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兩碗臘八粥。”

郎俊俠話聲落，周遭溫暖燈亮起，段嶺困得眼睛也睜不開，迷迷糊糊轉了個，卻被郎俊俠拍醒。

驛站客房，小二端來兩碗臘八粥，郎俊俠遞給段嶺，段嶺又是狼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轉來轉去，看郎俊俠。

“還嗎？”郎俊俠問。

段嶺不信任地看著他，郎俊俠朝床上坐，段嶺卻到床里去，一臉張。

郎俊俠從未照顧過小孩，表略帶不解，上又未帶有哄小孩的糖，想了一想，解下腰畔玉璜，說：“這個給你。”

玉璜晶瑩剔，猶如切下的板糖，段嶺卻不敢接，目又從玉璜上移到郎俊俠的臉上。

“想要你就拿著。”郎俊答道。

他的話是溫暖的，聲音卻不帶任何，手指拈著玉，朝段嶺一遞。

段嶺惴惴不安地接了，翻來覆去地看，目又移到郎俊俠臉上。

“你是誰？”段嶺忽然想起一個人，問，“你……你是我爹嗎？”

郎俊俠沒有答話，段嶺聽說過無數關于他爹的傳言，有人說他爹是山里的怪，有人說他爹是個乞丐，有人說他爹總有一天回來接他，他是大富大貴的命。

然而郎俊俠答道：“不，讓你失了，我不是。”

段嶺也覺得不是，倒不如何失，郎俊俠似乎在思考，回過神時讓他躺下，給他蓋了被子，說：“睡罷。”

風雪在段嶺的耳畔形嗚嗚的回聲，汝南城已在四十里外，段嶺全是傷，剛一睡，夢里便突如其來地挨了一頓打，接著他開始做噩夢了。

他時而全搐，時而出聲驚，抖不休。

郎俊俠起初打了個地鋪，后半夜見段嶺噩夢不止，便睡到他邊，每當他出手時，便以溫暖大手讓他握著，如是反復幾次，段嶺方平靜下來。

翌日，郎俊俠來熱水，給段嶺洗澡，拭全。段嶺一瘦骨嶙峋，手臂上、上俱是疤，舊傷未愈，傷口上又有新傷，泡在熱水里一陣刺痛。然而這刺痛算不得什麼，段嶺只是專注地玩著手里玉璜。

段嶺：“你是我爹派來的嗎？”

“噓。”郎俊俠將食指豎在前，說，“不要問，什麼也不要問，以后會慢慢告訴你。”

“有人問你，你便回答自己姓段，你爹段晟。”郎俊俠說，“你我是上梓段家人，你爹在上京、西川兩地行商，將你托在叔父家，如今你歲數見長，你爹派我來接你，帶你到上京求學，懂麼？”

郎俊俠給段嶺上了傷藥，穿上單，再裹上一襲稍大的貂裘，讓他坐好，注視他的雙眼。

段嶺半信半疑，與郎俊俠對視，片刻后終于還是點了頭。

“自己說一次。”

“我爹段晟。”

駿馬馳向河岸畔，郎俊俠翻下馬，于封凍的渡口牽著馬，載著段嶺渡過了河。

“我是上梓段家人……”段嶺重復道。

“到上京來求學……”段嶺昏昏睡，在馬上搖搖晃晃。

千里之外，玉璧關下，李漸鴻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前行。

他遍鱗傷，踉踉蹌蹌，渾多骨折，唯一陪伴著他的，便唯有背負之劍，以及脖上系著的紅繩。

紅繩穿著一個吊墜，那吊墜晶瑩剔，乃是一枚潔白無暇的玉璜。

一陣風卷來，將玉璜上的積雪卷去，現出黑暗里溫潤的熒。

遙遠的天地盡頭，另一枚玉璜上，仿佛有一強大的力量在召喚，那是蒼鷹越不過的鮮卑山，魚兒游不到的冬泉河，那力量，就在河流的彼岸。是牽絆，亦是宿命。

那力量仿佛植在他的靈魂之中，流淌在他的脈里，支撐著他艱難前行。

風雪之中，仿佛有什麼聲音，正在逐漸接近，是荒原上群奔的狼，還是一陣摧毀世界的旋風？

“奔霄！”李漸鴻吼道。

一匹通漆黑，四蹄雪白的駿馬揚起雪，朝著他馳來。

“奔霄——！”

戰馬嘶鳴聲劃破長空，沖向李漸鴻，李漸鴻拖著馬韁，用盡全氣力，翻上馬，伏在馬背上。

“走！”李漸鴻喝道，與奔霄一同消失在風雪之中。

渡河過江，再一路北上，沿途漸有人煙，天氣卻越來越冷，郎俊俠反復教段嶺，不可對外說自己的遭遇，及至段嶺背，郎俊俠又與他說些上梓的趣事，逗得段嶺漸漸忘了擔憂，亦漸漸忘了傷痛。

段嶺的噩夢猶如他的一傷，都在逐漸痊愈，及至背上傷口結痂，外痂也已落，留下淡淡的幾道痕時，郎俊俠終于結束了這段漫長的旅途，段嶺也看到了平生所見最繁華的一座城市。

樓臺照海，馬搖川，越過鮮卑山西段，夕西下，一抹紅從無盡的曠野中出，錦河如帶，環城而過，閃爍著冰河的澤。

上京城于薄暮之中，巍然而立。

“到了。”郎俊俠朝段嶺說。

段嶺裹得嚴嚴實實的，這一路上實在是太冷了，他被郎俊俠抱在懷中，二人于馬上眺著遠方的上京城，段嶺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覺得很暖和。

抵達上京時恰好夜，城門把守森嚴，郎俊俠遞出文書，守衛注意到了段嶺。

“哪兒來的？”守衛問。

段嶺盯著守衛看，守衛也盯著段嶺看。

“我爹段晟。”段嶺早已背得滾瓜爛，答道，“我是上梓段家人……”

守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自述，問：“你倆什麼關系？”

段嶺向郎俊俠。

“我與他爹是朋友。”郎俊俠答道。

守衛將文書看了又看，最后不愿地放二人。城中燈火通明，街道兩側堆滿了雪，正是一年將盡之時，路旁醉漢秉燈持酒，欄前歌琴細歌，更有甚者或坐或臥，等在燈紅酒綠的酒肆之外。

藝放肆的招呼聲從夜闌中出一二分，佩劍的武人駐足抬頭觀看，攬紅抱翠的富商喝得爛醉，搖搖晃晃，險些撞翻了面食攤。馬車叮當作響，從結冰的路面過去，轎夫一聲喝，華麗的高抬大轎穩穩離地，如一座座房子般朝著上京的四面八方移。

主道上不許縱馬，郎俊俠便讓段嶺坐在馬上，自己牽著馬韁往前走，段嶺的臉被捂得剩一條，眼睛從裘帽的中好奇地打量著這一切。轉進側巷后，郎俊俠復又翻上馬，卷起飛揚雪花，馳進深宅暗巷。

樂聲被拋在了背后，燈火卻依舊通明，安靜小巷中兩側大紅燈籠高掛，唯有馬蹄在冰面上叩擊，發出輕微的碎裂聲響。小巷深，擁著無數兩層高的僻靜宅院，燈籠一層層疊滿了頭頂，就連紛揚的小雪也被這溫暖的亮所阻擋。

那是一條暗巷的后門，郎俊俠朝段嶺說：“下來。”

后門外坐著個乞丐，郎俊俠看也不看，隨手一彈，碎銀落在乞丐的碗里，“當啷當啷”地轉，段嶺好奇地側頭看那乞丐，被郎俊俠隨手扶正，拍去上的雪，牽著進去。郎俊俠輕車路，轉過花廊與中院，到得側廂，沿途聽見叮咚作響的琴聲。

進了偏廳，郎俊俠仿佛松了口氣，說：“坐罷，了嗎？”

段嶺搖搖頭，郎俊俠便讓段嶺坐在火爐前的矮案上，單膝跪地，給他下裘襖，撣干靴子，解下捂耳帽，盤膝坐在他的面前，抬頭看著他，眼里帶著一點點的溫和之意，藏得那麼深，只是一閃而過。

“這是你家嗎？”段嶺疑問道。

郎俊俠說：“這喚瓊花院，暫且住下，過得些時日，再帶你去新家。”

段嶺始終記得郎俊俠的那句“什麼都不要問”，于是一路上很發問，把疑問都藏在心里，像一頭不安而警覺的兔子，表面上卻顯得安安靜靜的，反而是郎俊俠會朝他主解釋。

“冷嗎？”郎俊俠又問，繼而將段嶺冰冷的腳握在他的大手里，了幾下，皺眉說：“你質太虛了。”

“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孩清脆的聲音在郎俊俠背后響起。

隨著那聲音，段嶺抬起頭，看到門外出現了一個穿著繡襖的貌，背后跟著兩名丫鬟。

“出門辦點事。”郎俊俠頭也不回，解開段嶺的腰帶，又轉打開包袱，取出干服讓他換上外袍，抖開袍子時才空回頭，看了那孩一眼。孩走進房，低頭注視段嶺。

段嶺被看得有點不自在，皺起眉頭，孩卻先開了口，問：“這是誰？”

段嶺坐直，腦海里翻過那一段話：我是段嶺，我爹段晟……

然而還沒出口，郎俊俠便替他答了。

“這是段嶺。”郎俊俠朝段嶺說：“這是丁姑娘。”

段嶺按著郎俊俠教他的禮節，朝丁姑娘一抱拳，上下打量。那孩名喚丁芝，倒是先笑了，朝著段嶺一福，盈盈笑道：“見過段公子了。”

“北院那位來過麼？”郎俊俠心不在焉地問。

“邊疆軍報，將軍嶺下打那樣，足足三個月不曾來了。”丁芝在一旁坐下，吩咐婢：“去取些點心來，給段公子墊墊肚子。”

接著，丁芝又親手提壺，斟了一盞茶，遞到郎俊俠手里，郎俊俠接過，先嘗一口，說：“姜茶，驅你上寒氣。”再遞給段嶺喝。

一路上，段嶺吃什麼喝什麼，郎俊俠都會先嘗嘗好吃不好吃，段嶺早已慣了，喝茶時卻見丁芝眼里帶著不明神，漂亮清澈的雙目微微皺了起來，盯著自己目不轉睛地看。

頃婢端上點心，都是段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郎俊俠仿佛知道他的做派，又提醒道：“慢點吃，稍后還有晚飯。”

一路上郎俊俠反復囑咐，無論吃什麼，都不可狼吞虎咽，這有悖于段嶺的習慣，卻不得不聽郎俊俠的，漸漸地也發覺不會再有人搶他吃食，當即拿了一塊糕，握在手里，慢慢地咀嚼。丁芝只是恬靜地坐著，仿佛廳所發生的任何事，都不與相干。

直到兩個食盒擺上來時，郎俊俠讓段嶺坐到矮案前，示意他可以吃了，丁芝才接過溫熱的酒壺，跪坐到郎俊俠邊，給他斟酒。

郎俊俠抬手，手指擋住了酒杯，說：“飲酒誤事。”

“上月朝貢的涼南大曲。”丁芝說，“不嘗嘗？夫人特意備著，待你回來喝的。”

郎俊俠沒有拒絕，喝了一杯，丁芝再添，郎俊俠又喝了，丁芝添了第三杯，郎俊俠喝完將酒杯翻過來，扣在案上。

郎俊俠喝酒時，段嶺一直眼地看著。

丁芝要給段嶺斟酒，郎俊俠卻出兩指，挾著的袖，不讓過去。

“不能給他喝酒。”郎俊俠說。

丁芝便朝段嶺笑了笑，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

段嶺是很想喝一喝酒的，然而對郎俊俠的服從戰勝了對酒的。

段嶺吃著晚餐，心中不住猜測這是什麼地方，郎俊俠與這孩又是什麼關系？一時間神閃爍不定，又不住瞥郎俊俠與那孩，只想聽他倆多說說話兒。

時至今日，郎俊俠仍然沒有告訴段嶺，為什麼把他帶到這里，丁姑娘知道麼？為何不朝他打聽自己的來歷？

丁姑娘時不時地看段嶺，心里仿佛在盤算，未幾，段嶺放下筷子，終于開口，段嶺一顆心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

“這菜合公子胃口麼？”丁芝問。

段嶺答道：“從沒吃過，好吃。”

丁芝便笑了起來，婢收走了食盒，丁芝說：“這就告退了。”

“去罷。”郎俊俠說。

“這次回來，在上京待幾天？”丁芝又問。

“住下就不走了。”郎俊俠如是答道。

丁芝的雙眼仿佛亮了起來，微微一笑，朝婢說：“送大人與段公子去別院。”

婢打著燈在前頭走，郎俊俠用自己的狼氅將段嶺裹著，抱他起來，穿過回廊，來到種滿翠竹的別院。段嶺聽見不遠的另一間房有杯盞摔碎的聲音，接著是男人醉醺醺的喝罵。

“別東張西。”郎俊俠朝段嶺吩咐道，抱著段嶺進了房，扔給跟上來的婢一句：“不必伺候。”

婢躬告退，房滿是溫和的香氣，不見火盆，卻十分暖和，房外有一煙囪直地下，冒著地龍生火后生出的煙。

郎俊俠讓段嶺漱口，段嶺已困得不行了，一單，躺在床上，郎俊俠坐在榻旁，說：“明日帶你去逛街。”

“真的嗎？”段嶺又神了起來。

郎俊俠說：“我睡去了，就在隔壁房里。”

段嶺仍拽著郎俊俠的袖，有點失，郎俊俠不明所以，看著段嶺，片刻后明白了——段嶺想讓自己陪他睡。

從離開上梓后，沿途郎俊俠從未與段嶺分開過，朝同食，夜同寢，如今郎俊俠要走，段嶺又忍不住害怕起來。

“那……”郎俊俠微一遲疑，說，“罷了，我陪你。”

郎俊俠解下單，出赤健壯的膛，摟著段嶺，段嶺枕在他強健有力的胳膊上，一如來時，眼皮才變得沉重，漸漸睡。

郎俊俠上有好聞的男子氣味，段嶺儼然已經習慣了他的外袍、他的，仿佛抱著他睡，自己便不會再做噩夢。這一天里經歷了太多事，乃至他的腦子滿了無數繁雜的信息，夢太多，而只有一夜，如何紛呈出現，仿佛總是不夠。

后半夜時雪停了，世界靜得不同尋常，無數夢排山倒海而來，令段嶺不知不覺地醒來，轉時只抱到了溫暖的被窩。

邊的郎俊俠已不知去向，被中仍殘余著他的溫，段嶺張起來，不知所措，輕手輕腳地下床，推門出去。

隔壁房中出燈，段嶺著腳穿過走廊，踮起腳尖在窗格前看。

房中一片敞亮，半面帷帳低垂，郎俊俠正背對著窗格寬解帶。

他的領子直系到結下，此時不不慢地解開，將袍帶掛在一旁，一落，登時現出寬闊的背脊、健的腰線與實的部。赤雄軀一覽無余，線條猶如瘦削而結實的戰馬，側時那充滿力量，昂起的雄清晰可見。

段嶺屏住了呼吸，心臟狂跳，不退了一步，倒了花架。

“誰？”郎俊俠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