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想念郎俊俠，但段嶺漸漸明白了一些事，也許父親不來，郎俊俠就不會走。

有的人來，有的人離開——就像郎俊俠自己說的那樣，天底下的好事，你不能都占全，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憾。

許多事，就像老天爺為他安排好了一般。

段嶺驚訝地發現，自己在讀書時到的問題，只要朝李漸鴻提出，李漸鴻幾乎全能答上。且解答與夫子完全不同，卻又自系，由不得段嶺不服。

“爹，你不是說自己沒讀書麼？”段嶺說。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無涯。”李漸鴻答道，“這世間有誰敢說自己讀過書？不過是片瓴節瓦罷了，知道得越多，就懂得越。”

段嶺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這天他翻了一會兒書，又問：“爹，孔子說，君子有三畏，是什麼意思？”

“一畏天命、二畏大人、三畏圣人之言。”李漸鴻說，“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畏，非是害怕。”李漸鴻面朝庭院，隨口解釋道，“乃是尊敬之意，尊崇天命，方得安。”

“那天命又是什麼意思？”段嶺問。

“每個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的事。”李漸鴻說，“這是從你生下來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為耕種而生，有的人為打仗而生，有的人為當皇帝而生，林林總總，不盡相類。”

“可是，我怎麼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麼呢？”段嶺又問。

“不知道，乃是理之中。”李漸鴻放下碗，嘆了口氣，說，“爹也不知道，三十而立，四十不，五十知天命，圣人說，人要到五十才知曉呢。”

“太久了罷。”段嶺哭笑不得道。

“是啊。”李漸鴻說，“前半生懵懵懂懂，撞來撞去，不知天命在何，當真是浪費時。”

李漸鴻起走了，段嶺仍在想父親的那段話，覺得他比先生們有趣多了。

片刻后，李漸鴻又從門口經過，外頭下著小雨，李漸鴻換了一斗篷，手里提著一個包袱，說：“今天要往名堂去是不？還讀書麼？”

“啊！”段嶺想起來了，今天是去領卷的日子，在名堂領到最后一次做的文章，由夫子蓋印，再遞往辟雍館去，他險些忘了，李漸鴻居然都記得，帶著他騎馬出門。二人預備拿了卷子，前往墨房報名考試，再到城外散心去。

上京辟雍館位于正鶴街中線，人來人往，車馬不絕，外頭已在排隊，俱是達顯貴人家。段嶺與父親一布，站在人群外看。

“羨慕他們的寶馬香車不？”李漸鴻隨口問。

段嶺搖搖頭，前來報名的有不是名堂里的同窗，一起讀書數載，沒想到這些人的家里如此顯赫。段嶺朝李漸鴻說：“夫子教的，人要甘于清貧，當自己的王。”

李漸鴻點點頭，說：“夫子雖滿口胡言，不過這句倒是說對了。”

段嶺笑著去領號登記，李漸鴻便拉低了斗篷，罩著半張臉，站在影下審視過往行人。

“段嶺！”蔡閆遠遠地喊道，“等什麼呢！到我這邊來！”

段嶺雖在名堂讀書三載，平日里卻結甚，又郎俊俠所托，所住無非僻院，接同窗的機會不多，唯第一天認識的蔡閆、布兒赤金與另一名偶爾與他一同罰站的赫連博絡些。

蔡閆仍是他哥帶著來的，朝段嶺招手，李漸鴻便過去打了招呼，朝蔡聞拱手。

“承蒙照顧。”李漸鴻說。

“不敢當。”蔡聞笑了笑，也朝李漸鴻拱手。

蔡閆搭著段嶺肩膀，讓他排到自己前去，兩名年寒暄數句。段嶺極見蔡聞，不由得想起那年冬天，郎俊俠傷一事。數日后段嶺回名堂讀書，蔡閆便主找到他，見他右眼腫起，以為他被家里大人揍了，便安了一番。

平時兩人很在一個班上，段嶺開蒙時，蔡閆已在書文閣中提前學四書五經寫文章了；段嶺升上書文閣，與蔡閆短暫數月同窗后，蔡閆又被接回家去了，由他哥請了人來教，是以兩人不常見面。

但蔡閆家中之事，段嶺是約略知道一些的，知道蔡聞雖是兄長，兩人卻非一母所出，平日里蔡閆的起居飲食，亦由蔡聞打點，猶如郎俊俠待段嶺一般，這便更無形中使二人親近了。除此以外，蔡閆與他哥還在外頭遇見過段嶺與郎俊俠兩次。一次是中秋花燈夜，一次則是上巳節水邊踏青之時。

但丁芝似乎喜歡郎俊俠，沒那麼喜歡蔡聞，于是這就令各自的兄長了面，都有點尷尬。

年排隊，大人則在一旁寒暄，段嶺忘了給父親介紹蔡聞，蔡聞今日穿著天青的常服，十分俊朗，更帶著武人氣質，猶如一把初鍛的利劍，所談之事，無非兩個孩子的學業，比起郎俊俠敬而遠之的態度，李漸鴻反而更客氣。

提及郎俊俠時，李漸鴻只是淡淡說了句：“他是我家仆，原不令他手太多，辦完事后我至上京來，便著他回南方去幫著打點生意了。”

蔡聞點點頭，說：“聽說段兄在經商？”

李漸鴻一點頭，說：“不好做，正想謀點別的生計，一腔雄心壯志，世中卻到被人潑冷水，只好坐吃山空，守著兒子人后再說罷。”

蔡聞笑道：“以段兄談吐，料想必不得坐吃山空，過謙，過謙。”

李漸鴻雖飾并不華貴，但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間，俱有其氣質，更不似暴發戶。近年來上京魚龍混雜，不富貴人家亦拖家帶口到遼天子腳下暫避一時，蔡聞雖覺其不尋常，但有段嶺在前，先為主，便不再多想。

蔡閆見一年走來，意外道：“赫連博！”

段嶺笑道：“赫連博！”

“你也來了！”蔡閆招呼道，“過來罷。”

赫連博也長大了，常與段嶺一起罰站，十四歲便已長得甚高，皮黝黑，一西羌服，眉高眼深，五廓分明，平日站著不怒自威，卻是個口吃。

赫連博背后跟著管家，便朝段嶺與蔡閆點點頭，打發管家回去，一言不發地站在二人后。

“見著布兒赤金了麼？”蔡閆隨口道。

赫連博搖搖頭，又看李漸鴻，顯然是第一次見他。

“我爹。”段嶺終于想起來介紹。

赫連博一搭手，李漸鴻便點點頭，回了個搭手禮，段嶺回頭，見路上停著一輛馬車，赫連博指指那邊，朝段嶺解釋道：“我娘。”

赫連博是母親送來報名的，以上京風俗，眷不能面，赫連博便自己過來排隊，朝蔡聞等人一圈拱手，以示告罪。

只見年們閑聊片刻，到三人時，段嶺要讓他們先去，赫連博卻做了個“請”的手勢，與蔡閆讓著年紀最小的段嶺。

“得空可讓段嶺來府上。”蔡聞說，“請了一位南邊的先生，可以揀易讀的先教著。”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李漸鴻說。

蔡聞示意客氣，段嶺已帶著答卷進去，了卷子，蓋好章出來，李漸鴻便別過蔡聞，與段嶺前去行繳考學費用。

段嶺離開時朋友們都不知去了何，見他仍不住回頭看，李漸鴻問：“還有朋友沒來？”

“拔都沒來。”段嶺答道，“說好了今天報名備考的。”

李漸鴻沉片刻，問段嶺：“還認識了其他朋友不曾？”

“待我好的就是他們。”段嶺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家里都管得好。”

李漸鴻：“倒是忘了問，郎俊俠管你如何？”

段嶺搖搖頭，與郎俊俠分別已有一段時候了，想起過往，他仍十分珍惜與郎俊俠在一起的安逸時，非是不想玩，而是生怕令他失，但能看得出來，蔡閆、赫連博以及其余同窗，仿佛都過得不甚開心，恍若有霾在頭上。

“赫連博他們……”段嶺說，“我不會說，但他們都一副……一副……嗯……”

李漸鴻說：“像有個鬼，跟在他們后頭，著他們讀書，連笑也不能笑出聲。”

段嶺笑道：“對。”

“他們都年老。”李漸鴻說，“與你不一樣。”

段嶺說：“唉。”

李漸鴻說：“他們都是質子之后，自然從小懂的，就比其他人要多。”

“這我知道，但是有這麼可怕嗎？”段嶺問。

李漸鴻牽著段嶺的手在街上走，答道：“赫連博是西羌皇族赫連欒之子，布兒赤金是元奇渥溫姓的后人。蔡聞與蔡閆兩兄弟，則是北上的蔡家在上京做，與遼所生的子嗣。”

“換句話說。”李漸鴻又解釋道，“他們的爹都是外族，大多是皇族，在此地充當人質，以換取兩國和平。一旦兩國開戰，便會殺了他們。”

段嶺：“……”

“南陳的人質是誰？”段嶺問。

李漸鴻說：“南陳皇族沒有人質，因為漢人氣。”

“名堂，與你一起讀書的人，還有不遼國南面的后人，要造反投敵，遼帝就殺他們的兒子。”李漸鴻又說，“你認識一個姓韓的小孩不？”

“有！”段嶺馬上想起了那個韓公子。

李漸鴻：“他其實是遼人，他的爹是南院太師。”

段嶺點點頭，與李漸鴻站在路口，側旁便是打魚兒巷，段嶺站著張了一會兒，說：“我想去拔都家看看。”

李漸鴻便與段嶺進了打魚兒巷，卻發現有不遼國士兵在巷盤查。

“什麼人？”對方馬上警覺。

“我是……”段嶺剛開口，李漸鴻的手卻在他肩上輕輕按了按。

“方才帶我兒報名時，在辟雍館外上蔡將軍。”李漸鴻云淡風輕地說，“見布兒赤金家缺席，將軍便托我過來打聽一聲。”

“與蔡聞并無干系。”那將領道，“回去告訴他，讓他管閑事。”

李漸鴻便點點頭，帶著段嶺走了，眉頭微微地擰了起來。

“他們為什麼……”

李漸鴻一指按在段嶺上，讓他不要多問，回到家中時，段嶺已忘了這事，在花圃中種花。過了一會兒，段嶺見李漸鴻躺在院里的斜榻上曬太，瞇著眼，似乎在想事。

“爹。”段嶺本想讓他進里頭去睡，李漸鴻卻睜開眼，朝他招了招手。

段嶺便過去，趴在李漸鴻上，李漸鴻一手摟著段嶺，另一手握著他的手。

“這是什麼？”李漸鴻說，“滿手泥，天朝你爹臉上抹。”

段嶺兩手在李漸鴻上了，說：“我了。”

“想吃什麼？”李漸鴻說，“這就出去下館子……”

段嶺正要去洗手，李漸鴻卻不放開他，端詳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說：“先把話說了再走，你與布兒赤金拔都是好朋友？”

李漸鴻此時表有點凝重，段嶺有點擔心，以為李漸鴻不想他與拔都朋友，便尋思著要怎麼回答，然而只是頓了這麼一頓，李漸鴻便說：“是就說是，不是便說不是，還能吃了你不？”

段嶺答道：“是。”

李漸鴻說：“人一輩子，總要有幾個朋友的，去洗手罷。”

午后李漸鴻帶段嶺去遼國最好的館子里加了頓餐，段嶺倚在樓邊看，說：“爹，聽說拔都他爹經常打他，他也不來找我了。”

“他不來找你，是因為被關住了。”李漸鴻漫不經心地說，“他爹奇赤脾氣本就暴戾，被送到上京為質，遭人冷眼，只好打孩子玩。”

“那，為什麼外頭有人守著，不讓進去？”段嶺又問。

“怕他逃了。”李漸鴻看對街，恰好就是布兒赤金的府邸，那里頭集結了不兵馬，守備森嚴。

“元遼二國，邊境日益張。”李漸鴻解釋道，“興許這個月就要開戰。”

“怎麼說？”段嶺又問。

李漸鴻答道：“猜的，阿爾金山以北，此時正是春回大地之時，元人耗了一個冬天，開春必須用兵，否則就怕沒飯吃。”

“開戰怎麼辦？”段嶺問，“拔都會有危險嗎？”

李漸鴻說：“遼帝年，太后監國，兵權俱在北院大王耶律大石手中，全看他心，心不好，吃了敗仗，回來找布兒赤金家麻煩，統統押出來砍頭，也是有可能的。”

段嶺登時張起來，一路憂慮重重，回到家后，李漸鴻想了想，說：“想救他嗎？”

段嶺問：“怎麼救？爹，你能救他嗎？”

李漸鴻在院子里躬洗臉，頭也不抬地道：“不是我救他，是你救他。”

段嶺：“可是我怎麼救呢？”

“對啊。”李漸鴻洗過臉，走到廊下手，說，“怎麼救呢？可得好好想想。”

段嶺：“……”

段嶺說：“要是郎俊俠在就好了，三個人總比兩個人……”

李漸鴻認真道：“這種時候就不要提郎俊俠了，你爹好歹也是南陳第一劍客，日被我兒與一個殺手比較來比較去的，當真心酸。”

段嶺：“……”

“那……”段嶺說。

“喏，你想辦法就是了。”李漸鴻說，“看過兵法？聽過說書？這就給你手下派個大俠，怎麼使喚，當驢子還是當狗，自己想辦法罷。”

段嶺笑了起來，李漸鴻臉一沉，說：“笑什麼？大俠可不是這麼輕易出的，全天下，這高手可是只聽你一個人的吩咐。回來你還得付點好。”

李漸鴻說著出手指，朝段嶺了，示意事以后還要好，段嶺一臉震驚，李漸鴻便徑自走開了，又到后院里去給段嶺洗服，段嶺發了一會兒呆，明白了李漸鴻的意思，心中登時生出一強烈的刺激，跑回房去取紙筆。

“爹！”

“噯，我兒。”李漸鴻洗著服，漫不經心地答道。

段嶺跑出來，手里拿著地圖，上頭畫出了路線，更有不小人，象征布兒赤金府外的守衛。

“一張行軍圖。”李漸鴻說，“畫這麼漂亮做什麼？打幾個三角就了。”

段嶺點頭，解釋道：“得先把人帶出來，再想辦法在明早開城門后，把人給送出城去，這是他們家，咱們下午不是在樓上喝茶嗎？”

“唔，救出來以后藏在哪里？”李漸鴻問，“咱們家？”

“咱們家離城門太遠了。”段嶺說，“而且連個地窖都沒有，不好藏人，萬一對方發現他們逃了，肯定要挨家挨戶地搜。閑雜人等，不讓出城。”

“唔，頂聰明的。”李漸鴻隨口笑道。

段嶺說：“怕就怕明早封城，所以藏在——這里！離城門近，還可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出去！”

“行！”李漸鴻道，“就這麼說定了，等爹把垃圾倒了就去救人。”

段嶺追在后面：“你還沒看是哪兒呢！名堂！”

李漸鴻晾完服，把垃圾扔了，說：“名堂你悉地形，自然是最合適的地方，走。”

段嶺說：“哎？不蒙面嗎？刺客不是都蒙面嗎？”

李漸鴻說：“廢才蒙面。”

“那……”段嶺自知不可去拖李漸鴻的后，遂將地圖給他，說，“沿著這條路……”

“記不住。”李漸鴻把段嶺隨手扛在肩上，兩步上墻，第三步上了房頂，越過屋頂，如履平地般潛了黑夜。

段嶺差點出聲，幸而忍住了，跑了幾步，李漸鴻又落地，背著他，飛經過好幾條巷子，抄了近路，落別人家的院里，驚起院中狗吠。

“喲。”李漸鴻說，“好大一只狗，當真比忽必烈還兇。”

段嶺：“……”

“下來。”李漸鴻說。

轉眼間已到布兒赤金府側巷，李漸鴻單膝跪地，一手環過段嶺的腰，示意他按著瓦當站穩。

“爹，劍忘帶了。”段嶺說，“回去拿嗎？”

“用不著。”李漸鴻抬頭看月，今夜正好是十五，一明月照耀大地。

“這麼亮的晚上。”李漸鴻自言自語道。

“那邊有影子，可以掩護行。”段嶺指向府另一，李漸鴻“嗯”了聲。

巷有遼兵經過，段嶺指指腳下，示意李漸鴻小心。

李漸鴻低聲說：“在這等。”說著塞給段嶺一包點心，示意他無聊時可吃點東西。段嶺哪里吃得下？把點心塞懷里，一眨眼李漸鴻已不見了蹤影。

那隊遼兵經過拐角時，最后一名士兵后頸挨了一掌，被站在影里的李漸鴻倒拖回來，隨手摘去背后箭囊與長弓，又摘下腰畔的陌刀，隨手掂了掂，朝頭頂拋上去，段嶺張萬分，手去接，沒接住。

李漸鴻又拋上來，還沒接住。

第三次，總算接住了。

李漸鴻朝他比了個大拇指，示意做得好。

段嶺汗。