,讓他的手臂泛著一似有若無的桂花香,聞著很是舒心。
“行了,干凈了!”
沈玦偏過頭,低聲道:“臉上也要。”
夏侯瀲應了聲,把胰子沾上水,在他臉上輕輕蹭了蹭,再用指腹輕。
沈玦心里泛起奇異的覺,像有羽撥他的心頭,的。他想把夏侯瀲的手撥開,又舍不得,正來來回回糾結著,夏侯瀲已經幫他收拾完了。夏侯瀲收回手,把洗臉布丟進盆里的時候,沈玦竟然有種悵然若失的覺。
宮里頭并非沒有對他好的人,只是他心里藏著防備,筑著高墻,和誰都相敬如賓,隔著一層似的。了苦,了難,只能往肚子里吞。他習慣了忍耐,這也沒什麼。可一面對夏侯瀲,他一下就松懈了。
真好啊,他想。他像一只無家可歸的野狗,走在莽莽蒼蒼的世道上,走到都臟了,爪子都破了,忽然尋到了一片遮風避雨的棚子。從今往后,就算在外面挨了多打,遭了多罪,起碼有個地方可以歇息了。
然而他似乎想得太好了些,這個棚子明顯有些風——夏侯瀲本想把胰子放回多寶格,一個沒拿穩,掉在了地上,沾了滿地灰。
沈玦臉有些黑:“我只有這一塊。”他嫌棄宮里的胰子有怪味兒,這桂花胰子是他攢了兩個月的薪俸托人從宮外帶進來的。
夏侯瀲連聲道歉,把胰子清洗干凈,放回原。沈玦郁悶地看著那塊橫遭劫難的桂花胰子,心想算了,還是丟了吧。
夏侯瀲端著臉盆出去倒水,正準備開門,后突然響起沈玦的聲音。
“夏侯瀲,我不需要你的同。”
這臭小子,死要面子。夏侯瀲無奈道:“沒同你。”
沈玦沒說話,夏侯瀲以為他沒事兒了,手扶上門,剛要拉開,后忽然被扯住了襟。夏侯瀲轉過頭,看見沈玦低垂著眉眼,碎發遮蓋了他半張臉,夏侯瀲只能看見他發紅的眼角。
“怎麼了?”夏侯瀲最見不得別人哭,尤其是沈玦,登時慌了手腳。
“你不許走,”沈玦忽然過來,將夏侯瀲死死地抱住,“夏侯瀲,我不許你走!”沈玦的聲音響在耳邊,夏侯瀲聽出了那微不可察的抖和恐懼。
是啊,他怎麼忘了,沈玦向來是死要面子的個。就算心里再害怕,再痛苦,也要強撐著直的腰板,還有他破破爛爛的面。在謝府當沒人疼的小爺是這樣,在皇宮里當萬人踐踏的奴婢也是這樣。他從來都有他自己的驕傲。
夏侯瀲沉默了許久,沉默到沈玦覺得自己的都要涼了。終于,夏侯瀲長嘆了一聲,單手抱著盆,騰出一只右手來上沈玦的后背,輕聲道:“好,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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